我晓不得他们说的真假,也不想晓得,尽管我曾问过舅舅,而舅舅则跟我说:“咳咳咳咳。”,“这会子你舅舅又咳个不停了,跟病了似的。但他却从没歇停过哪怕一会,家里的脏活累活全得依仗了他,虽然这时候你娘也能帮衬着干点,却没轻松多少。这年岁也比以往好些了,起码能填满肚子。但你舅舅始终没轻松一下,过于繁重的活计几乎压垮了他。你舅舅从幼年到壮年,到了壮年忽然塌下来,任谁也撑不住。害得落了个肺痨的病,那时候谁晓得这病症啊。你舅舅又开始终日咳个不停了。再过了些年,你娘嫁了你爹,又有了你。你们个狼崽子。你舅舅虽是个哑子,也是个男人,嘴巴坏了,鸡巴没坏,由小到大没尝过女人。自个儿孤零零地闷不吭声地活着,没人瞧得上。到了这等年岁有着同样的七情六欲,遇着个喜欢的人定然也会是个血脉贲张的样子。也更晓得些情事,难免撞见钻玉米地的人们。你舅舅的痨病更重了。他“咳咳咳咳”地咳响了一片田,吓跑了这些个赤条条的男女。这会子你舅舅又咳个不停了,跟病了似的,他说:‘咳咳咳咳。’”
年深好几尺的姥爷被生锈、沉闷的黑暗稀释成由无数个暗淡不一的一粒粒的点之后依旧是个执拗、倔强的鬼魂。他的讲述好似是无穷尽的,我们的倾听也变得无限宽广了,对此我浑身悸动、痉挛。你们每人给自己找了个粉饰过往的正当理由,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像是被一缕阳光或者舞台上那柱探照灯盯住了一样不得已的表演。姥爷的讲述一开始还能勾些怜悯,如今早卸下伪装,早晓得了恶心,火烧火燎的。我期盼能在姥爷的讲述里一点点死掉,甚至是姥爷口里一个早已死掉的人,我却还活着。你们这些可怜的人呐。
讲到这会子,舅舅的故事还不到一半,姥爷却又把讲述岔给了另一故事。姥爷太老了,近乎糊涂得甚至遮蔽了稍许凄色。我们早该晓得,我们来错了地方,并将一无所获。这是另外一个家庭不幸的故事。他家的不幸跟姥爷家的不同,但他们不幸的滋味与姥爷家有着相等的深度而又不同的内容。这个家庭在姥爷口里历经了战争、和平以及饥饿的不幸以后,终于来到了吃饱穿暖的年代。这时的舅舅也是个正当壮年的大小伙子了。
这时候,天早已慷慨地黑了。这夜仿佛是垂直的,分外的空,又分外的静。原本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瘪陷也因了黑的存在消弭了不平整。“夜凉了。”姥爷说。我们抬着椅子走,我抬起这头,父亲抬起另一头。我是倒退着的,父亲又得计算好我的速度,所以我们是慢吞吞地几乎是没移动地将姥爷抬回屋里。父亲打开白炽灯,灯光刷亮了我们。姥爷歪斜着——不——姥爷并没歪斜——椅子歪斜着冲向墙角。一种不可遏止的兴致攫获住他,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呼喊,声音响动着撞向四壁,就像他的声音后面还有个声音在呼喊。好几只白蛾子扑打灯泡,好几块几乎是罩了半拉屋顶的影子扑腾下来。
“这屋子坐落在村上几乎是最好的——差不多是中央的位置——村中央是一块大洼地,每逢夏季落了雨都会填满,并把多出来的水溢到街上去,溢到每家每户去。那是村里少见的高大屋子,都快赶上树木的个头了,年头也经了好几辈。屋子早破损不堪,却有种桀骜不驯的样子,并是蹲伏着的,屋脊弓一样紧绷着,整个儿跟马上就要被弹到半空里似的。这屋子的女儿打一出生便饱受关注,除了家族荫庇,长相漂亮便是最大的缘由了。她初经人事便是人们性幻想的对象,一处遥远的触不可及的圣地儿。她家虽家道中落,但现如今也算得上阔绰人家,就连那屋子的一砖一瓦即使碎成了砾块儿也是个不肯就范的傲然性子。她爷爷早死了,她爹也是勉强撑着屋顶子,她娘则是个久病卧床身,你们是没瞧见过,那身子瘦削又刁钻,任由那骨头白森森地支愣着,跟一把支了一半的帐篷差不多。她每天早起都到镇上给她娘抓药,早饭前准时归来。虽是粗布衣裳,却掩不住女人的光辉。她抓药的每个早晨像初升的太阳照亮村上的每个男人。正值隆冬或夏日,她只身一人挎个小篮子,低着个头,一路去一路来。大家都冲她喊:‘嗨,采青。’她则低眉顺眼地回一句:‘嗨,建军。’‘嗨,红强。’‘嗨,广元。’然后走过去,一直到家里,当他人瞧不见时,她便开始低声哭泣,引来父亲的呵斥,这才怯生生去煎药。自从待到嫁人的年龄起,她身边没少过追求者,却从没哪个人能让她展眉一笑。她爹定然挑来又选去,迟迟找不到意中人,至少表面看是这样。真是红颜命途舛,哪个料到,不晓得是哪个日子,又不晓得是哪个传的谣,说采青的肚子竟然大起来。他爹气坏了,逼她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她却说不出。这样经了三五个平静日子,又传出这妮子是遭了沈世峰强奸。这流言盘在村里上空久久不消散。沈世峰是哪个?没人认识喽。像是凭空杜撰的人,凭空杜撰的名字。经人打听,还真有这么个人,是个外乡人,离村子几十里,怎会勾连这等事。众人又一想,也只有个外乡人能做出这等事来,便释然了,接着又是一阵咬牙切齿相。等捉了他见官,又是死不承认。也是,你说说,这等腌臜事哪个会承认?可偏偏有人去认了这个腌臜罪。你道又是哪个?你猜得没有错,便是你舅舅。这沈世峰不歇停,采青又挨打不过,只好道了实情,说是污蔑了沈世峰,实是你舅舅作的孽。你舅舅那样子能攀上采青的床?众人哪里肯信这第二场指认,又捉了你舅舅来问,出乎所有人意料,你舅舅当场认了罪。众人又是一想,也只有你舅舅这样的人能做出这等事来,平日里大家都看得出你舅舅对采青渴望的劲头——可谁不渴望嘞。他们定然不会让你舅舅娶了采青,你舅舅很快便被判了刑,十多年才出狱。你们早问过我你舅舅为啥入的狱,我哪有这个脸说。之后采青匆匆远嫁他乡,他们一家也早搬离了村子,从此没了消息。只听人说采青嫁了人后生下了你舅舅的儿子,这都是流言,作不得数的。我真希望他们都死了。”
“你是说我舅舅还有个儿子?”
“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舅舅认为是就行了。”
后来回到家,我爹说:“你姥爷老了,糊涂了。”照姥爷的说法只会更坐实了舅舅的恶行。我们也奇怪,姥爷还在铆足了劲说舅舅做不出这等事,而他所做出的辩解只能更充足地将舅舅送进监牢。后来我们才晓得,倘若需要这第二件虚假,必定要坐实那第一件。仿佛舅舅是两个混蛋,到这时舅舅已少了半个混蛋似的。
第四天清晨,我们快于白昼往西面走,阳光甚至在拐弯处出色地照向我们的后背。这是第三家,尽管房子愈来愈近,我们脚下的步子却愈来愈密,那房子嘞,仿佛挂上我们眼前。待我们真走在这村子的泥街里,墙根又被遮蔽,这街道愈来愈高,房子嘞?又仿佛突然陷下去了似的。我们敲门的动作都没开始时那样,门便以缓慢的速度敞开了,甚至越到了近前那门变作一只缓慢爬行的蟑螂打开在我们面前。我们进了门,这里没旁人,偌大的空间近乎是刚刚挽回的碎瓷片所能撑开的容积,只一个年近五旬的妇人坐在椅子里,她的衣服尽管宽松却没有松弛的地方。没等我们说话,她抢先开了口:“我儿子不在家。”她过于庞大的裙子淹没了她胸口以下的身体,椅子也未能幸免。气鼓鼓的裙子所能淹没的体积两倍于她。
“这是卢伟强家吗?”我们问。
“我儿子不在家。”她说。她的裙子不再宽松,而是硬邦邦的,像是冬日清晨皱巴巴的泥街。
“你是卢伟强他娘吗?”我们问。
“我说过了,”她说,“我儿子不在家。”她这张脸像是一张没有骨骼的桌布,眼珠子吃力地搅动一下眼白,证实了她比说话时更是个活物。而她的裙子却凝住了,如同她儿子藏在裙子底下一般。这惊心动魄的裙底之下不但藏下了儿子,更藏下了她和她儿子的二十年。
“你的名字叫采青吗?”
信着脚儿到达第一家时,那双开的门任凭风儿推、人儿撞也不曾开。成块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添进屋子里头去,我们瞧见了这一家子的影儿,如做疯的野鬼乱恍。我们隔着这道门对话,像是隔了条生死线,几句话没完,前面的话语便打作一团,偏偏我爹扯了嗓子一声吼,他们的、我们的,所有的话抛了更高全哐啷掉地上,成了死寂的一场静。我和爹两个不笑容、不说话,也不推推搡搡,只管拿眼刀子往对方身上戳,戳了身子窟窿响。
“这里没人叫李万全。”他们又说,“你们找错地界了。”
“我们不找李万全,”我爹说,“我们找李万全他娘。”
“这里没人叫李万全,更不会有人叫李万全他娘。”
推脱了半日,那门终是开了怀。但不是由外向里去开的,而是由里往外走的——男人撞破了门追出来,像一头暴怒的斗牛刚由火里钻出来,眼一闭,脚一蹬,已把一腔空气撞碎了。我当时心里突突乱跳,扭身便奔,一抬眼我爹早在我前头了,而我则是被爹拉拽着跑的。风儿灌出的响搁不上头顶也劈了面。我和爹倘若慢了一步或是那男人快了一步,我们早躺在他的锄头之下了。我们气喘吁吁地蹲在田垄边任由自个儿变小,越变越小,消失在远处行车人的视线里。
屋子里头笼着人,人的身子笼着心。人们一时解不开心头,总会阖严了门扉。到了这个严实的第二家,我们塞了几个钢镚给孩子。孩子胡乱拣了石子朝门板丢,拿这响儿做试探,早掉漆的门板被砸得响太厚,严严密密地铰不透。石子儿永不变,不是这个便是那个,当啷当啷当啷的响却衰下没了影。我和爹慢腾腾、一本正经、无可抑遏地走上去。
“你们干嘛砸我家门?”
“你是张洪宝吗?”
“我是他爹。”他说,“啥事儿?”
“你老婆叫啥子?”
“老婆子,找你嘞。”他冲着开了门的屋里头像是冲着刚刚打开的被折叠的空间喊。
总共三场不瞅不睬的拜访,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我们,我们没得到采青哪怕丁点儿消息。于是,我们最后希望以及确凿无疑地认为这最后一家有我们要找的采青了,甚至认为这最后一家不是单个人,而是这家子囫囵个儿都是我们要找的采青了。我跟我爹走上一条条横穿过柏油路的小径,蹚过河流和麦田,经过废墟和废墟上的烟囱——烟囱像是钉在废墟上的,天上那些个东一块西一块的云彩均是这从烟囱吞吐出的。道路崎岖不平,一会子坑坑洼洼,一会子又由肆意蛮长的杂草里捅出来,苍白而浮肿。瞧见村子后,我和爹消失了。我们没有离开或是堙没于小径,更没扎进村里头,只是消失了。消失的代价令我们瞧见了那房子——村里头属于黄锦麟的那幢松垮垮的房子,不是出现或是显露在我们面前,也不是本来就在那儿等待我们到来的,就是突然跑到我们跟前,令我们和周遭的一切措手难及。
家里头没人,房子破败不堪,簇拥着妥协的杂树和浓云般的空间以及反复在空间里回响的早已凝滞了的呼喊。我们问了邻居。邻居告诉我们,自从那件冤枉事,黄锦麟没再出现过了。这才消失了二十来天,却像失踪了二十年之久。
“黄锦麟哪儿去了?”
“哪个晓得嘞,”她说,或许我们不再问或许她不再答,我们的拜访便就此终结,然而她接着说,“他早死了,早二十年前就死了。”
“那你见过黄锦麟的娘没?
“你晓得他娘的名字不?
“是叫采青吗?”
我们连串的问话是急切的,又是刺耳的,那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嘈嘈地砸出个噼里啪啦响。
“我便是她娘。”她说。
她又说,“这畜生早死了,早死在了二十年前,死在外面了。”
然后一种令人惊异的不许光线射进来的灰蒙蒙、暗淡、劣质的平静返回来——一种字与字之间的间隔、事件与事件之间的歇息——四周茫茫,任凭活人与死魂也一径开不了口。
等起了风,扰了静,她才接着上一茬说,“就算回了来我也会打死他。”
她手头死死捏着黄锦麟的死,而我们本没想纠结于黄锦麟的死活,只愿探得一息采青的气。
接着,我们竟记不得她说出的名字,这个生疏、新鲜甚至普通而又好记的名字,我们偏偏记不得,却只牢记了她否定的名字。
她说,“我不叫采青。”
我们被故事拽着走,结局也全然不是我们期许的。事件这么残暴,又无耻。我猛然意识到,人始终苛求四周,依附恶行,热衷腐臭,如此之快,快过刀锋;人的这些惊惶、害怕、冷酷、残暴都撑着“活”这个字。不,不,不止这些,有时人撕掉妆容,只为更长久地品尝“活”的滋味。人按着道德秩序走步子,总不能敞亮,“活”这个字也无可避免地日渐衰变,然而这衰变又只无限接近于死,若加了个恶,这未自杀的状态必会拖延衰变的速度,而人的身子也因此愈来愈重了。明天,明天,又一个明天,而早逝去的日子也是倒退着死的,昨天,昨天,又一个昨天。说到底,我们做啥子都没用,真令人绝望,就像夜里的瞎子吹熄的蜡烛。一次再一次,来了还再来。
故事的现实由此拐向了虚构,起码此后的故事有了虚构的野心。后来事件的顺序我已记不大真切,更令我困惑。我问过爹娘,他们的答复更没个确切,并反复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