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帅先生们淡漠而困惑的面色上,显出了他们并不了解巴拉涉夫的语调里有什么讽刺意味。元帅们的面色是说:“即使有讽刺,我们也不了解,或者它根本没有讽刺。”这个回答是这样地未被重视,拿破仑简直没有注意它,并且单纯地问巴拉涉夫,从这里直接到莫斯科的道路经过些什么城市。巴拉涉夫在整个宴会期间显得小心翼翼,回答说,comme tout chemin mèneàRome,tout chemin mène à Moscou,(正如同条条道路通罗马,条条道路通莫斯科,)路有许多,在这些不同的道路中有一条路经过波尔塔瓦,就是查理十二世所选择的路线,巴拉涉夫说这话时,由于自己圆满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不觉脸红了。巴拉涉夫刚刚说到下面的“波尔塔瓦”,考兰库尔便开始说起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道路上的不方便和他对彼得堡的回忆。
饭后,他们到拿破仑的书房去喝咖啡,四天之前这里是亚力山大皇帝的书房。拿破仑坐下来,摸着赛佛尔瓷的咖啡杯,向巴拉涉夫指了指自己旁边的椅子。人有一种大家共知的饭后的心情,它比一切理性的原因更能使人对自己觉得满意,并且认为大家都是他的朋友。拿破仑正有这种心情。他似乎觉得,他是被崇拜他的人环绕着。他相信,巴拉涉夫吃过他的饭,也是他的朋友和崇拜者。拿破仑带着愉快的和轻微嘲讽的笑容向他说话。
“我听说这就是亚力山大皇帝住过的房间。奇怪吧,是不是,将军?”他说,显然没有怀疑:这句话不能不使得交谈的人觉得愉快,因为这证明他拿破仑胜过亚力山大。
巴拉涉夫无话回答,沉默地点了点头。
“是的,在这个房间里,四天以前,文村盖罗德和施泰恩讨论过,”拿破仑带着同样的嘲讽的自信的笑容继续说。“我所不明白的就是,”他说,“亚力山大皇帝把所有的我个人的敌人都留在他的身边。我不明白这个。他没有想到,我也能做同样的事吗?”他问巴拉涉夫,显然这话又使他想起早晨的怒火,早晨的情形在他的心中还记忆犹新。
“让他知道,我也要这样做,”拿破仑说,站起来用一只手推开杯子。“我要从德国赶走他的所有的亲属——孚泰姆堡的、巴登的、威马的……是的,我要赶走他们。让他替他们在俄国准备避难所吧!”
巴拉涉夫点了点头,他的神情表示他想要辞别,而他听着,只是因为他不能不听别人向他所说的话。拿破仑没有注意这个表情;他对待巴拉涉夫不象对待敌人的使臣,却象对待一个现在对他十分忠顺、而且一定高兴故主受侮辱的人一样。
“为什么亚力山大皇帝要统率军队呢?这有什么用处?战争是我的职业,他的职务是治国,不是指挥军队。他为什么要自己负起这个责任呢?”
拿破仑又拿起鼻烟壶,沉默着在房里来回走了几趟,忽然出人意外地走到巴拉涉夫面前,那样自信地、迅速地、简单地微笑着,好象他在做一件不仅是重要的而且对于巴拉涉夫是愉快的事,他只用嘴唇微笑着,把一只手伸到四十岁的俄国将军的脸上,捏着他的耳朵轻轻地扭了一下。Avoir l'oreille tirée par l'em pereur,(被皇帝扭耳朵,)在法国朝廷里是最大的荣誉和恩泽。
“Eh bien,vous ne dites rien,admirateur et courtisan del'emereur Alexandre?(哎,亚力山大皇帝的崇拜者和朝臣,你怎么不说话了?)”他说,似乎在他面前,做别人的而不做他——拿破仑——的朝臣和崇拜者,是可笑的事。
“替将军把马预备好了吗?”他说,微微地点着头,回答巴拉涉夫的鞠躬。
“把我的马给他,他要走很远的路。”
巴拉涉夫带回的信是拿破仑给亚力山大最后的信。谈话的全部细节都报告了俄国皇帝,于是战争开始了。
8
安德来公爵在莫斯科和彼挨尔会面以后,便到彼得堡去了,照他对家里的人的说法,是去处理事务,但事实上,是为了要在那里碰见阿那托尔·库拉根公爵,他认为他非碰见他不可。他一到彼得堡就探问库拉根,但库拉根已经不在彼得堡了。彼挨尔让他的内弟知道了安德来公爵在找他。阿那托尔。库拉根立刻接到陆军大臣的任命,到摩尔大维阿军队里去了。就在彼得堡的时候,安德来公爵会见了库图索夫,他的一向待他很好的老将军。库图索夫要安德来公爵跟他一道到摩尔大维阿军队里去,这位老将军被任命为那里的总司令。于是安德来公爵接受了在总司令部供职的任命,到土耳其去了。安德来公爵认为写信给库拉根要跟他决斗是不合适的。安德来公爵认为从他这方面提出决斗,若不拿出别的决斗的理由,便会连累罗斯托娃伯爵小姐,因此他寻找和库拉根亲自会面的机会,好借此找到决斗的新理由。但在土耳其军队里他仍然没有遇到库拉根,他在安德来公爵来到土耳其军队之后,很快回俄国去了。在新国家和新环境里,安德来公爵觉得生活过得轻松了些。在他的未婚妻变心之后(他愈是要对大家力求掩盖这件事对他所产生的影响,他愈是强烈地感觉到它的影响),他觉得他从前过得很幸福的生活环境现在变得难以忍受,而他从前那么重视的自由和独立变得更难忍受了。他不但不再记起从前的那些想法,他躺在奥斯特理兹原野上望着天空时第一次想到的,后来他很高兴地对彼挨尔叙述过的,以及他在保古恰罗佛和后来在瑞士、在罗马的独居生活中所充满着的那些想法;而且他还怕勾起那些想法,那些曾经展示过无限光明的境界的想法。现在使他关心的,只是那些和从前无关的、最近的、实际的兴趣,他愈热切地要抓住这些兴趣,过去的那些兴趣则对他愈隐秘。似乎从前那个在他头上的遥远的无限的苍穹,忽然变为压迫他的低矮的有限的苍穹,其中一切都很明朗,但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神秘的。在他所想到的事业中,军役是最普通的,是他最熟悉的。他在库图索夫司令部里担任值班将军的职务,他顽强地热心地做事,他对于工作的热心和精细使库图索夫感到惊讶。在土耳其没有找到库拉根,安德来公爵认为用不着再回俄国去找他了;但是,他仍然知道,虽然他很轻视他,虽然他有许多理由证明不值得降低身份去同他决斗,但他知道,无论过了多少时候,一旦遇见库拉根,他也不会不同他决斗,正如饥饿的人不会不攫取食物一样。耻辱未雪,怒气未消,这感觉还在安德来公爵的心里存在着,破坏了他的为人的宁静,这宁静是他在土耳其用勤劳的、忙碌的、多少有点功名心的、虚荣的活动为他自己所换来的。
一八一二年,和拿破仑打仗的消息传到部卡累斯特(库图索夫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同他的窝雷基阿女人日夜在一起)的时候,安德来公爵请求库图索夫把他调到西部的军队里去。库图索夫已经对保尔康斯基的好动觉得讨厌了,好象这种好动是对他闲逸的指责,他极其愿意让他离开,于是给了他一项使命到巴克拉·德·托利那里去了。
五月间,军队驻扎在德锐萨的野营,安德来公爵在到达军队之前,到童山去了一次,这地方是他必经之路,离斯摩棱斯克大道有三俚。最近三年来,安德来公爵的生活中有了那么多变化,他有了那么多的思索、感想、见闻(他走遍了东方和西方),以致他来到童山时,那里丝毫不变的、全然如旧的生活习惯使他觉得奇怪和意外。他赶车上了道,进童山房屋的石门时,好象是进施过魔法的、沉沉入睡的城堡一样。屋内是同样的庄严,同样的洁净,同样的安静,同样的家具,同样的墙壁,同样的声音,同样的气味,同样的一些羞怯的、只是老了一点儿的面孔。玛丽亚公爵小姐还是那样二个羞怯的、不好看的老小姐,她陷在恐惧和永久的精神痛苦中,毫无乐趣地虚度着人生的最好年华。部锐昂还是那样一个自足的风骚的姑娘,她对自己生活的每一分钟都觉得快乐,并且抱着满腔的最愉快的希望。安德来公爵觉得,她只是变得更加自信了。他从瑞士带来的教师代撒勒,穿着俄国式的大礼服,同仆人们说着生硬的俄国话,但还是那样一个不很聪明的、有教养、有德性、学究式的教师。老公爵身体上的变化只是从他的嘴边上可以看出他缺少了一颗牙齿;精神上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脾气更大,不相信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只有尼考卢施卡长大了,模样变了,面色红润,长着鬈曲的深色的头发,并且在笑的时候,高兴的时候,不自觉地噘起美丽小嘴的上唇,正象逝世的矮小的公爵夫人的那个样子。在这个施过魔法的、沉沉入睡的城堡中,只有他不遵守那照旧不变的法则。虽然在外表上一切如旧,但这些人的内部关系,自从安德来公爵和他们分别之后,便改变了。家庭里的人分成了两个格格不入的彼此仇视的阵营,他们只是现在他来了才聚在一起,因为他在这里才改变日常的生活方式。一方是老公爵、部锐昂和建筑师,另一方是玛丽亚公爵小姐、代撒勒、尼考卢施卡和所有的保姆、女仆。他在童山的时候,全家的人在一起吃饭,但是都觉得不舒服,安德来公爵觉得,他是客人,他们为他做了例外的事,他的在场使大家感到拘束。在第一天吃饭的时候,安德来公爵不自觉地感到这一点,他沉默着,老公爵注意到他态度不自然,也不高兴地沉默着,并且饭后立刻回到他自己的房里去了。晚上安德来公爵去看他,极力要使他的精神振作起来,开始向他说到年轻的卡明斯基伯爵的出征,老公爵意外地开始同他说到玛丽亚公爵小姐,指责她迷信,说她不喜欢部锐昂小姐,而她,据他说,却是唯一的真正忠实于他的人。
老公爵说,假使他有病,那只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引起来的;说她有意折磨他、触怒他;说她的溺爱和愚笨的故事把小尼考拉公爵教坏了。老公爵知道得很清楚,他折磨自己的女儿,使她的生活很痛苦;但是他又知道,他不能不折磨她,并且这是她应得的。“安德来公爵知道这一点,为什么不和我说到他妹妹呢?”老公爵这么想。“他会以为我是坏人或者傻瓜,毫无理由地疏远自己的女儿,却接近法国女人吗?他不明白,因此我应该向他说明,他应该听我把话说完,”老公爵这么想。于是他开始解释,为什么他不能忍受女儿的糊涂的性格。
“我本不想要说,可是假使您问我,”安德来公爵说,没有望父亲(他平生第一次批评他的父亲),“假使您问我,我就坦白地向您说出我对于这一切的意见。假使您和玛莎之间有什么误会和争执,我不能够责备她——我知道她是多么爱您,多么尊重您。既然您问我,”安德来发火地说,近来他总是容易发火,“我只能说这一点,假使有什么误会,那末,它的原因就是那个卑贱的女人,她不配做我妹妹的陪伴。”
老人起初眼睛不动地望着儿子笑着,不自然地露出牙齿的新豁子,这是安德来公爵看不惯的。
“什么陪伴,好孩子?啊,你已经说过一次了!啊?”
“爸爸,我并没有想要下结论,”安德来公爵用气愤的严厉的语气说,“但是您引起我说的,我说过,并且永远要说,不能怪玛丽亚公爵小姐,要怪……要怪那个法国女人……”
“啊,下结论了!……下结论了!”老人低声地说,在安德来公爵看来,他说话的时候似乎有些发窘,但后来他忽然跳起来说,“滚开,滚开!不要你再留在这里!……”
安德来公爵想立刻就走,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留他再住一天。这天安德来公爵没有和父亲见面,因为他父亲不出门,除了部锐昂小姐和齐杭外,也不让任何人到他的房间里去,不过他问了几次儿子走了没有。第二天起程之前,安德来公爵走进了儿子的房间。这个健康的、象母亲那样长着鬈发的男孩坐在他的膝盖上。安德来公爵开始给他讲蓝胡子的故事,但是还未讲完便沉思起来了。这时候他想的不是他抱在膝上的漂亮的男孩,他的儿子,却是想他自己。他恐怖地反省着,但并不为触怒了父亲而感到悔恨,也不为要离别他的父亲(在平生第一次争吵之后)而感到惋惜。最使他注意的是他寻找着却没有找到他从前对儿子的柔情,他抚爱孩子,让他坐在自己的膝上,就是希望唤起这种柔情。
“哎,往下说呀,”他的儿子说。
安德来公爵没有回答他,把他从腿上放下来,自己从房间里走出去了。安德来公爵刚刚放下他的日常事务,特别是他刚刚回到从前幸福时代的生活环境里,对生活的厌倦之感便又象从前那样强烈地向他袭来,于是他急于赶快避开这些回忆,尽快去找点事做。
“你一定要走吗,安德来?”他的妹妹问他。
“谢谢上帝,我要走的,”安德来公爵说,“可惜你不能走。”
“你为什么这么说!”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为什么现在,当你去参加这可怕的战争,而他的年纪又这么点大的时候,你说这种话!部锐昂小姐说,他问到你……”
她刚刚开始说到这里,嘴唇便开始发抖,眼泪也流出来了。安德来公爵转过身去,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