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三)
16101400000048

第48章

娜塔莎此刻坐在车子里伯爵夫人的身边,望着被遗弃的、惊慌的莫斯科的城墙慢慢地从她身边移动过去,她很少感觉到象她现在所感觉的这样的高兴。她偶尔从车窗里伸出头去,望着后面,又望着前面一长列的伤兵车辆。几乎在最前面,她可以看到安德来公爵的关闭的车篷。她不知道里面是谁,她每次看车辆的行列时,便寻找这辆篷车。她知道这辆车是在最前面。

在库德锐诺区,从尼基兹卡亚街,从卜来斯尼亚街,从波德诺文斯卡亚街走出几列和罗斯托夫家的车列相同的车辆,经过萨道发亚街时,马车和行李车已经成了两个行列了。

绕过苏哈来夫水塔时,娜塔莎好奇地迅速地注视着乘车的和步行的人,她忽然高兴地惊异地叫起来:

“天哪!妈妈,索尼亚,看呀,是他!”

“谁?谁?”

“看吧,天哪,是别素号夫!”娜塔莎说,一边把头伸到车窗外边,望着一个穿车夫长衣的、高大的、肥胖的人,从步态和举止看来,他显然是化装的绅士。他正和一千黄脸的、没有胡须的、穿绒大衣的老人走过苏哈来夫水塔的拱门下边。

“哎呀,别素号夫穿了车夫长衣,和一个年老的人在一起。”娜塔莎说,“看呀,看呀!”

“不是,这不是他!怎能说这样的蠢话!”

“妈妈,”娜塔莎叫起来,“我拿脑袋和您打赌,这是他。我向您保证,停下呀,停下呀,”她向车夫喊叫。

但是车夫不能停,因为从篾山斯卡亚街又出来了许多行李车和马车,并且向罗斯托夫家的人喊叫,要他们向前走,不要挡路。

果然,虽然现在比方才的距离远得多,罗斯托去家所有的人已经看见了彼挨尔,或者是一个异常象彼挨尔的人,穿着车夫长衣,垂着头,面色严肃,和一个象是跟班的、没胡须的、矮小的老人在街上行走。这个老人注意到从车里向他伸出的面孔,然后恭敬地捣了捣彼挨尔的胳膊,指着车子向他说了什么。彼挨尔好久还不明白他所说的话,他显然是想事情想得出神了。最后,他明白了他的意思,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认出了娜塔莎,立刻激情冲动,迅速地向车子走去。但是走了十来步,他显然是想起了什么,又站住了。

从车里伸出来的娜塔莎的面孔上露出嘲笑的亲切的神情。

“彼得·基锐累支,来呀!我们认出您了!这是多么奇怪啊!”她向他伸着手喊着。“您在干什么?您为什么这样?”

彼挨尔握着她的伸出的手,很笨拙地一面走着,一面吻她的手(因为车子还继续在走动)。

“伯爵,您有什么事?”伯爵夫人用惊异而怜惜的声音问。

“什么?什么?为什么?不要问我,”彼挨尔说,回头看了看娜塔莎,她的喜气洋洋的目光对他倾注着魅力(他没有向她看,便感觉到这一点)。

“您要做什么,还是留在莫斯科吗?”

彼挨尔沉默着。

“在莫斯科吗?”他疑问地说。“是的,在莫斯科。再会。”

“啊,我但愿我是一个男人,我一定要留下来和您在一起。啊,这多么好啊!”娜塔莎说。“妈妈,您要准许,我就留下来。”

彼挨尔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娜塔莎,想要说什么,但是伯爵夫人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听说您参加了会战,是吗?”

“是的,我参加过的,”彼挨尔回答,“明天又要有会战……”他开始说。

但是娜塔莎打断了他的话:“但是伯爵,您有了什么事?您和寻常不一样了……”

“唉,不要问我,不要问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明天……不是!再会,再会,”他低声地说,“可怕的时代!”于是他落在车子后边,走上了行人道。

娜塔莎把头伸在窗外很久,向他露出亲切的、有点儿嘲笑的、高兴的笑容。

18

彼挨尔从家里出走以后,在过世的巴斯皆夫的空房子里住了两天。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彼挨尔到莫斯科和拉斯托卜卿会了面,第二天醒来时,他好久还不明白,他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应该做什么。他听说,在接待室里等待他的许多人当中,有一个法国人带着爱伦·发西莉叶芙娜伯爵夫人的信在等他会面,这时候,他忽然产生了他最容易出现的那种混乱与失望的情绪。他忽然觉得,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混乱了,一切都毁灭了,他觉得,没有人是对的,没有人是错的,将来什么都没有了,而摆脱这种处境的出路也是没有的。他不自然地微笑着,并且喃喃地说着什么,忽而坐到沙发上,显得束手无策,忽而站立起来,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向接待室里窥视,忽而摇着手臂走回来,拿起一本书。仆役长又来了向他说,替伯爵夫人送信的那个法国人很希望会到他,即使是一分钟也好;又说,巴斯皆夫的寡妇派人来请他保管几本书,因为她自己下乡去了。

“呵,是的,我马上就来,等一下……不,不行,你去向他们说,我马上就来,”彼挨尔向仆役长说。

但是仆役长刚刚出房,彼挨尔便拿了桌上的帽子,从书房的后门走了出去。走廊上没有人。彼挨尔走完整个的长走廊,到了楼梯那里,于是皱着眉,用双手擦着额头,下到第一层的楼梯口。守门的站在大门口。从彼挨尔下来的这个楼梯口,有另外一条楼梯通后门。彼挨尔顺这条楼梯走进院子。没有人看见他。但是在街上,当他刚刚出门,站在马车旁边的车夫和守院的人便看见了他,向他脱帽。彼挨尔感觉到向他投来的目光,他的行动就象一只把头藏在小树中以免被人看见的鸵鸟一样;他垂下头,加快脚步,在街上向前走着。

在那天早晨等着彼挨尔去办的许多事情当中,奥西卜·阿列克塞维支的书籍文件的整理,他觉得是最重要的。

他雇了他所遇到的第一辆车子,要他赶到总主教池,巴斯皆夫的寡妇的家就在这里。

彼挨尔不停地注视着在各方面移动的、离开莫斯科的车辆行列,改正着自己的胖身躯的姿势,以免从颠簸的旧车子上滑下来。他感到一种高兴的情绪,类似小孩逃出学校时的那种情绪。他和车夫交谈着。

车夫告诉他说,今天克里姆林宫出售武器,说明天要把所有的市民赶到三山门外,说那里要发生大战。

到了总主教池,彼挨尔找到了巴斯皆夫的家,他好久没有来过了。他走到小门那里。盖拉西姆听到叩门声便走出来,他就是那个面黄的、无须的老人,彼挨尔五年前在托尔饶克,看见过他和奥西卜·阿列克塞维支在一起的。

“有人在家吗?”彼挨尔问。

“因为现在的局势,索斐亚。大妮洛芙娜带了小孩们到托尔饶克乡下去了,大人。”

“我还是要进来,我要整理书,”彼挨尔说。

“请,请进来吧,故主——愿他在天国里——他的兄弟马卡尔:阿列克塞维支在家里,但是大人知道,他身体不好,”老仆人说。

彼挨尔知道,马卡尔·阿列克塞维支是奥西卜·阿列克塞维支的半疯的、酗酒的兄弟。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们进去吧,进去吧……”彼挨尔说,走进屋里。

一个红鼻子的、高大的、秃顶的老人,穿着宽服,光脚穿着木鞋,站在前室里;他看见了彼挨尔,愤怒地低语着什么,顺走廊走开了。

“从前很聪明,现在,您知道,弱了,”盖拉西姆说。“到书房里去好吗?”——彼挨尔点了点头。“书房封了,一直是这样的。塞斐亚·大妮洛芙娜吩咐的,若是您派人来,就让拿书。”

彼挨尔走进这间幽暗的书房,在恩人的生前,他常常那样战栗地走进这间房。这间布满灰尘的书房,自从奥西卜·阿列克塞维支去世以后,便没有人来过,现在显得更加幽暗了。

盖拉西姆打开一扇百叶窗,踮着脚走出书房。彼挨尔在书房里绕了一圈,走到存放手稿的书橱前,取出一个从前是最重要的、本会最神圣的会章。这是真本苏格兰教律,上面有恩人的附注和解释。他坐在落满灰尘的写字台前,把手稿放在面前,把它打开,又合上,最后又推开手稿,用手托着头,沉思着。

盖拉西姆小心地向书房里看了几次,看见彼挨尔总是那样地坐着。过了两个多钟头。盖拉西姆大胆地在门外发出了小小的声音,想引起彼挨尔的注意。彼挨尔没有听见。

“大人不要车子吗?”

“哦,是的,”彼挨尔想起来了,连忙地站起说。“你听着,”彼挨尔说,抓住盖拉西姆的一个衣扣,用他的明亮的、湿润的、狂喜的眼睛对老人俯视着。“听着,你知道,明天要有会战吗?”“是这么说,”盖拉西姆回答。“我请你不要向人说我是谁。你要照我说的办……”

“晓得了,”盖拉西姆说。“大人要吃东西吗?”

“不要,我要别的东西。我要一件农民的衣服和一把手枪,”彼挨尔说,意外地脸红了。

“晓得了,”盖拉西姆想了一下才说。

这天其余的时间,彼挨尔独自在恩人的书房里,盖拉西姆听见他不安地从这个房角落走到那个房角落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他就在那里替他预备的床上过了夜。

盖拉西姆具有仆人的习惯,一生看到过许多奇怪的事情,毫不奇怪地接受了彼挨尔的寄居,并且似乎因为有人要他侍候而感到满意。他当天晚上就替彼挨尔弄到一件车夫衣服和帽子,他想也没有想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他还应许了明天弄到彼挨尔所要的手枪。马卡尔·阿列克塞维支这天晚上两次拖着木鞋走到门口停下来,讨好地望着彼挨尔。但彼挨尔刚刚向他转过身来,他便羞怯而愤怒地裹紧了长衣,赶快地走开了。彼挨尔穿了盖拉西姆为他弄来并且蒸煮过的车夫衣服,和他在苏哈来夫水塔买手枪的时候,遇见了罗斯托夫家的人。

19

九月一日夜里,库图索夫下令俄军穿过莫斯科城向锐阿桑大道退却。

第一部分军队在夜间开拔。夜行的军队并不匆忙,徐缓地平静地走着。但是在黎明时,开拔的军队快到道罗高米洛夫桥那里,看见了在他们前面有无数的军队拥挤着急忙要过桥,到了桥那边,阻塞了大街小道,在他们后面还有无数的军队向前拥。军队感到无故的着急和惊慌。大家都向桥边拥,向桥上拥,向徒涉场和船上拥。库图索夫自己乘车由后街绕到莫斯科的那一边。

九月二日上午十时前,在道罗高米洛夫近郊,只留下后卫队在空旷的地方。大军已经在莫斯科的那一边过了莫斯科。

同时,在九月二日上午十时,拿破仑在军队里,站在波克隆尼山上,看着展现在他面前的景物。自八月二十六日至九月二日,自保罗既诺会战至敌人入侵莫斯科,在这个不安的可纪念的一星期内,每天都是异常美好的、总是使人惊讶的秋季天气,低斜的太阳比春天更和暖地照耀着,一切在稀薄的清洁的空气中明亮闪耀,胸间吸入秋天的芬芳的空气,便觉得有力而爽快,甚至夜间也是和暖的,并且在黑暗而和暖的夜里,天空不断地落下来使人又惊又喜的金星。

九月二日上午十时是这样的天气。早晨的光明是仙境般的,有河流、花园与教堂的莫斯科,在波克隆尼山前广阔地展现着,并且似乎在过它的寻常的生活,城里圆形屋顶在阳光下象星星一样闪烁着。

拿破仑看到奇怪的城市和他从未见过的特殊建筑,发生了人们看见他们毫不了解的异国生活方式时所有的那种羡慕而又不安的好奇心。这个城市显然是活着的,是生气蓬勃的。拿破仑凭着人们从远处用以辨别活人与死尸的那些不明确的征象,在波克隆尼山上看见了城内生命的跳动,并且似乎感觉到这个庞大的美丽的身体在呼吸。

每个俄国人看到莫斯科,便觉得莫斯科是母亲;每个外国人看到莫斯科,即使不明白莫斯科有母亲城市的意义,一定会感觉到这个城市的女性的气氛,并且拿破仑感觉到了这种女性的气氛。

“Cette ville asiatique aux innombrables églises,Moscoula sainte.La-voilà donc enfin.cetle fameuse ville!Il étaittemps.(这个亚细亚的城市,有无数教堂的圣城莫斯科!这个有名的城市,终于看到它了!正是时候,)”拿破仑说,下了马,命令把莫斯科城市图展开在他面前,然后召来翻译勒劳恩·提代维勒。

“Une ville occupée par l'ennemi ressemble à une fillequi a perduon honneur,(一个被敌人占领的城市,好象一个失去贞操的女子,)”他这么想(他在斯摩棱斯克向屠契考夫说过这话)。他以这种观点去看那出现在他面前的、他未见过的东方.美人。他自己觉得奇怪,他许久以来的、似乎不能达到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在早晨的明亮的光线中,他忽而看城,忽而看地图,核对着这个城的详细情况,而将要占领此城的念头又使他兴奋,又使他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