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轻轻地点了点头,快步地回到马富 ·库绮米妮施娜面前,她还站在军官旁边,怀着怜悯的同情心和他在说话。
“可以,他说,可以!”娜塔莎低声地说。
那个军官的车子进了罗斯托夫家的院子,于是几十辆运送伤兵的车子,由于城里居民的邀请,进了厨子街各家的院子,停在各家房子的门口。娜塔莎显然对这种不同寻常地对待陌生人的做法感到高兴。她和马富 ·库绮米妮施马娜都极力把伤兵尽量请到她们的院子里去。
“应该去报告您父亲,”马富 ·库绮米妮施娜说。
“不要紧,不要紧,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搬到客厅里住一天。我们可以让一半的房子给他们住。”
“小姐,您想得好!就是在厢房里,男下房里,女下房里,也应当问一下。”
“好,我去问。”
娜塔莎跑进屋,踮着脚走进起居室的半开的门,室内散发着醋和好夫曼药水的气味。
“您在睡觉吗?妈妈?”
“啊,睡得多么好哟!”刚刚睡着的伯爵夫人醒过来说。
“妈妈,亲爱的,”娜塔莎说,跪在母亲的面前;把自己的脸靠近着母亲的脸。“对不起,饶恕我,我再不这样了,我把您弄醒了。马富 ·库绮米妮施娜叫我来说,她们领未了几个受伤的军官。您允许吗?他们没有地方去,我知道,您会允许……”她一口气迅速地说。
“什么样的军官?把谁领进来了?我不明白,”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笑起来了,伯爵夫人也无力地微笑着。
“我知道您会允许的……我就这样去向她们说了。”
于是娜塔莎吻了母亲,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她在大厅里遇见了带着坏消息回家的父亲。
“我们留得太久了!”伯爵不觉地懊恼地说,“俱乐部关门了,警察要走了。”
“爸爸,我邀了伤兵来家里住,不要紧吗?”娜塔莎说。“当然不要紧,”伯爵没有心绪地说。“问题不在这里。现在我求你们不要忙着琐碎的事情,去帮忙包装东西,离开这里,明天离开……”接着伯爵向仆役长和仆役们发出同样的命令。
吃饭时,彼恰回家报告他的消息。
他说,今天民众在克里姆林宫领得了武器,虽然拉斯托卜卿的传单上说,他要在事前两天发出号召,但是实际上他已经下了命令,要所有的民众明天都带着武器到三山去,那里将要发生大战。
伯爵夫人当他说话时,畏怯地恐怖地望着儿子的愉快而兴奋的面孔。她知道,假使她说出话来,求彼恰不去参加这个会战(她知道他对于目前这个会战是很高兴),他便要提到男子气、光荣、祖国——那些没有意义的、男人们的、顽固的、不能反对的话,并且事情还会弄糟,因此,她希望这样地安排,就是在这个会战之前离开,并且把彼恰带在身边,作为防御人和保护人,她没有向彼恰说什么,但是她在饭后把伯爵叫到身边,含着泪恳求他赶快把她送走,假若可能,就在当夜。以前她表示完全不怕,现在她带着女性的不自觉的爱情的狡猾,说假使当夜不走,她就会骇死的。她现在并不是虚假地惧怕一切。
14
邵斯夫人出去看过了她的女儿,说起她在宓亚斯尼次基街酒店里所见的情形,更增加了伯爵夫人的恐惧。她从那条街回家时,因为酒店门前有一批在闹事的醉汉,不能通过。她雇了一辆车子,绕路走小街回家,车夫向她说,民众在酒店破开了酒桶,这是奉命做的。
饭后,罗斯托夫的全家热切地急忙地收拾东西,作离城的准备。老伯爵忽然地问事了,饭后不停地从院里到屋里走来走去,向忙乱的仆人们发出无意义的喊叫,使他们更加忙乱。彼恰在院里指挥。索尼亚在伯爵的自相矛盾的命令之下,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完全茫然不知所措。仆人们喊叫着,争吵着,喧闹地在房间里和院子里跑动着。娜塔莎也忽然带着她所惯有的对一切事情的热心着手做事了。起初,她对包装工作的干涉,受到别人的怀疑。大家都等着她闹出笑话,都不愿听她的话;但是她固执而热心地要别人听从她;他们不听她的话,她发怒了,她几乎要哭了;她终于获得了别人对她的信任。她的最费力的而因此获得威信的第一件功劳,是地毯的装箱。伯爵的家里有贵重的Go-belins(哥布兰花毯)和波斯地毯。娜塔莎开始工作时,大厅里有两只打开的箱子:一只几乎装满了瓷器,另一只满是地毯。瓷器还有许多放在桌上,他们还在从收藏室里向这里搬。应该开始装第三只箱子了,于是仆人们去拿箱子。
“索尼亚,等一下,我们要统统装进去,”娜塔莎说。“不行,小姐,已经试过了,”司膳说。
“不要,请你等一下。”
于是娜塔莎开始从箱子里取出包在纸里的盘子和碟子。“碟子应该放在毯子里,”她说。“我们还有许多毯子,三只箱子装得下就好了,”司膳说。
“但是请你等一下。”于是娜塔莎开始迅速而敏捷地整理东西。她指基辅盘子说,“这是不要的。”她指萨克逊碟子说,“这是要的,包在毯子里。”
“歇手吧,娜塔莎;你歇歇吧,我们来装,”索尼亚指责地说。
“哎,小姐!”仆役长说。但是娜塔莎没有听别人的话。她把所有的东西取出来,又迅速地开始重装,她决定:坏的本国的毯子和多余的器皿根本无需带走。一切都取出之后,他们开始重装。确实,那些贱的不值得带走的东西几乎全取出来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装进了两只箱子。只有装毯子的一只箱盖关不严。还可以取出几件东西,但是娜塔莎要坚持自己的意见。她装了又装,向下捺,叫司膳和彼恰捺箱盖,她自己也出了极大的力。彼恰是被她吸引来帮忙装箱的。
“得了,娜塔莎,”索尼亚说,“我知道你对,但是只要把上面的一件取出来。”
“我不要,”娜塔莎叫着说,一手拢住汗脸上的乱发,一手捺毯子。“捺吧;彼恰,捺!发西理齐,用力捺!”她叫着。
毯子捺紧了,箱盖关上了。娜塔莎拍着手高兴得叫起来,并且泪从她的眼里涌出来了。但是这只有一刹那的时间。立刻她又着手做别的事情,并且大家都完全信任她了。別人向伯爵说娜塔丽·依利尼施娜改变他的命令的时候,伯爵并不发怒,而仆人们也到娜塔莎面前来问:车子是否要绑绳子,车子是否装够了?由于娜塔莎的指挥,事情进行很顺利:不需要的东西丢下了,而最贵重的东西极其紧凑地装了箱。
虽然所有的人都很忙碌,但是到了夜里很晚的时候还不能把所有的东西装完。伯爵夫人睡了,伯爵把行期延到早晨,也去睡了。
索尼亚和娜塔莎没有脱衣服,睡在起居室里。
这天夜里又有一个受伤的人用车子送到厨子街,站在门口的马富 ·库绮米妮施娜把他引入罗斯托夫家。这个受伤的人,在马富 ·库绮米妮施娜看来,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他所躺的那辆篷车全部蒙了帷布,并且把车篷放下来。驾驶台上边有一个可敬的老侍仆和车夫并坐着。后边的车上有一个医生和两个兵。
“请到我们家来,请进来。东家要走了,屋子全空了,”老太婆向老仆人说。
“好吧,”仆人叹着气说,“我们大概赶不到家了!我们自己有房子在莫斯科,但是很远,家里没有人住。”
“请您赏光进来,我们主人家里什么都有,请进吧,”马富·库绮米妮施娜说。“怎么,很不好吗?”她又说。侍仆摇了摇手。
“我们大概赶不到家了!一定要问问医生。”于是老侍仆下了车,走到后边的车子那里。“好,”医生说。
仆人又走到篷车那里,向车子里看了一下,摇摇头,叫车夫赶进院子里去,他停在马富 ·库绮米妮施娜身边。
“主耶稣基督!”她说。马富 ·库绮米妮施娜提议把受伤的人抬进屋。
“主人不会说什么的……”她说。
但是他们必须避免上楼梯,因此便把受伤的人抬进厢房;放在邵斯夫人原先的房间里。这个受伤的人是安德来·保尔康斯基公爵。
15
莫斯科的末日到了。是一个明朗爽快的秋天。是星期日。和寻常的星期日一样,各教堂敲响了祈祷的钟声。似乎还没有人能够明白那等待着莫斯科的事情。
只有两个社会现象说明当时莫斯科的情况:一是乌合之众,即是穷人的阶层,另一是物价。广大的工人、家奴和农民群众,夹杂着官吏、神学校学生、绅士,这天一清早就到三山去了。这群人在三山等候拉斯托卜卿,却没有等到他,并且相信莫斯科要失守,便散在莫斯科城厢各处的酒店和饮食店里了。这天的物价也表明了局势。武器、黄金、车辆和马匹的价格不断地上涨,纸币和城市日用品的价格不断地下跌,因此这天中午有了这样的事情,就是贵重的物品,如呢绒,由车夫以对半分的代价运走,而一匹农家的马要值五百卢布;家具、镜子和铜器无代价地送人。
在罗斯托夫家的肃静的古老的屋子里,日常生活秩序的破坏,并不很明显。关于家奴,只是夜里在许多家奴当中,失去了三个人;但是没有东西被窃;至于物品的价值,从乡里田庄上叫来的三十辆车子是很大的财富,引起许多人的羨慕,并且有人向罗斯托夫家说,愿出高价收买。不但有人愿出高价收买这批车子,而且在晚上和九月一日的清晨,受伤的军官们派来了许多侍役兵和仆人们来到罗斯托夫家的院子里,还有许多住在罗斯托夫家和别家的受伤的人勉强地走来,央求罗斯托夫家的仆人设法用车子带他们离开莫斯科。仆役头目听到这些请求,虽然同情受伤的人,却断然地拒绝他们,说他连提也不敢向伯爵提起这件事。这些留下的伤兵虽然是很可怜,但显然是,若是让出一辆车子,便没有理由不让出第二辆,便要让出所有的车子——甚至还要让出自己的马车。三十辆车子不能拯救全体受伤的人,在大难之中,人不能不想到自己和自己的家庭,仆役头目替主人这么设想。
九月一日早晨,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醒来,偷偷地出了卧房,免得惊醒早晨才睡着的伯爵夫人,他穿了淡紫色绸宽服走到台阶上。绑好的车子停在院子里。马车停在台阶的旁边。仆役头目站在门口,同一个老侍役兵和一个年轻的、面色苍白的、吊着手臂的军官在谈话。仆役头目看见了伯爵,向军官和侍役兵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严厉的手势,要他们走开。“那么,都准备好了吗,发西理齐?”伯爵说,摸着自己的秃顶,善意地望着军官和老侍役兵,并且向他们点头(伯爵欢喜生人)。
“马上就套马了,大人。”
“啊,好极了,伯爵夫人一醒,我们就走,谢天谢地!”他又向军官说,“您要什么,先生?住在我家吗?”
军官靠近了一点。他的苍白的脸忽然变为赤红。
“伯爵,赏个光吧,准我……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搭坐您的车吧。我随身的什么都没有……我在行李车上也是一样……”
军官还没有说完,另一个侍役兵也来为他的主人向伯爵作同样的请求。
“嗯!行,行,行,”伯爵连忙地说。“我很,很乐意。发西理齐,你吩咐一下,清出一二辆车子来……那么……那有什么关系……需要怎办就怎办……”伯爵用含糊不清的言语发出了命令。
但是同时军官的热烈的感激的神情,已经确证了他的命令。伯爵向四面环顾了一下。在院里、门口和厢房的窗口,都可以看见受伤的人和侍役兵。他们都望着伯爵并且向台阶走来。
“请大人到画廊上去一下,那里的图画要怎么办呢?”仆役头目说。
伯爵和他一同进了屋,重申了自己的命令,不要拒绝那些要求搭车的伤兵。
“哦,那有什么关系,还可以拿下一点东西,”他又用低微的神秘的声音说,似乎怕谁听到他的话。
伯爵夫人九点钟醒来,她的旧婢女马特饶娜·齐摩非耶芙娜,现在为伯爵夫人担任类似宪兵队长的职务,她来报告旧主人,说邵斯夫人很伤心,说小姐们的夏衣不能丟在这里。由于伯爵夫人探问邵斯夫人为什么伤心,才弄明白了,她的箱子被人从车上拿下来了,所有的车子都卸空了,贵重的东西搬下来了,都装了伤兵,这些伤兵是伯爵由于他的直率而命令装运的。伯爵夫人派人把丈夫叫到她面前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亲爱的,我听说,东西又拿下来了?”
“你晓得,亲爱的,我正要告诉你这件事……亲爱的伯爵夫人,有一个军官来向我请求,给他们几辆车子运伤兵。我们的东西都是用钱买得到的;但是他们留下来,会有什么情形呢?你想想看……他们就在我们的院子里,我们自己要他们进来的,还有军官们在这里……你知道,我以为,实在,亲爱的,啊,亲爱的,让他们上车走吧……着急有什么用呢?……”伯爵羞怯地说了这些话,象他在谈到金钱问题的时候一向所说的那样。
伯爵夫人听惯了这种语调,这是在做损害儿女利益的事情之前每次必说的,例如建筑画廊、花房,组织家庭戏剧或音乐队等事;她也习惯了,总是认为反对这种羞怯语调所说的话是她的责任。
她做出屈服而哭泣的样子,向丈夫说:
“伯爵,你听,你弄到了我们家里什么东西也不能添置,现在你又想断送我们的——孩子们的全部财产了。你自己说过,我们家里的东西值十万卢布。亲爱的,我不同意,不同意。你可真随便!伤兵的事有政府。他们晓得。你看,对门洛普亨家三天以前把东西都搬清了。人家是这样做的。只有我们是傻瓜。你不可怜我,也该可怜孩子们。”
伯爵摆着手,没有说话,从房间里走出去了。
“爸爸,您为什么要这样?”跟他走进母亲房里的娜塔莎说。
“没有什么!这关你什么事!”伯爵忿怒地说。
“不,我听到了,”娜塔莎说。“为什么妈妈不愿?”
“这关你什么事?”伯爵大叫着。
娜塔莎走到窗前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