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派是最大的团体,他们的人数之多和其他的派别比较起来,好象是九十九比一,他们这些人所希望的既不是和平,又不是战争,既不是攻击的行动,又不是在德锐萨或在任何地方设下防御野营,既不是巴克拉,又不是皇帝,也不是卜富尔,也不是别尼格生,他们所希望的只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他们自己的最大的利益和满足。在这个由许多错综复杂的、在皇帝行宫四周滋生蔓延的阴谋所形成的浑水潭中,有许许多多方法可以使那种在别的时候想象不到的事情得到成功。这一个人,只是为了不愿意失去他的有利地位,今天同意卜富尔,明天赞成他的反对者,后天只为了逃避责任和讨好皇帝,又断言对于某种问题没有任何意见。另一个人希望获得利益,要引起皇帝对他注意,高声地主张皇帝前一天刚刚暗示过的事情,在会议中争吵喊叫,拍自己的胸脯,向不同意的人要求决斗,借此证明,他决心为大家的利益而牺牲他自己。第三个人只是在两种建议之间和没有对手的时候,为自己的忠实效劳而请求特别补助金,他知道现在别人没有工夫反对他。第四个人总是找机会在皇帝面前显出工作过重。第五个人为了达到早已怀有的目的——和皇帝同席吃饭,无情地证明新提出的意见是正确的或不正确的,并因此而提出了多少是有力而公正的证据。
这一派所有的人猎取卢布、勋章、官衔,在这种猎取中他们只注意皇帝恩惠风标的方向,并且一旦注意到风标朝着某一方向,军中所有的雄蜂式的人便立刻开始朝这一边拥来,弄得皇帝更难把风标转到另一边去。在局势不定的情况下,在威胁性的、严重的、使一切显得特别紧张的危险之前,在阴谋、自私、各种观点与情感冲突的漩涡中,这个有着各种国籍的第八派是最大的一派,他们关心个人的利益,给公务带来了很大的混乱和麻烦。无论发生了什么问题,这群雄蜂式的人,对原先的问题还没有停止嗡嗡的议论声,便又飞到新的问题上去,用他们的嗡嗡声掩盖和压倒了诚意的争辩的声音。
正当安德来公爵来到军中的时候,在所有这些派别里,又形成了另外一个派,第九派,它正开始发出声音。这一派是上了年纪、有理性、有政治经验、有才干的人,不接受那些敌对意见中的任何一种,超然地观察司令部里的人员所做的一切,并在考虑着摆脱这种模棱两可、犹豫不决、混乱和软弱的办法。
这一派人说,并在想:这种糟糕情况,主要的是由于皇帝和他的行宫留在军队里,由于军队中有了那种不确定的、受限制的、动摇不定的关系,这种情况在朝廷里还合适,但在军队中却是有害的;皇帝应该执政,不该统率军队;摆脱这种局面的唯一办法就是皇帝和他的行宫离开军队;皇帝一个人在军中,使得保护他个人的安全所必需的五万人的一支军队失去了作用;最坏的、然而行动不受牵制的总司令也胜于那最好的、然而受到皇帝控制的总司令。
正当安德来公爵在德锐萨没有任务的时候,这派的一个主要代表国务秘书锡施考夫,写了一封信给皇帝,巴拉涉夫和阿拉克捷夫也同意签了名。承蒙皇帝准许他评论一般的局势,他在这封信里借口皇帝必须鼓起首都居民的战争情绪,恭请皇帝离开军队。
他们拿皇帝要鼓舞人民和呼吁人民保卫祖国作为离开军队的理由,把信呈给了皇帝,并且被他接受了,——就是这种鼓舞(它是皇帝亲自莅临莫斯科的结果)是俄国胜利的主要原因。
10
在这封信还没有呈给皇帝的时候,巴克拉在吃饭的时候通知保尔康斯基说,皇帝本人要召见安德来公爵,要垂询他关于土耳基的事,安德来公爵要在晚间六点钟向别尼格生的司令部报到。
就在这一天,皇帝行宫接到了关于拿破仑向前推进的消息,这个推进足以危害俄军,但这个消息后来证明是不确实的。这天早晨,米邵上校陪同皇帝骑马视察德锐萨防御工事,并且向皇帝说明,这个设防的野营是毫无意义的,并且会使俄军遭到毁灭。这个野营是卜富尔设计的,并且它直到此时被人当作是战术的chef-d'oeuvre(杰作),以为它一定会消灭拿破仑。
安德来公爵来到了别尼格生将军的司令部,这是河岸上一座小小的、地主的屋子。别尼格生和皇帝都不在那里;但是皇帝的侍从武官切尔内涉夫接待了保尔康斯基,向他说明,皇帝和别尼格生将军、保路翠侯爵这天第二次去视察德锐萨野营的工事,他们对于它的作用开始大为怀疑了。
切尔内涉夫拿着一本法国小说坐在第一个房间的窗边。这房间从前大概是音乐厅;里面还有一架风琴,它上面放着一些毯子,在房间角落里放着别尼格生副官的一张折床。这个副官也在那里。他显然是由于酒宴或工作而疲乏至极,坐在折起了的床上打盹。这里有两道门:一道直通大客厅,另一道在右边,通往书房。从第一道门里传出了说德语的和偶尔说法语的话声。在这个客厅里,秉承皇帝的意旨所召集的,不是军事会议(皇帝爱好含混不清),而是几个人的会议,皇帝鉴于当前的困难局势,希望知道他们的意见。这不是军事会议,却好象是为了向皇帝个人解释某些问题而召集的会议。被邀请参加这个半正式会议的有:瑞典将军阿姆腓特、侍从武官长福尔操根、文村盖罗德(拿破仑称他是逃亡的法国臣民)、米邵、托尔、根本不是军人的施泰恩伯爵,以及卜富尔自己。安德来公爵听说卜富尔是一切事务的a cheville ouvriere(主动力)。安德来公爵有了机会清楚地看见他,因为他是紧跟着安德来公爵来到的,他停下来,同切尔内涉夫说了一会儿,才走进客厅。
卜富尔穿着缝工低劣的俄国将官制服,他穿这件制服很不合适,好象是个演戏的人一样,乍看起来,他好象是安德来公爵认识的人,可是安德来公爵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在他身上有安德来公爵在一八〇五年所看见过的威以罗特、马克、施密特,以及许多别的德国军事理论家的特色。但他比所有的人更为典型。象他这样的德国军事理论家,一身具备了所有其他德国人的特性,是安德来公爵从未见过的。
卜富尔身材不高、很瘦,却骨骼宽大,身体粗壮健康,臀部宽阔,肩膀耸起。他的脸上有很多皱纹,有一双深凹的眼睛。他前面两鬓的头发,显然是匆忙地梳光的,但后边有些小发簇天真烂漫地翘着。他不安地、发怒地回顾着,走进书房,好象他怕走进去的那个大房间里的一切。他举止笨拙地握着佩剑,转向切尔内涉夫,用德语问他,皇帝在哪里。显然他是想要赶快地走过各个房间,施行了鞠躬与问候,坐在地图前面工作,他在地图前面才觉得自如。他听到切尔内涉夫的话,连忙点头,并且嘲讽地微笑着,听着他说皇帝察看工事去了,而这些工事是他卜富尔根据自己的理论所设计的。他象自信的德国人说话一样,急遽地低声地自语着;说的或者是:Dummkopf,(蠢材,)……或者是:Zu Grunde die ganze Geschichte(整个的事情要弄糟了)……或者是:S'wird was gescheites d'raus werden(这要造成不好的结果的)……安德来公爵没有听清楚,想要走开,但切尔内涉夫把他介绍给了卜富尔,说他是刚从土耳其来的,那里的战事是那么侥幸地结束了。卜富尔与其说是瞥了瞥安德来,毋宁说是向他一眼扫过,笑着说道:“da muss ein sch?ner tactischer Krieggewesen sein.(那一定是合乎战术原理的战争。)”于是轻蔑地笑着,走进那间传出声音的房里去了。
显然卜富尔时时准备大发一通怒火,他今天特别生气,因为他们竟敢不同他一道去察看他的野营,并且加以评论。由于奥斯特理兹的经验,安德来公爵在和卜富尔这个短促的会面中,能够对这个人的性格获得明白的概念。卜富尔是那种自信得不可救药、不可改变的,自信得可以殉道的人,只有德国人才是这种人,正因为只有德国人的自信是根据一种抽象观念——科学,就是绝对真理的虚假知识。法国人自信,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在智慧上和身体上,对于男人对于女人,是同样不可抗地有魅力的。英国人自信,是根据他是世界上最有组织的国家的人民,因此他作为英国人,总是知道他所应做的事,并且知道,作为英国人,他所做的一切,无疑是对的。意大利人自信,因为他是冲动的,并且容易忘记他自己和别人。俄国人自信,正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要知道,因为他不相信,他能够充分了解任何事情。德国人的自信是最坏的、最固执的、最令人讨厌的,因为他以为自己知道真理,知道科学:这种科学是他自己发明的,伹在他自己看来是绝对的真理。卜富尔显然是这种人。他有科学——斜角运动的学说,这是他从腓得烈大帝战争史演绎出来的;他在新近战史中所遇到的一切,在他看来,是无意义的、野蛮的、不成体统的冲突,在冲突中双方都犯了许多错误,因此这些战争都不能叫做战争:这些战争不合乎理论,不能作为科学的门类。
在一八〇六年,卜富尔是战争计划拟定人之一,那个战争是在耶拿和奥扼尔斯泰特结束的,但是从那次战争的结果来看,他对自己的理论丝毫没有发现什么错误。反之,他认为违反他的理论,便是全部失败的唯一的原因,于是他带着他所特有的高兴的嘲讽口气说道:“Ich sagte ja,dass die ganze Geschichtezum Teufel enen werde!(我说过,整个的事情要弄糟的!)”卜富尔是一个那样的理论家,他们那么爱自己的理论,以致忘记了理论的目的是在于实际中的应用;由于爱好理论,他仇恨一切的实际,并且也不想要知道实际。他甚至欢喜失败,因为由于在实际中脱离了理论而产生的失败,只向他证明了他的理论的正确。
他和安德来公爵和切尔内涉夫说了几句关于目前战争的话,他的神情显出他预先知道了一切都要糟糕,但是他并不感到不快。脑后翘起的没有梳好的发簇和匆促地梳过的双鬓,特别雄辩地说出了这一点。
他走进了另一个房间,从那里立刻传出了他的低沉的发牢骚的声音。
11
安德来公爵还没有目送卜富尔走去,别尼格生伯爵已经急促地走进了房,他向安德来·保尔康斯基点了点头,没有停留,一面走进书房,一面对他的副官发出指示。皇帝跟在他后边来了,于是别尼格生连忙走在前面,以便有所准备,及时地迎接皇帝。切尔内涉夫和安德来公爵走到台阶上去了。皇帝带着疲倦的样子下了马。保路翠侯爵向皇帝说着什么。皇帝把头向左偏着,带着不满意的神色听着保路翠特别激动地说话。皇帝显然是希望结束谈话,向前移动了一下,但是这个脸红的兴奋的意大利人忘记了礼节,跟着他走,继续说道:
“Quant à celui qui a conseillé ce comp,le camp de Drissa,(至于这个建议野营——德锐萨野营的人,)”保路翠说着,这时候皇帝正踏上台阶,注意到安德来公爵,注视着他的生疏的面孔。
“Quant à celui,sire,(至于这个人,陛下,)”保路翠不顾一切地继续说,好象不能够克制他自己,“qui a conseillé le campde Drissa.je ne vois pas d'autre alternative que la maisonjaune ou le gibet.(建议德锐萨野营的人,我以为除了送进疯人院,或者上断头台,没有别的办法。)”
皇帝没有听完,并且似乎没有听意大利人说话,认出了保尔康斯基,厚意地向他说话。
“我很高兴看见你。到他们聚会的地方去等着我。”
皇帝走进了书房。在他背后跟随着彼得·米哈洛维支·福尔康斯基公爵、施泰恩男爵。他们随手关了门。安德来公爵得到皇帝许可,和他在土耳其认识的保路翠到要开会的客厅里去。
彼得·米哈洛维支·福尔康斯基公爵所担任的职务,好象是皇帝的参谋长。福尔康斯基从书房里走进客厅,拿来许多地图放在桌上,他提出问题,希望听到在座各位的意见。事情是这样的,夜里得到了消息(后来证明不实),说法军向前推进要包围德锐萨野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