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泸州,像早年我的祖父在泸州。我的祖父十岁进泸州城当学徒,七十五岁,失去单位百货站分给他的房子。我的出生地和成长地沙湾乡被占,沙湾乡整个乡彻底消失,所有人,除长期居住本乡本土的人之外,还有结婚迁来又立刻假离婚者(离婚后可以多分得一套房),外地来买房者,还有某政府工作人员,教师,警察,等等,都得到了偿还房,只有我一个诗人未得到。我的祖父把房子借给了朋友的儿子结婚,我的房子被拆了,拆房时,我的父亲母亲兄弟,他们都不曾想到我,仿佛我不存在。
其实,那时我已经回了泸州,但是我病得厉害,刚出院,魂不附体。我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等我想起时,已经晚了。
我找遍所有部门,甚至在网上发文章威胁要在五十岁生日时跳长江,都未能要回自己的房子。初旭,原《泸州日报》资深记者,获知我的情况,只在自己的空间议论了一下,竟然被逼不得不辞职。
我真的不明白:一座以酒著名以诗著名的城市(在唐朝前后,以杜甫为首的无数诗人来过泸州,饮过泸州的酒,吃过泸州的桂圆和荔枝,写下过数不清关于泸州的诗篇,泸州自古有诗的传统),为什么要和一个诗人过不去,要逼得诗人走投无路死无葬身之地?
一点不吹牛,我,白连春,古往今来,歌颂和赞美泸州最多最真的人。
一点不吹牛,我,白连春,全世界,整个人间,被泸州伤得最深仍旧最爱泸州的人。
为什么我如此爱泸州这块土地?我生在泸州,长在泸州,也将死在泸州。
如果我没有死在泸州,请把我的尸体运回泸州,无法把尸体运回泸州,请把我的骨灰运回泸州,无法把骨灰运回泸州,请把我的魂喊回泸州。
我生为泸州人,我死做泸州鬼。
我不做英雄,不做间谍,更不当官,我只做诗人。
我就是要做诗人,把地球中国四川长江岸边这块土地爱到死。你把我打死了我也要爱泸州。你打死了我我还是要爱泸州。
我不爱美国,我更不爱日本。让那些贪官去爱美国,去爱日本,去入美国籍,去入日本籍吧。让贪官统统滚到美国和日本去吧。我哪里都不去。我只在中国之内转游。我只在中国之内奔跑散步写诗和写小说。
我只爱中国。
我最爱中国的泸州。
像陈天啸先生死前一心想着入党一样,我死前会一心想着如何更加爱泸州。
我爱泸州,恨不得把自己剖开,一点一点掏出来,彻底,全部,所有,一切,心,肝,肺,胆,脾,肠,胰,眼,鼻,耳,口,牙齿,气管,手,脚,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每一丝头发,每一滴血,每一滴泪,每一滴汗,每一滴精,每一场梦,都给泸州,都抛洒在泸州的土地,都抛洒在泸州土地的草根下。
现在,我所在单位泸州市江阳区文化馆给我发全了工资,使我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使我可以无忧无虑无怨无悔地活着。感谢领导。感谢曾经关怀过我的所有人。虽然失去了出生地的房子,我仍旧活得很好。一日三餐有饭吃,夜里有床睡,白天有电脑写作,闲时还有长江岸边供我散步,我就满意了,我就可以自豪地说:我是泸州人。
陈天啸先生的遗体火化了,埋葬在泸州南寿山公墓里,在公墓的三区特级四段。
多年后,我生了病,不得不离开打了十多年工的北京,回到四川。我差一点就死了,经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治疗,出了院,虽然病没有完全好,我仍然独自一人,多次到南寿山公墓,看望陈天啸先生。
在我的心里,陈天啸先生既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父亲。另一个人,王杰军,在我的心里,同陈天啸先生一样,也既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父亲。
王杰军比陈天啸先生晚死两年,他是死于肝癌,他死的那年也是七十九岁,也是埋葬在南寿山公墓的,在九龙区十一段B。
我住处附近一个小女孩,才五岁,也得了肝癌,也死了。这女孩埋在哪里我不好意思向她父母打听。
为什么泸州人得癌症的很多?而且越来越多?年龄越来越轻?是不是因为泸州的臭草太多了?
每一次我去,都是把他们两个一起看了。
陈天啸先生和王杰军很熟悉。王杰军和陈天啸先生的夫人孙祥屏女士一样,也是陈天啸先生老年大学的学生。和陈天啸先生的夫人孙祥屏女士一样,王杰军跟随陈天啸先生学习,也是同时既学了书法又学了诗词的。不仅学了书法和诗词,王杰军还读了别的老师的绘画课。在泸州老年大学历届所有学生中,王杰军是唯一把书法、诗词和绘画都学了,而且还学得都不错的一个。
我是先认识陈天啸先生后认识王杰军的。在这篇小说的叙述中,我称呼陈天啸先生,而称呼王杰军,却没有加先生两个字。一,陈天啸先生本是老师,二,陈天啸先生至少在泸州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知识很全面的学者,无论在他死后还是死前,他都是标准的泸州名人。王杰军不同。王杰军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老头儿。退了休后,为了不像别的普通老头儿一样在麻将桌子上打发时间,他选择了上老年大学,跟随陈天啸先生学习书法和诗词,同时还学了绘画。他退休前的工作是警察。狱警。单位不在泸州。在四川和西藏交界的某大山里。他是退休后来到泸州的。
王杰军来到泸州,是因为他和一个姓何的老太太结了婚。这个何老太太当然是二婚,她的丈夫死了十多年了。王杰军却是从未结过婚。王杰军的老家在安徽省的临泉县。他退休后为什么不回到安徽临泉呢?
因为安徽临泉有他太多伤心的记忆。和陈天啸先生一样,王杰军参加工作没有多久也被打成了右派。他八岁那年由于给了叫花子一碗饭而遭受母亲毒打,离家出走,小小年级就跟随部队南征北战,他的名字是后来在部队时一个首长给取的。部队来到四川后留了下来。那时候四川的土匪很多,尤其四川和西藏交界处。部队打完了土匪,从首长到士兵,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狱警。他成了狱警没有多久,在我们中国兴起了反右派。他所在的监狱必须选出一个右派。刚开始,人们不知道右派究竟是什么?会有什么结果?他年龄最小,没有家庭,为了给领导分担忧愁,就主动申请了右派。于是,他成了右派。他成了右派的最初两年,还是在监狱里当狱警,后来,形势残酷起来,他的日子就不那么好了。他被迫回到老家。他离开的时候是孩子,他回来的时候成了右派。乡民没有文化,以为他是地地道道的坏蛋。就这样,他在老家住了整整二十五年的旧砖窑,拉了整整二十五的板车,给人送煤为生,眼睛都差点儿瞎了。后来,监狱领导,很早以前的部队首长,把他从安徽接回了四川,治好了他的眼睛,没有多久,他以一个警察的身份退了休。
他在泸州不认识一个人。他同何老太太结婚是通过征婚的方式认识的。在他退休前,领导一手为他操办了这件事。
就这样,他来到了我的故乡泸州城。某一天,我走在街上,我是去邮局交信的。我把信装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只顾埋头在人群里走着。突然,我听见有人在我的身后大喊一声:喂!小伙子!我扭头,看见一个满头花发的老头儿手里拿着一封信,不停地给我笑。
你的信掉了。老头儿说。寄给《诗刊》的,老头儿问,你写诗啊?
谢谢了。
不客气,这信里是你写的诗吗?
是的。
我也写诗。
噢。
我是刚学写,在老年大学,古诗,你呢?你写新诗?你是不是叫白连春?
是的。
你就是白连春?我多次听陈老师讲你,真是太好了,我叫王杰军,住在公园旁边,我跟你一起去邮局吧?好吗?
太麻烦你吧?
不麻烦,我没事,交完信,我想请你到我家,看看我写的诗,好吗?我是刚学写的,写不好。我不懂古诗啊。
陈老师说了,你是天才,你新诗写得那么好,放在全中国也算顶好的。
陈老师替我吹牛。
他一点也没替你吹牛,我读过不少你写的诗了,真写得好,我爱你。
噢。
我愣住了。王杰军,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看见我就对我说我爱你的人。听到王杰军这样说,立刻,我就牵住了他的手。走在人群中,我感到我快要哭了。我,白连春,一个大男人,听到有人对我说我爱你,就想哭,我是不是太矫情了?太脆弱了?
这篇小说到此该结束了。在我的故乡,在泸州市南寿山的公墓里,埋着全世界两个最爱我同时也是我最爱的人:陈天啸和王杰军。
这两个人都去世了。在我的出生地和成长地,在长江岸边,甚至在我的祖国,我没有办法不成为一个悲伤和孤独的人。
真的,对于现实,我拿不出一点办法。
我从小没有和父母在一起,由祖母养大,现在,我因为有病回来了,仍然没有和父母在一起。我亲爱的父母,要和我的弟弟在一起。
我回到泸州很多年了,陈天啸先生的妻子我的师娘孙祥屏女士都已经去世了,她没能看到这篇小说发表。
我的父亲也去世了。
我的外婆也去世了。
我还活着,一个人,在紧挨着长江的地方租房子住。读书。写作。散步。直到生命最后一秒钟。我要等着,一直等着,我相信:这个世界,肯定还有爱我的人出现。
记得一首诗叫《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传说是泰戈尔写的,又传说不是。很多人都在读,却无人查到真正的出处。我也很喜欢,我爱泰戈尔,相信是泰戈尔写的。我全诗抄录在此,作为这篇小说的结尾。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爱你,而是想你痛彻心脾,却只能深埋心底。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想你,而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而是明知道真爱无敌,却装作毫不在意。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与树的距离,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枝无法相依,而是相互了望的星星,却没有交汇的轨迹。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星星之间的轨迹,而是纵然轨迹交汇,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瞬间便无处寻觅,而是尚未相遇,便注定无法相聚。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鱼与飞鸟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我想补充的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和故乡泸州之间的距离,是陈天啸先生和共产党党组织之间的距离,是我和陈天啸先生之间的距离,就是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就是爱和爱之间的距离,就是爱了和还想爱和永远爱直到成为灰烬之间的距离。
当我们都成为灰烬,重新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我们就真正在一起了,世界对于我们,无论祖先,今人,后代,都不存在任何距离。
我们是灰烬,是尘埃,是灵魂,是梦,在大地母亲怀里,没有一点丁儿距离,分分秒秒,随地随处,永远在一起。
任何人,所有人,爱和不爱的人,朋友亲人和敌人,邻居家人和陌生人,以及过往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