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歇夜处,在将熄的营火边,彼挨尔感到寒冷,便站起来走到旁边的一堆较旺的营火那里。卜拉东坐在这堆营火旁边,用大衣裹住头,好像裹上袈裟一样。他用他感人的愉快然而虚弱的带病的声音向兵士们讲彼挨尔所知道的故事。已经过了半夜。这是卡拉他耶夫通常在发烧之后特别有精神的时候。彼挨尔走到营火那里,听到卜拉东虚弱有病的声音,看见他那被火光照得很清楚的、可怜的面孔,便感觉到自己心里非常痛苦。他为自己怜悯这个人而觉得害怕,想要走开,但是没有别的营火,于是他只得在火边坐下,极力不看卜拉东。
“你的身体怎么样?”他问。
“身体怎么样吗?你要埋怨疾病,上帝就不让你死。”卡拉他耶夫说,立刻又回到刚开头的故事上去了。
“……就是这样,我的老兄,”卜拉东清瘦苍白的脸上带着微笑、眼里闪现着特别高兴的光芒说,“就是这样,我的老兄……”
彼挨尔早已知道这个故事了。卡拉他耶夫光是对他就讲过六次,并且每次都带着特别高兴的心情。虽然彼挨尔熟悉这个故事,他现在却在倾听着,好像听什么新的故事一样;而卡拉他耶夫在说话时所显然感觉到的那种暗自的喜悦也传给了彼挨尔。这个故事是说一个老商人,他和他全家过着舒服的敬神的生活,有一天他和自己的富商同伴到马卡利去。
两个商人住进旅店,睡了一觉,第二天发现他那个商人同伴被杀,并且被盗。在老商人的枕头下找到一把带血的刀。老商人受到审讯,挨了鞭笞,并且被扯掉了鼻孔。卡拉他耶夫说,这理应如此,然后老商人被流放做苦役去了。
“老兄,”彼挨尔是从这里听起的,“这件事过了十年或者更多的年月。老人过着囚犯的生活。他心甘情愿地忍受着,不做坏事。他只是请求上帝让他死。很好。有一天夜里,囚犯们聚集在一起,就像我们在这里一样,那个老人也和他们在一起。他们谈到谁因为什么在受苦,有什么事得罪了上帝。他们都说了,有的说他杀死了一个人,有的说他杀死了两个人,有的说他放火,有的说他只是一个流氓,并没有犯什么罪。他们问老人说:‘老爹爹,你是因为什么受苦的?’他说:‘亲爱的弟兄们,我为我自己的和别人的罪在受苦。我没有杀过任何人,也没有拿过别人的任何东西,我只是帮助过贫穷的弟兄们。亲爱的弟兄们,我是一个商人;我有很大的财产。’他一件一件地说了。他按次序向他们说了全部的经过。他说:‘我不为自己悲伤。这是上帝惩罚我。我只是可怜我的老妻和小孩们。’于是老人开始流泪了。碰巧,那个杀死富商的人正在他们当中。他说:‘老爹爹,这事是在哪里发生的?什么时候?在哪一个月?’他问了一切,他的心开始痛苦了。他这样地走到老人面前——趴在他的脚下。他说:‘老爹爹,你为我在受苦受难哦。’他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诸位,这个人是无辜地白白地在受苦啊。’他说:‘是我做了这件事,你睡觉的时候,我把刀放在你的枕头下边。’他说:‘老爹爹,请你饶恕我吧,为了基督的缘故。’”
卡拉他耶夫沉默了,看着火,愉快地微笑着,并且架好了木柴。
“老人说:‘上帝要饶恕你的,我们都是上帝面前的罪人,我为了自己的罪过在受痛苦。’他流着痛苦的眼泪。你什么想法呢,亲爱的?”卡拉他耶夫说,他的脸因为得意的笑容越来越明朗了,好像这故事的主要的妙处和全部的意义就是包括在他在下边所要说的话里,“你怎么想法呢,亲爱的?这个凶手向长官自首了。他说:‘我杀过六个人。’他是一个大罪人,他说:‘但是我最可怜这个老人。不要让他为我受苦了。’他自首了。他们好好地写了下来,发出了一个公文。那地方很远,后来要审理案件,他们好好地办理了种种的公文手续,我是说衙门里。公文送到沙皇的面前去了。过了好久,有了沙皇的御旨:释放商人,照原判给予赔偿。文书到了,他们开始寻找那个老人。‘那个无辜地白白地受痛苦的老人哪里去了?沙皇的御旨到了。’他们开始寻找他,”卡拉他耶夫的下巴打颤了,“但上帝已经饶恕了他,他死了。事情就是这样的,亲爱的。”卡拉他耶夫结束了,沉默地微笑着,向着前面看了很久。
现在彼挨尔心中隐隐地快乐地感觉到的,不是这个故事本身,而是它的神秘的意义,卡拉他耶夫说这个故事时脸上所显现的那种得意扬扬的欢喜,和这种欢喜的神秘的意义。
14
“A vos places!(各就各位!)”有一个声音忽然喊叫。
在俘虏和护送兵之间发生了一种愉快的骚动,他们期待着幸福的庄严的事情。各方面发出了命令声,从左边出现了一队穿好衣服、骑好马的骑兵,他们缓驰着绕过俘虏。在所有的面孔上都显出了在高级长官临近的时候人们所常有的那种紧张的表情。俘虏们挤成一团,被推到路边去了;护送兵排成了行列。
“L'empereur!L'empereur!Le maréchal!Le duc!(皇帝!皇帝!将军!公爵!)”肥胖的骑兵刚刚走过,便有一辆灰色的六套马车轰轰地驰过去。彼挨尔瞥见了一个戴三角帽的人的安详、好看、肥胖的白脸。这人是一个元帅。元帅的目光注视在彼挨尔的高大、显眼的身体上。在元帅的皱眉的转过来的面孔的表情上,彼挨尔似乎看到了同情,和掩饰同情的愿望。
指挥军需车队的将军,带着发红的惊惶的面孔,鞭打着瘦马,在马车后边奔跑着。有几个军官聚在一起,兵士们围绕着他们。他们的面孔都显得兴奋紧张。
“Qu'est ce qu'il a dit?Qu'est ce qu'il a dit?(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彼挨尔听到他们在问。
在元帅走过的时候,俘虏们挤成一团,彼挨尔看见了他在那天早晨还没有见面的卡拉他耶夫。卡拉他耶夫披着小大衣,依靠着桦树坐着。他的脸上,除了他昨夜说商人无辜受苦的故事时那种快乐、受感动的表情之外,还显出了平静、庄严的神色。
卡拉他耶夫用他善良的、此刻含着泪的、圆圆的眼睛望着彼挨尔,显然是要他到他的面前去,想要对他说点什么话。但是彼挨尔觉得自己太没勇气了。他装得好像没有看见他的目光一样,赶快走开了。
在俘虏们又向前走的时候,彼挨尔回头看了一下。卡拉他耶夫还坐在路边的桦树下,有两个法国人在对他说话。彼挨尔没有再回头看。他瘸着腿向山上走去。
从后边卡拉他耶夫坐着的地方传来了一声枪声。彼挨尔清晰地听到这声枪声,但正在他听到这声音的一刹那,彼挨尔想起了,他还没有算完到斯摩棱斯克还有多少路程,这种计算是他看到元帅经过之前开始的。于是他又开始计算。两个法兵从彼挨尔身边跑过去,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把冒烟的枪。两人都面色苍白,他们的面部表情显出了类似行刑时他在那个年轻兵士的脸上看见的那种神色;有一个兵羞怯地瞥了瞥彼挨尔。彼挨尔看了看这个兵,想起了这个兵前天在火边烘衬衣的时候,把自己的衬衣都烧了,大家都取笑过他。
狗在后边卡拉他耶夫坐过的地方狂吠着。“多蠢的东西!它狂吠什么?”彼挨尔想。
和彼挨尔并排走着的兵士,像他一样没有回头看那发出枪声的和后来狗叫起来的地方;但是大家的脸上都显露出严肃的神情。
15
骑兵军需车队、俘虏和元帅的辎重车队都停在沙姆涉佛村。大家在营火边挤成一团。彼挨尔走到营火跟前,吃了烤马肉,背向着营火躺下来,立刻就睡着了。他又睡得像他在保罗既诺会战之后在莫沙益司克那样。
现实中的事件又和梦境混合在一起了,又有一个人,是他自己或者别人向他说出了一些想法,甚至说出了他在莫沙益司克做梦时向他说过的那些想法。
“生命就是一切。生命就是上帝。一切都在变化、都在运动,这种运动就是上帝。在有生命的时候,就有那种感知神灵的快乐。爱生命就是爱上帝。最困难而又最幸福的事,就是在自己遭受痛苦时,在遭受无辜的痛苦时,爱这个生命。”
“卡拉他耶夫!”彼挨尔想起来了。
彼挨尔忽然历历如见地想起了那个早已忘记的、和善的和在瑞士教过彼挨尔地理课的老教师。“等一下。”老人说。他给彼挨尔看一个地球仪。这个地球仪是一个活动的、可以转动的、全能看得见的圆球。地球仪的整个表面是由许多密集地挤在一起的点子组成的。这些点子都在运动和变换地方,有时几个合成一个,有时一个分成几个。每个点子极力扩大,要占据最大的空间,但别的点子也在极力做同样的事,挤压这个点子,有时将它消灭,有时和它合并。
“这就是生命。”老教师说。
“这多么简单明了,”彼挨尔想,“从前我怎么不知道呢?”
“上帝在当中,每个点子极力扩大,为了在最大的范围内反映上帝。它生长,合并,被挤出,在表面上消灭,沉到深处,又浮起来。瞧吧,这就是卡拉他耶夫。他扩张,他不见了。”
“Vous avez compris,mon enfant,(你懂了,我的孩子。)”教师说。
“Vous avez compris,sacré nom,(你懂了,糟了。)”有一个声音叫着,于是彼挨尔醒了。
他爬起来坐着。一个法国兵,刚刚推开了一个俄国兵,蹲在火边,用枪杆在火上烤肉。他的青筋暴起的、卷了袖子的、长满汗毛的、短指的红手,灵活地转动着枪杆。他的棕色的、忧郁的、皱着眉的脸在火光里可以清楚地看见。
“?a lui est bien égal,(他觉得反正一样。)”他迅速地向他身边的兵低声说……“Brigand,Va!(强盗,走开!)”
那个兵转动着枪杆,忧郁地看了看彼挨尔。彼挨尔转过身向黑暗中注视着。一个俘虏,就是被法国兵推走的俄国兵,坐在火边,用一只手在拍什么。彼挨尔凑近了看,认出了紫灰狗摇着尾巴坐在兵士的旁边。
“啊,它来了吗?”彼挨尔说,“啊,卜拉……”他开始说,却没有说完。
在他的想象中,忽然同时出现了许多连在一起的回忆——卡拉他耶夫坐在树下向他望着的目光,在那个地方所发出的枪声,狗的吠叫,两个从他身边跑过去的法国兵的自知有罪的面孔,手拿着的冒烟的枪,卡拉他耶夫在这个休息处的缺席;并且他已经准备认为卡拉他耶夫是死了,但是正在这个时候,在他心中,天晓得是怎样地出现了这个回忆:有一个夏天的晚上,他和一个美丽的波兰妇人在他的基辅屋子的露台上。彼挨尔没有把当天的这些印象联系在一起,没有对这些印象下结论,却闭着眼,于是乡间夏天的情景和关于洗澡,关于液体般的、颤动的地球的回忆混合在一起,于是他沉到水里去了,水淹没了他的头。
在日出之前,响亮的密集的枪声和喊叫声把彼挨尔惊醒了。法国兵从他身边跑过。
“Les cosaques!(哥萨克兵!)”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喊叫着,片刻之后,有一群俄国人围绕了彼挨尔。
彼挨尔好久还不能够明白,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听到了四周的同伴们的快乐的哭声。
“弟兄们,我的同胞们,亲爱的!”老兵们搂抱着哥萨克兵和骠骑兵,一面流泪,一面喊叫着。
骠骑兵和哥萨克兵围绕了俘虏们,连忙有的给他们衣服,有的给鞋子,有的给面包。彼挨尔坐在他们当中哭泣着,他不能够说出一句话来;他抱着第一个走到他面前的兵,一面流泪,一面吻他。
道洛号夫站在破房子的大门口,让一群解除武装的法国人从他身边走过。法国人由于刚才发生的事情而激动着,大声地互相交谈着;但是当他们经过道洛号夫的身边时——他用鞭子轻轻地敲靴子,用冷淡的、死板的、显出凶兆的目光望着他们——他们的话声沉默了。道洛号夫的哥萨克兵站在对面计算俘虏数目,用粉笔在大门上画着记号,一条线代表一百。
“多少?”道洛号夫问那个在数俘虏的哥萨克兵。
“二百。”哥萨克兵回答。
“Filez,filez,(走开,走开。)”道洛号夫说,他学会了法国人的这个字眼,当他和经过的俘虏的目光交遇时,他的眼睛射出残忍的光芒。
皆尼索夫带着忧郁的面孔,脱了帽子,在哥萨克兵后边走着,他们把彼恰·罗斯托夫的尸体向花园中掘好的土坑抬去。
16
在十月二十八日严寒开始以后,法军的逃亡显得更加悲惨了,许多人冻死或者在火旁烤死,而穿皮衣的坐马车的人,带了皇帝和国王们和公爵们所抢的财宝,继续前进;但是法军逃亡和崩溃的程序,自从离开莫斯科之后,根本上一点也没有改变。
从莫斯科到维亚倚马,七万三千法军(禁卫军除外,他们在整个战争中,除了抢劫,没有做任何事情),只剩下了三万六千(其中死在会战中的不到五千)。这是级数的第一项,以下各项可以根据这个级数,像算术那么精确地推算。法军从莫斯科到维亚倚马,从维亚倚马到斯摩棱斯克,从斯摩棱斯克到柏来西那,从柏来西那到维尔那,都按照这个比例瓦解着,消灭着,这和严寒程度的大小,追赶,道路阻塞,以及所有其他特殊的情形是没有关系的。过了维亚倚马之后,法军不是三个纵队了,却挤成一团向前走着,这样地一直到最后。柏提挨写了信给他的皇帝(我们知道,司令官们在描写军队情况时是敢如何地远离事实),他在信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