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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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皆尼索夫就明天的攻击又同哥萨克兵上尉谈了一会,便掉转马头回去了,这个攻击似乎是皆尼索夫现在看到法军的接近而断然决定的。

“好吧,老弟,我们现在去把身上烘烘干吧。”他向彼恰说。

皆尼索夫到了树林当中的哨房那里停了下来,向树林里注视着。在树林里的树丛当中,有一个腿很长、摆动着一双长手、大步轻快地走动的人,他身穿短外衣,脚穿草鞋,头戴卡桑帽子,肩上背着一支步枪,腰带上插着一把斧头。这人看见了皆尼索夫,赶快把什么东西抛到灌木丛里,摘下帽檐下垂的湿帽子,走到长官面前。这人是齐杭。他那眼睛细小、打皱的麻脸上显露出自满愉快的神色。他边把头仰得很高,好像要忍着笑声,边注视着皆尼索夫。

“啊,你哪里去了?”皆尼索夫说。

“哪里去了?去捉法国人了。”齐杭用沙哑、响亮的低音大胆而又匆忙地回答。

“你为什么在白天去?畜牲!怎么,没抓着?……”

“抓倒是抓了一个。”齐杭说。

“他在哪里?”

“他还是我在天亮时最先抓着的,”齐杭继续说,叉开着穿草鞋的向外撇的平底脚,“我把他带进了树林。我看他没用。我想再去抓一个更有用的。”

“嘿,调皮的家伙,果然是这样,”皆尼索夫向哥萨克兵上尉说,“你为什么不把那个人带来?”

“把他带来有什么用呢?”齐杭生气地、急促地说,“他是个没用的人。难道我不知道您需要的是什么样的人吗?”

“你这个调皮鬼!……哦?……”

“我去抓另一个,”齐杭继续说,“我就这样巧妙地钻进了树林里,身子趴在地上。”齐杭边说边忽然敏捷地趴下,表示他是怎样行动的,“来了一个,”他继续说,“我这样地抓住了他。”齐杭迅速地灵巧地跳起来,“我说,‘我们去见上校。’他闹起来了。他们来了四个人。他们带着刀向我冲。我这样地用斧头迎他们;我说,‘你们是干什么的,基督保佑你们。’”齐杭喊了一声,挥了挥手臂,威胁地皱着眉,挺着胸脯。

“我们在山上看见了,你是怎样穿过那些水池子逃命的。”哥萨克兵上尉眯着明亮的眼睛说。

彼恰很想笑出来,但是他看见别人都忍住了笑声。他迅速地把眼睛从齐杭的脸上移到了哥萨克兵上尉和皆尼索夫的脸上,不明白这一切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装傻!”皆尼索夫说,愤怒地咳着,“你为什么不把头一个带来?”

齐杭开始一手搔背,一手搔头,忽然他的脸现出喜气洋洋的笨拙的笑容,露出一个牙豁(他因此被称为协尔巴退,即是豁牙齿),皆尼索夫微笑了一下,彼恰发出愉快的大笑,齐杭自己也大笑了。

“但他一点也不中用,”齐杭说,“他穿的衣裳很坏,我怎能把他带来呢?大人,他是那么粗野。他说,‘呵,我是将军的儿子,我不去。’”

“你这个畜牲!”皆尼索夫说,“我要问他……”

“但是我已经问过他,”齐杭说,“他说:他不知道;他说,我们的兵很多,但都是很坏的家伙;他说,只能名义上算得是兵罢了;他说,只要您大声地叫一下,就可以把他们全体抓住了。”齐杭说完,愉快地坚决地看了看皆尼索夫的眼睛。

“我要抽你一百鞭子,教训你,不许装傻。”皆尼索夫严厉地说。

“为什么发脾气呢,”齐杭说,“因为我没有发现您的法国人吗?那么天一黑,我就照您所要的,带三个来。”

“好,我们走吧。”皆尼索夫说。于是他愤怒地皱着眉,沉默地骑马到哨房去了。

齐杭跟在后边,彼恰听到哥萨克兵和他一同在笑,并且笑他把一双鞋子抛到灌木里去了。

在他们对齐杭说话和微笑所发的一阵笑声之后,彼恰立刻明白了这个齐杭杀死过一个人,觉得不舒服。他回头看了看被俘虏的小鼓手,心中觉得悲痛。但这种不舒服只经过了片刻的时间。他觉得他必须把头抬得更高,提起精神,并且带着自尊的神气向哥萨克兵上尉问到明天的任务,这样他便不至于不配在这个团体里了。

道洛号夫所派遣的军官在路上遇见了皆尼索夫,他带来消息,说道洛号夫马上就来,并且他那边一切都好。

皆尼索夫忽然愉快起来,把彼恰叫到他的身边。

“你向我讲讲你自己的事情吧。”他说。

7

彼恰离开莫斯科之后,便和家里的人分手,回到他自己的团里去了。没有多久,他便做了那个指挥大游击支队的将军的传令官。自从他升为军官以来,尤其是在他加入了作战的部队参加了维亚倚马会战之后,他就因为他已是成人而不断地感觉到一种幸福的、兴奋的高兴情绪,并且不断地感觉到一种狂喜的着急的心情,不肯放过任何表现英勇行为的机会。他为了军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而觉得很幸福,但同时,他总是似乎觉得,在他所不在的地方,此刻正在创建真正的最英勇的功勋。于是他总是急着要赶到他不在的地方去。

十月二十一日,他的将军表示希望派一个人到皆尼索夫的支队里去的时候,彼恰那么可怜地请求派他去,以致将军不能拒绝。但是将军派遣他去时,想起了彼恰在维亚倚马会战中的疯狂行为,在那地方彼恰没有到派他去的地方,却在前线法军的炮火下骑马奔驰,并且开了两次手枪,所以这次派遣他去的时候,特地禁止彼恰参加皆尼索夫的任何战斗。因此皆尼索夫问他是否可以留下的时候,彼恰脸红并且发窘了。在到达林边之前,彼恰认为他一定要严格履行他的职责,马上回去。但是当他看到法军、看见齐杭时,当他知道今夜一定要攻击时,他像年轻人那样迅速地改变了他的看法,认为他直到现在所尊敬的将军是个无用的德国人,认为皆尼索夫是英雄,哥萨克兵上尉是英雄,齐杭是英雄,他觉得在困难的时候离开他们是可耻的。

当皆尼索夫、彼恰和上尉到达哨房时,天已经快要黑了。在苍茫中可以看见有鞍子的马匹,在林中空地上搭小棚的哥萨克兵和骠骑兵,以及为了避免法兵看见烟而在树林里的凹处点起的发红的篝火。在小棚子的门廊上有一个卷起袖子的哥萨克兵在切羊肉。在这间小棚子里有皆尼索夫部下的三个军官,他们用门当桌子。彼恰脱下了湿衣服给人去烘干,自己立刻帮助军官们安置饭桌。

十分钟后桌子安置好了,铺上了台布。桌上有伏特加酒、一壶甜酒、白面包、烤羊肉和盐。

彼恰和军官们一起坐在桌边,用淌油的手撕着又肥又香的羊肉,对所有的人怀着欣喜的小孩似的温柔的爱,因此相信别人也对他怀着同样的爱。

“那么您是怎么想的呢,发西利·德米特锐支?”他对皆尼索夫说,“我在您这里住一天,没有关系吗?”不等回答,他便自己回答,“要知道,我在奉命打听,我现在就在这里打听……只要您让我住在这个……在这重要的……我不需要奖赏……但我想要……”彼恰咬紧牙回头望了一下,微微向上抬了抬仰起的头,挥动着手臂。

“在这最重要的……但我想要……”皆尼索夫微笑着重复他的话说。

“请您完全让我指挥一下,”彼恰继续说,“这费您什么事呢?啊,您要小刀吗?”他对一个想割羊肉的军官说。

于是他把自己的小刀递给军官。

军官称赞了这把小刀。

“请您留下吧。我有很多这样的……”彼恰红着脸说,“喔唷!我完全忘了,”他忽然叫起来,“我有很好的葡萄干,您知道,是没有核的。我们有一个新来的随军商人,他卖的东西都是那么好,我买了十磅。我习惯吃甜食。您要吃吗?……”于是彼恰跑到门廊上他的哥萨克兵那里,拿来几只袋子,袋子里装着大约五磅葡萄干,“尝一点,诸位,尝一点。”

“您要不要咖啡壶呢?”他对上尉说,“我在随军商人那里买了一把顶好的!他的东西都是顶好的。他很正派。这是很重要的。我一定要送给您。也许您的火石用完了,打完了,这是常有的事。我带在身边,我身边就有……”他拿出了一只袋子,“一百粒火石。我买得很便宜。请您尽量拿,都拿去吧……”彼恰怕自己说得过头,忽然停住了话头,脸红了。

他开始回想起他是否还做了什么蠢事。他思索着当天的事情,想起了法国小鼓手。“我们嘛,过得很好,他怎样呢?他们把他放到哪里去了?他们给他饭吃吗?他们没有欺负他吗?”他想。但是他发觉自己关于燧石说得过头,现在便不敢再说了。

“我可以问的……”他想,“他们要说:他自己是小孩,所以他可怜小孩子。明天我让他们看,我是不是小孩子。假使我问,不是可羞吗?”彼恰想,“啊,没有关系!”立刻他红了脸,恐惧地望着军官,看他们脸上是否有嘲笑的神色,说道:“我可以把那个俘虏的孩子叫进来,给他一点东西吃吗?……也许……”

“可以,那个可怜的孩子,”皆尼索夫说,显然并不觉得这个提议可羞,“叫他到这里来,他叫Vincent Bosse(文生·保斯)。叫他来。”

“我去叫。”彼恰说。

“叫吧,叫吧。可怜的小孩子。”皆尼索夫又说。

皆尼索夫说这话时,彼恰站在门口。他从军官们当中走了进来,走到皆尼索夫的身边。

“让我吻您,亲爱的,”他说,“啊,多么好!多么好!”

于是他吻了皆尼索夫,跑到门外去了。

“Bosse!Vincent!(保斯!文生!)”彼恰站在门外喊叫。

“先生,您叫谁?”黑暗中的声音说。

彼恰回答说,是叫今天俘虏的那个小法国人。

“啊!维生尼吗?”哥萨克兵说。

他的名字文生已经被哥萨克兵变成维生尼(春天的),又被农民和兵士变成维生尼亚。在这两种称呼中都含有春天的意思,这正符合这个小孩给人的印象。

“他在营火旁边烤火。哎,维生尼亚!维生尼亚!维生尼!”在黑暗中发出互相传呼声和笑声。

“他是一个伶俐的孩子,”站在彼恰旁边的骠骑兵说,“我们刚才给他吃了东西。他饿极了!”

黑暗中有了脚步声,小鼓手在泥泞中踩着双光脚,走到了门前。

“Ah,c'est vous!(啊,就是你!)”彼恰说,“Voulez vous manger?N'ayez pas peur,on ne vous fera pas de mal,(你想吃东西吗?不要怕,他们不会伤害你的,)”他羞怯地说,亲切地摸他的手,“Entrez,entrez,(进来,进来。)”

“Merci,monsieur,(谢谢,先生。)”小鼓手用打颤的几乎是小孩的声音说,于是他开始在门坎上蹭着泥脚。

彼恰想要向小鼓手说许许多多话,但他不敢说。他踌躇不前地在门廊上站在他身边,然后在黑暗中抓住他的手紧握着。

“Entrez,entrez,(进来,进来。)”他用亲切的低语重复说。

“啊,我能替他做点什么呢?”彼恰向自己说,然后打开了门,让那小孩先走进去。

小鼓手进了小农舍时,彼恰坐得离他很远,认为向他注意,对于自己是有失尊严的。他只在衣袋中摸着钱,不能决定,把钱给小鼓手是不是可羞的。

8

皆尼索夫吩咐了给小鼓手伏特加和羊肉,吩咐给他穿了农民衣服,这样就可以把他留在部队里,不和俘虏们一同送走了。彼恰对小鼓手的注意,被道洛号夫的到来吸引去了。彼恰在军中听过许多关于道洛号夫异常勇敢,和他对法军残忍的故事,因此,从道洛号夫进农舍时,彼恰的眼睛就一直盯着他,而且越来越有精神,他仰起了头,这样他便不至于不配和道洛号夫这样一伙人在一起了。

道洛号夫平常的外表使彼恰大为惊异。

皆尼索夫穿着哥萨克兵的衣服,留着胡须,胸前挂着奇迹创造者尼考拉的圣像,在说话的方式和待人接物上都显出他的地位特殊。道洛号夫从前在莫斯科穿波斯衣服,现在却相反,显出了最拘泥的禁卫军军官的神情。他的脸刮得很干净,身穿禁卫军的棉军服,在纽孔上系着圣·乔治勋章,头上端正地戴着普通的便帽。他在屋角脱下潮湿的毡外套,没有向任何人问好,走到皆尼索夫面前,立刻开始向他问起正事。皆尼索夫向他说到大的支队关于截夺法军运输队的计策,谈到彼恰到这里来的事,谈到他怎样答复了两位将军。然后皆尼索夫说到他所知道的关于法军支队的各种情形。

“是这样的。但一定要知道,是什么样的军队,有多少人,”道洛号夫说,“应该去看一下。他们的人数了解得不准确是不能作战的。我喜欢事情做得认真。那么,诸位当中有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去看法军阵营呢?我身边还有一套制服。”

“我,我……我跟您去!”彼恰叫喊着。

“根本不需要你去,”皆尼索夫说,又转身对道洛号夫说,“我决不让他去。”

“那好极了!”彼恰大叫一声,“为什么不让我去?……”

“因为用不着。”

“请您原谅,因为……因为……我要去,话说完了。您带我去吗?”他转向道洛号夫说。

“究竟为什么……”道洛号夫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一边注视着法国小鼓手的脸。

“这个小孩在你这里很久了吗?”他问皆尼索夫。

“今天抓到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他留在了我身边。”

“嗯,你把其余的人弄到哪里去了?”道洛号夫说。

“怎么弄到哪里去了?我把他们送走了,打了收据,”皆尼索夫忽然脸红起来,叫了一声,“我敢说,我的良心不会残害一条人命。我照直说,难道你把三十人或者三百人押送到城里去,比保持军人的荣誉还困难吗?”

“这种亲切的话是适于十六岁的年轻伯爵说说的,”道洛号夫冷笑地说,“你不该说这种话了。”

“怎么,我没有说什么。我只是说我一定要跟你去。”彼恰胆怯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