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从床上坐起来,胡乱拉了两件衣服,气咻咻穿在身上,夺门而出,男人伸手拉,女人从他手背上一巴掌,头也不回地走了,丢下了一句:“好狗不挡路,畜牲,你跟婊子过一辈子去,我走。”
天昏暗了下来,巷子里模糊一片。雪越下越大,像撕碎的棉花,轰轰烈烈落了下来,把即将倾巢而来的黑夜搅得一塌糊涂。女人的背影消失在了大雪深处。雪,完全愤怒了。
女人离家出走后去了亲戚家,在亲戚那里又哭了好几场。一个女人或许不会被生活的苦难打倒,但在背叛的感情面前,一击就碎。那天晚上,男人冒着雪,找了好久,直到凌晨过后,才听说在亲戚家,便拖着沉重的肉体回家睡觉了。
女人在亲戚家住了几天,她的头疼愈来愈烈,直至她有时候整夜失眠。这期间,她曾拼命想起那串号码,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声音细如铁丝,扎得她耳膜疼。女人使劲按捺住内心的激愤,说:“刘北方你认识吗?”
“认识,啥事?”
“你给刘北方打过电话,发过短信?”
“你谁?管得宽!”
“X你妈,我是刘北方的女人,你说我是谁?”女人终究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她又一次被激怒了。
“哦,原来是女人,你没本事哄住刘北方的心就算了,还容不得别人,你有本事也勾引一个去。”
“我X你们家先人,你个臭不要脸的婊子,你个贱货,垃圾,粪桶,公共厕所,你把恬不知耻当资本了,天底下没有你这么无耻的女人……”女人翻出了一辈子从没有用过的污言秽语,全砸了过去,她要把这个贱人砸成肉泥喂狗吃,砸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婊子就婊子,随你骂,你管得住刘北方的人,管不住他的心,你管得住他的心,管不住他的一杆球。”
电话被挂了,一阵盲音,再拨,已经关机。
从来没有人这么羞辱过她,从来没有人让她一瞬间失去了温度,从来没有人在她的心窝上捅刀子,从来没有人把她碎裂的脑袋踩踏成泥浆,从来没有,女人的眼前黑透了,黑得让她喘不过气了,她的眼泪哗啦啦流着,流过逐渐干枯的两腮时,冻成了雪片,这雪片,稀里哗啦落下来,覆盖了她的身体。
几天后,也就是腊月二十二,女人硬撑着开始虚脱的身体,去了西安,参加侄女的婚礼去了。她不想回家送灶爷去了,也不想回家过年。几天时间,她突然瘦弱得像一缕空气,似乎一片雪都将她打翻在地。车,在高速路上疾驰,她浑身冰凉,心若寒霜,唯有两个字在霜上摇摆——离婚。这两个字,一会儿倒下去,一会儿飘起来。
腊月二十三,打发灶爷上青天,按习俗,女主人要烙灶饼、献糖果,焚香点蜡,送灶爷转娘家,祈求来年保佑一家人和和美美、幸福平安。从这一天开始,年的序幕也就正式拉开了,过了这天,杀鸡宰猪,打扫厅厨,进庙还愿,办年货,买新衣,所有的事情,一件件铺了开来,等着人们去拾掇。
男人回家了,一个人。他给女人捎了话,他说,他给那个女人拉过一次货,后来那个女人就经常骚扰他,他也没有理,他们之间真没有什么,他希望女人能回来,毕竟要过年了。
男人的话,女人会信吗?
老太
文/王选
有必要说说老太了。
老太七十有余,年轻时嫁到南城根,在这里生活了差不多五十年。老太娘家是乡下的,年轻时通过亲戚介绍,嫁到了南城根的王家。五十岁刚过,男人开拖拉机掉崖下,摔死了。男人死了,给她留了两样东西,一是三个子女,另一个是一院房。男人的死亡,让她变得孤寂、生僻,不过倒是没有击垮她,毕竟子女都成家了,她也不用操心,再则还有一院房子当靠山,心是踏实的。
老太的大儿子在兰州开饭馆,算个小老板。二儿子之前在厂子上,后来厂子改制,买断下岗了,现在的主业是打麻将。最小的是个女儿,在社区工作。老太其实以前也是在厂子上过一段时间班,织毛毯的,不过那厂子倒闭了,她也就推着凤凰牌自行车,卷着宿舍的铺盖回来了。这一回来,就闲了半辈子。
老太家的房子门朝北,一进院,黑乎乎三层房。房是前些年新盖的。之前一院平房,她住、二儿子住,其余的几间租出去。后来大儿子给了一疙瘩钱,让修房子,老太嫌麻烦,觉得修房还不如用那笔钱养老算了,何况二儿子死鸡扶不上架,一天钻进麻将里拔不出来,她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子,哪有精力修。她常坐在院子的天井里,用木棒槌敲着手心,自言自语地说:“塌房烂院住上好,地震摇倒把她压死算了,反正自己也活烦了。”但大儿子不依,非得修,还说自己老了要回来,落叶归根,养老哩。最后,大儿子人在兰州,遥控着把一院房大大小小、拉拉杂杂全承包出去了。老太搬到三女儿那里暂住几个月,她回家来,一院房齐刷刷地起来了,惊得她差点犯了心脏病。
房子盖起后,老太把二楼正对楼梯的一间屋子誊出来,自己搬进去住了。她不喜欢二儿子,把他塞到一楼门口的一间屋子,好让他进出方便些。她抱着篮球大的一只杂毛狗,坐在门口,眯缝着眼,骂道:“怎么不早点掉下去摔死呢,害了几辈人,你到下面窝着,杀人放火都由你,我眼不见还心里安然些。”她把男人和儿子一起抖出来骂了。阴冷的风,斜着身吹进来,吹乱了她的皱纹。
其余房子全租出去了。租老太的房子,是要经过严格审核的。进门站院子问,有房没?老太不应声,杂毛狗弹出来,蹦跶在楼梯口,张牙舞爪,狂叫不休。等狗叫一会,老太才左摇右摆地走出来(这些年她的腰疼得厉害,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一边叫狗:“花花,不要吵,来,来。”一边冷冰冰地说:“有。”这种冰凉里,带着人老气衰,带着不屑一顾,也带着活透活烦的无所谓。她早已没有乡下老太太那种慈悲和凄苦,更没有城里老太太的那种傲慢和浮夸。她有的是那种不洋不土又被岁月腌出了怪味的样子,这种样子,从男人死后就开始发酵,现在是愈加浓烈了。
租她的房,是不能当着面挑剔的,要不她一年四季耷拉的眼皮会翘起来,白你一眼,慢吞吞一句,要住高楼大厦还没那个命,直接扎你的心。酒店理发店的服务生她是不要的,嫌吵。一家几口住家她是不要的,嫌麻烦。小伙领个姑娘租房她更是不要的,嫌不知害臊。经过这么层层过滤,留下的,一般就都是上班的、本分的,不会鬼哭狼嚎、早出晚归的人了。房租是先预交两个月的,一间200元,水电费另算。老太一手捏着钱,一手扶着腰回屋子,取出一张纸条、一把钥匙,递过去说,这是电表度数,这钥匙,不要丢了,丢了赔。租房的人暗暗念叨这老太婆麻烦,把大包小包拖进了房子。老太依旧耷拉着眼皮,像坠了两片瓦,永抬不起的样子,又摇摆着来到门口,说:“千万不要吵,一吵我就头疼,要吵,就早点搬。”
老太多数时候是坐在她住的门口,怀里抱着狗。她耷拉着眼皮,眼皮是松弛的,狗也耷拉着眼皮,眼皮是松弛的。她的大花布暗紫上衣,穿了有些年头了,配着一头灰发。坐的时间一长,像一尊风吹日晒过的雕塑了,是那种陈旧的模样,旧得都能闻到隔年泥土和麦草的霉味。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租房的人不知道,她钻到麻将里的儿子不知道。只有那只杂毛狗知道,但狗不会说人话。她从早上一直坐到中午,午饭后又一直坐到黄昏。黄昏来时,院子四面为房,拥挤不堪,光进不来,本就暗淡,她坐着,黑透了,像挂在墙上的一件破汗衫。风吹来,就晃一晃。
老太的狗是什么时候养的,不清楚了,好像是这院盖起后的事了。这狗白天倒是安然,除了生人进门,咋呼几声,就窝在老太怀里睡觉了。到了晚上,似乎就不安分了,在楼上蹿上蹿下,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鬼捏住了脖子,整夜大惊小怪乱叫不休,似乎不知疲倦的样子。第二天,刚搬进来住了一晚上的姑娘给老太说:“这狗太吵了,害得我一晚上没睡觉。”老太依旧冷冰冰地说:“狗嘴我能塞住吗?”姑娘摊开手说:“你昨天还不是说一吵就头疼吗?狗叫你咋就……”老太翻了一下眼皮,阴森森地说:“你住还是不住?”姑娘没有说什么,退到自己房子了。
老太的生活应该是宽裕的。一个月近三千元的房租,但她花不了几个子儿,顿顿白菜帮子干馒头。剩余的钱,都被二儿子软磨硬泡、偷摸哄骗去打麻将了。二儿子有个老婆,后来因为经常被揍,跑了。老太给他钱的原因之一就是让他再哄个女人回来,最好能生个儿子。这样,她就能在南城根老一辈人里抬起头了。
直到有一天,老太不坐在门口了。那个门口经常黑乎乎的影子不见到了,倒显得有些空虚。老太开始拣垃圾了,她早上出门,提着化肥袋,后面跟着杂毛狗,走街串巷去了。她一年四季犯病的腰不知道好了没,反正手不扶了。中午,她驮着一袋子饮料瓶、硬纸板回来了。下午亦是如此。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拣起了垃圾,她的二儿子骂过她多次,嫌她给她丢脸。他早有耳闻,南城根的人说儿子一天都在麻将馆挥霍,老娘一天像叫花子一样拣破烂,真是亏先人。二儿子再好赌,但还是拉不下那张被麻将馆熏黑的脸,毕竟出出进进都是熟人。二儿子的谩骂并没有让老太消停下来,她对他不理不睬。
一天拣一袋子,交到合作巷的废品回收站,卖十几元。一个月,她也攒了三四百元。她不缺钱,一点也不缺,除了房租,大儿子、三女儿,还会定期给她给点零用钱。但谁也搞不懂她为什么就拣起了垃圾。大儿子和三女儿知道后,狠狠骂了老二,但老二委屈,他也是弄不清楚。大儿子和三女儿劝了几次,无济于事,要接她走,她死活不肯。
于是每天,会有一个穿大花布暗紫上衣、满脸冰凉、头顶白雪的老太,摇摆着出了巷子,提着袋子,跟着脏兮兮的一条狗,消失在了人流滚滚里。
后来,应该是后来,不过说不清多长时间以后了。那个去拣垃圾的老太再也没有从巷子出来过。是去了别处?没有,是回到门口的板凳上?还是没有。南城根的人们渐渐都忘了她。这里的人们忙着各自的衣食住行,忙着各自的烟熏火燎。日子是那么漫长,流年是那么昏暗,似曾相识的一天天到来了,毫无新意的一天天过去了。人们真的忘掉了老太,那个古怪、孤僻的老人。
一个黄昏,有人才说起,老太卧床不起了,已经几个月了,原因是她的大儿子喝醉酒,去桑拿城洗澡,一头栽到池子里淹死了,听到消息的老太如五雷轰顶,瘫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过。
有人说,老太活不了几天了。
【作者简介】
王选,1987年生,甘肃天水人;先后在《天涯》、《星星》、《山东文学》、《青年作家》、《文学界》等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部分曾被刊物以头条形式重点推介。著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葵花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