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四)
16101500000017

第17章

由于奇怪的偶然机会,这个任务——后来证明了是最困难、最重要的任务——落在道黑图罗夫身上;他就是那个谦逊、矮小的道黑图罗夫。没有人向我们描述他作的军事计划、他在军队前面飞奔和他把十字勋章丢在阵地上等等情形。他们认为,他是一个优柔寡断、感觉迟钝的人,并且这样称呼他。然而就是这个道黑图罗夫,我们发现,在俄国和法国的所有战争中,从奥斯特理兹战役到一八一三年的战役,他只在最困难的地方指挥作战。在奥斯特理兹,当大家都在逃跑、死亡而后卫里没有一个长官的时候,他最后留在奥盖斯特堤上集合起军队,尽他的可能力挽败局。他害着热病,却率领二万人到斯摩棱斯克去守城,抵抗拿破仑的全军。在斯摩棱斯克的马拉号夫门口,他热病发作刚刚睡着,就被炮击斯摩棱斯克的轰隆声所惊醒了,而斯摩棱斯克坚守了一整天。在保罗既诺会战中,当巴格拉齐翁已被打死,我们左翼的军队损失了十分之九,法军的全部炮火向这个地方轰击的时候,被派去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优柔寡断、感觉迟钝的道黑图罗夫;库图索夫本来是派别人到那里去的,后来连忙纠正了自己的错误。于是矮小、沉静的道黑图罗夫骑马到那里去了,保罗既诺会战成了俄军最大的光荣。诗歌和散文给我们描绘了许多英雄,但是几乎只字未提道黑图罗夫。

道黑图罗夫被派往福明斯克,又从那里被派往马洛——雅罗斯拉维次。在那里和法军进行了最后的会战,而法军的覆灭显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他们又给我们描绘了在这个战争时期许多天才和英雄,但是关于道黑图罗夫却只字未提,或者说得很少,或者说得很怀疑。道黑图罗夫的这种默不作声倒是他美德的最明显的见证。

这是很自然的,一个不懂得机器运转的人,在他看见机器运转时,会以为这部机器最重要的部分,就是那个偶然落在机器里,并在机器里转动、阻碍机器运转的碎片。不懂得机器构造的人,不能懂得机器的主要的一部分,不是这个破坏并阻碍工作的碎片,而是那个无声地转动的连接的小齿轮。

十月十日,道黑图罗夫已经走了到福明斯克的一半路程,停在阿锐斯托福村,准备严格地执行他所奉到的命令,就在这一天,全部的法军,在慌乱的运动中到达了牟拉的阵地,他们似乎是要打仗,却忽然无故地向左转,上了卡卢加的新路,开始进入只有不鲁歇所驻扎的福明斯克。这时,道黑图罗夫所指挥的军队,除了道罗浩夫的部队,还有非格聂尔与塞斯拉文的两个小支队。

十月十一日晚上,塞斯拉文带了一个被俘的法国禁卫军的兵来到阿锐斯托福见指挥官。俘虏说今天到福明斯克的军队是全部大军的先锋队,拿破仑也在里面,全军离莫斯科已经五天了。这天晚上,一个从保罗夫司克来的家奴,说他看见了大军入城。道罗浩夫支队的哥萨克兵来报告说,他们看见法国的禁卫军顺大路向保罗夫司克推进。根据这些情报,显然判明了:在以为是只有一个师的地方,现在却有了全部的法军,他们是出了莫斯科顺着意外的方向,顺着卡卢加老路走的。道黑图罗夫不愿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他现在不明白他的任务是什么。他奉命攻击福明斯克。但是在福明斯克,先前只有不鲁歇一个师,现在却有了全部法军。叶尔莫洛夫想凭自己的判断采取行动,但是道黑图罗夫坚持一定要奉到殿下的命令。于是决定了送一个情报到总司令部去。

为这件事情选了一个能干的军官,保号维齐诺夫,他须在书面报告之外口述一切。夜间快到十二点钟时,保号维齐诺夫,接受了文书和口头命令,带了一个哥萨克兵和备换的马,到总司令部去了。

16

是一个黑暗的、暖和的秋夜。已经下了四天雨。换了两次马,在一个半小时之内,走了三十俚泥泞的肮脏的道路,保号维齐诺夫,夜间一点多钟,便到达了列他涉夫卡。他在篱笆上挂着“总司令部”的牌子的农舍前下了马,放了马,走进了黑暗的门廊。

“立刻要见值日将军!很重要的事!”他向一个站立起来在黑暗的门廊中嗅鼻子的人说。

“他晚上身体不舒服,三夜没有睡了,”侍从兵的声音恳切地低语着,“您还是先叫醒上尉吧。”

“道黑图罗夫将军派来的,有很重要的事情。”保号维齐诺夫说着,走进他所摸索的打开的门。

侍从兵走在他前面,开始唤醒着一个人。“大人,大人,信使。”

“什么,什么!谁派来的?”尚有睡意的声音说。

“道黑图罗夫和阿列克塞·彼得罗维支派来的。拿破仑在福明斯克。”保号维齐诺夫说,在黑暗中看不见谁在问他,但从声音上推断他不是考诺夫尼村。

被唤醒的人打了呵欠,伸了腰。

“我不想叫醒他,”他说,摸索着什么,“他害了病了!也许这是谣言。”

“这是情报,”保号维齐诺夫说,“我奉命立刻交给值日将军。”

“等一下,我来点火。该死的,你总是放到哪里去了?”伸腰的人向侍从兵说。这是柴尔必宁,是考诺夫尼村的副官,“找到了,找到了。”他补充说。

侍从兵打着火,柴尔必宁摸索着蜡烛台。

“啊,浑蛋!”他厌恶地说。

在火花的光亮中,保号维齐诺夫看见了去拿蜡烛的柴尔必宁那张年轻的面孔和另一个在前面角落里睡觉的人。这人便是考诺夫尼村。

当硫磺木片那先蓝后红的火焰在火绒上点燃时,柴尔必宁一边点起了一支蜡烛(几只啃蜡烛的蟑螂从烛台上逃走了),一边看了看信使。保号维齐诺夫全身是泥,用袖子拭脸时,把脸上也沾上了泥。

“是谁报告的?”柴尔必宁接过封袋问。

“消息是确实的,”保号维齐诺夫说,“俘虏、哥萨克兵、侦探都一致报告同样的消息。”

“没有办法,一定要叫醒他了。”柴尔必宁说,站起来朝那个戴着睡帽、盖着大衣的人那里走去。

“彼得·彼德罗维支!”他说,考诺夫尼村没有动,“总司令部传!”他微笑了一下说,知道这句话一定可以叫醒他。

果然,戴睡帽的头立刻抬起来了。在考诺夫尼村那发红的、俊秀而又坚决的面孔上暂时还留着那种脱离现状的睡意矇眬的表情,但他突然抖擞了一下精神,脸上显出素常那种镇静、坚决的表情。

“哎,什么事?谁派来的?”他立刻问道,但并不着急,对着烛光眨了眨眼睛。

考诺夫尼村一面听着军官的报告,一面拆开封袋看起文书来。他一看完便把穿毛袜的脚垂在泥地上,开始穿鞋。然后他摘下睡帽,梳了梳鬓发,戴上了军便帽。

“你到这里时间不长吧?我们见殿下去吧。”

考诺夫尼村立刻明白,他带来的这个消息很重要,是不能耽搁的。这消息是好是坏,他没有去想,也没有问自己。他对这一点不感兴趣。他不是用智慧,不是用推论,而是用别的什么来看待整个战争的。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不曾表露过的信念,他相信一切都会很好的;但是不应该仅仅相信这一点,尤其不该说出这一点,而是只要做自己的工作。他做了自己的工作,并且尽了他的全力。

彼得·彼德罗维支·考诺夫尼村和道黑图罗夫一样,只是由于礼仪的关系才被载入所谓一八一二年的英雄们——巴克拉之流、拉叶夫斯基之流、叶尔莫洛夫之流、卜拉托夫之流和米洛拉道维支之流——的名册中;他和道黑图罗夫一样,享有能力知识极其有限的名声;他和道黑图罗夫一样,从来不作会战计划,但总是在最困难的地方;从他担任值班将军那时起,总是开着门睡觉,并吩咐允许任何信使唤醒他;在作战时他总是在炮火下,所以库图索夫责备他,不敢派遣他到前线去;他和道黑图罗夫一样,是一个不受人注意的齿轮,虽然这些齿轮没有发出任何响声,却是机器的最主要的部分。

考诺夫尼村在潮湿、黑暗的夜晚走出农舍,皱了皱眉头,这一方面是由于他头痛得厉害,另一方面是由于他心中有个令人不快的想法:他想到参谋部里这整个一群有势力的人,尤其是在塔路齐诺战役之后与库图索夫格格不入的别尼格生,听到这个消息时会发生骚动,他们会提议、争论、发出和撤消命令。他觉得这个预感是不愉快的,然而他知道这是不能没有的。

果然,托尔——他是去向托尔报告这个新消息的——立刻向同住的将军发表自己的意见,考诺夫尼村沉默地疲倦地听了之后,提醒他说,他们一定要去见殿下。

17

库图索夫和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夜间睡得很少。他在白天常常忽然打盹,但在夜间,他穿着衣服躺在床上,多半没有睡着并且思索着。

他现在也躺在床上,用肥胖的手托着沉重的受伤的大头,沉思着,一只睁开的眼睛向黑暗中注视着。

自从和皇帝通信的而在参谋部中最有力量的别尼格生,开始躲避他之后,库图索夫觉得放心了——不再有人强迫他和他的军队去参与无益的攻击行动了。库图索夫沉痛地记在心头的塔路齐诺会战的和前一天的教训,一定会影响他们,他这么想。

“他们应当明白,我们攻击,只有失败。忍耐和时间,是我的战士和武士!”库图索夫想。他知道,苹果青的时候,是不该摘取的。它熟的时候,自己会掉落,但你在青的时候摘取,便是损害了苹果和树,而且要使牙齿发酸的。他像一个有经验的猎人,知道这只野兽已经受伤,并且只有俄军的全力才能够使它受到这样的伤,但是否致命,这还是一个尚待解决的问题。现在,由于劳理斯顿和柏代来米的来使,游击队的情报,库图索夫几乎确知这只野兽受了致命伤。但还需要证明,应该等待。

“他们想要跑去看看他们怎样打伤了这只野兽。等一等,我们就明白了。总是调动,总是攻击!”他想,“为什么?只是要自己立功。好像打仗是什么有趣的事。他们好像是小孩,关于事情发生的经过不能从他们那里获得有条理的说明,因为他们都想要证明他们是多么会打仗。但现在问题不在这里了。这些人向我提出了多么巧妙的调动!他们似乎觉得,当他们想到了两三个偶然事件的时候(他想起了彼得堡发出的总的计划),便是想到了一切。但偶然事件是无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