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那样地关心着他所面临的事情,以致他不能睡觉,虽然是因为夜晚的潮气而伤风加重,他却在夜里三点钟的时候,大声地打着喷嚏,走进一间大帐篷。他问俄军是否后退了。有人报告他说,敌人的火光还是在原来的地方。他赞同地点了点头。
值班副官进了营帐。拿破仑问他:
“Eh bien,Rapp,croyez vous,que nous ferons de bonn-es affaires ujourd'hui?(哦,拉卜,你觉得我们今天的事情会很好吗?)”
“Sans aucun doute,Sire!(毫无疑问的,陛下!)”拉卜回答。
拿破仑向他看了看。
“Vous rappelez-vous,Sire,ce que vous m'avgz fait l'ho-nneur deire à Smolensk?[陛下还记得在斯摩棱斯克向我所说的话吗?]”拉卜说,“Je Vin est tiré,il faut le boire.(酒已倒出,一定要饮。)”
拿破仑皱了皱眉,把头靠在手上,沉默地坐了好久。
“Cette pauvye armée!(这个可怜的军队!)”他忽然地说,“elle a bien diminuée depuis Smolensk.La fortune est nefranche courtisane,Rapp.je le disais toujours,et je comm-enceà l'éprouver.Mais la garde,Rapp,la garde est intacte?(在斯摩棱斯克战斗以后,人数大大减少了。命运只是个荡妇,拉卜;我一向这么说,现在我开始体验到这个。但是禁卫军,拉卜,禁卫军是完整的吗?)”他疑问地说。
“Oui,Sire,(是的,陛下,)”拉卜回答。
拿破仑取了一粒药片,放在口里,看了看表。他不想睡觉,但是距离早晨还早着呢,可是要消磨时光,又没有任何要下的命令,因为一切的命令都已经发出,现在正在执行了。
“A-t-on distribué les biscuits et le riz aux régiments delaarde?(他们把饼干和米发给禁卫军各团了吗?)”拿破仑严厉地问。
“Oui,Sire.(是的,陛下。)”
“Mais le riz?(米呢?)”
拉卜回答说,他已经传下了皇帝发米的命令,但是拿破仑不满地摇头,似乎是他不相信他的命令是执行了。一个侍仆拿了五味酒来。拿破仑吩咐他再给拉卜拿一杯来,沉默地从自己杯中喝了一口。
“我没有了味觉,没有了嗅觉,”他嗅着酒杯说。“这个伤风真讨厌。他们谈到药品。药品不能医好伤风,有什么用呢?考尔维萨尔给了我这些药片,但它们一点帮助也没有。医生们能医治什么呢?什么病也不能医治。Notre corps est une ma-chine à vivre.Il est oraanisé pour cela.c'est sa nature; laissez-y la vie à son aise,qu'elle s'y defende elle même:elle feraplus que si vous la paralysiez en l'encombrant de remèdes.Notre cops est comme une montre parfaite qui doit allerun certain temps;l'horloger n'a pas la faculté de l'ouvrir,il ne peut la manier qu'à tatons et les yeux bandés.Notrec0rps est une machine à vivre,vivre,voilà tout.(我们的身体是生活的机器。身体是为生活而组织的,这是身体的本性;让生命在这个机器中不要受到打搅,让生命保卫它自己:生命比你用药品摧残身体时,能够更起作用。我们的身体好象一个完善的钟表,应该走一定的时间;钟表匠不能把它打开,他只能瞎弄它,闭着眼睛去处理它。是的,我们的身体是生活的机器,如此而已。)”似乎已经走上了下定义的途径,他意外地下了一个新的定义,拿破仑喜欢定义,définitions.(定义。)
“拉卜!你知道吗!什么是战争的艺术?”他问。“这艺术便是在一定时间内比敌人强。voilà tout.(如此而已。)”
拉卜什么也没有回答。
“Demain nous allons avoiraffaire à Koutouzoff!(明天我们要对付库图索夫了!)”拿破仑说。“我们就会明白的!你记得;他在不劳诺指挥军队,他在三个星期内,没有骑过一次马去视察工事。我们就会看到的!”
他看了看表。才四点钟,他不想睡。五味酒喝完了,还是没有事情可做。他站起身来,来回走着,穿上暖和的外套,戴了帽子,走出营帐。夜间黑暗而又潮湿;几乎察觉不出的水珠从上面落下来。附近法国禁卫军里的营火并不明亮,远处俄军阵地里的营火在烟气中发光。处处都很寂静,可以清晰地听到法军已经开始推进去占领阵地的沙沙声和脚步声。拿破仑在帐前徘徊,观看火光,谛听蹄声,当他走过一个高大卫兵的身边时,在他面前站住了,这个卫兵戴着毛茸茸的帽子站在他帐前守卫,看见皇帝便挺直身体,好象一根黑柱子一样。“你是哪一年入伍的?”他问,表现出他和兵士们说话的时候一向所有的那种做作的、粗鲁而又和蔼的威风。
卫兵回答了他。
“Ah!un des vieux!(啊!是一个老兵!)团里领到了米吗?”
“领到了,陛下。”
拿破仑点了点头;从他身边走开了。
五时半,拿破仑骑马到涉发尔既诺村去。
快要天亮了,天空明朗了,只有一片乌云横在东方。遗弃的营火在早晨的微弱光线中快要烧完了。
右边传来了一声深沉的、孤零零的炮声,它划破空中,在一片寂静中渐渐沉寂了。过了几分钟。传来了第二、第三声炮声,空气震动了;在靠近右边的地方传来隆隆的第四、第五声炮声。
最初的一阵炮声还没有消失,别的炮声又响了起来,于是越来越多的炮声互相夹杂着混合在一起。
拿破仑和随从们到了涉发尔既诺多角堡,下了马。棋局开始了。
30
彼挨尔从安德来公爵那里回到高尔该村之后,命令马夫把马匹准备好并要在一清早叫醒他。他说完之后,便立刻在板墙后面的角落里,在保理斯让给他的地方睡着了。
在彼挨尔第二天早晨完全清醒之前,屋里已经没有人了。玻璃在小窗子上震动着。马夫站在他旁边推他。
“大人,大人,大人……”马夫不断地叫他,推着他的肩膀,但没有望着彼挨尔,显然觉得没有叫醒他的希望了。
“怎么?开始了吗?时间到了吗?”彼挨尔醒来说。
“听听炮声吧,”当马夫的退伍兵说,“所有的先生们都走了,殿下自己早已走了。”
彼挨尔赶快穿上衣服,跑到台阶上。外面是明亮的、清凉的、有露水的、愉快的。太阳刚刚从遮掩它的云彩后边升起来,被云彩挡掉一半的阳光,经过对面街道的屋顶,照在有露水的大道尘土上、屋子的墙上、仓库的窗子上和屋子前面彼挨尔的马上。在外面听到了更清晰的炮轰声。有一个副官和一个哥萨克兵在街上跑过去。
“时候到了,伯爵,时候到了!”副官叫着。
彼挨尔吩咐牵着马跟在他后边,从街上走到山丘上,他昨天就是在这山丘上观看战场的。这个山丘上有一群军人,而且可以听到参谋们说的法语声,可以看见库图索夫戴着红边白帽子的白头和他缩在两肩之间的白发后脑勺。库图索夫用望远镜在望前面的大道。
彼挨尔顺着梯级向山丘上走着,看了看前面,对美丽的景色赞赏得出神了。这还是他昨天在山丘上所欣赏的全景;但是现在这一片地方被军队和硝烟湮没了,明亮的太阳从彼挨尔的左后方升起,斜射的光线透过清洁的早晨的空气,在这幅全景上投下了带有金黄和淡红色彩的光线和阴暗的长影子。在全景边沿的遥远的树林,好象是由黄绿色的宝石雕成的,在地平线上显出树顶的蜿蜒的线条,斯摩棱斯克大道在发卢耶佛村后边穿过树林,大道上全是军队。附近是金黄的田野和苍翠的小树丛。前边,左边,右边,处处是军队。这一切是生动、壮观、料想不到的;但是给彼挨尔印象最深的是战场本身的景色,即保罗既诺村和考洛恰河两岸的洼地。
在考洛恰河上,在保罗既诺村和河的两岸,尤其是左岸,在沼泽的两岸之间,在福益那河流入考洛恰河的地方,弥漫着一层雾,雾化开了,消散着,在太阳升起时变得透明,并且把雾中可见的一切幻术般地涂上色彩,画出线条。硝烟和雾混合着,在雾里和烟里,到处都有早晨太阳的反光,有的是水面上的,有的是露水上的,有的是拥挤在岸边和保罗既诺村中的兵士们的刺刀上的。透过这层雾,可以看见一座白色教堂、保罗既诺村的一些屋顶、某个地方的密集的军队、某个地方的绿色弹药箱和大炮。这一切都在运动,或者似乎在运动,因为雾与烟在这整个地区飘浮着。正如同在保罗既诺村附近被雾笼罩着的低凹的地方一样,在它外边,在上空,特别是在全线的左边,在树林中,在草原上,在低凹处,在高地的顶上,自动地不断地冒起硝烟,有时是单独的,有时几处同时冒起,有时很淡,有时很浓,这些硝烟冒起、散开、缭绕、混合,出现在这整个的地区。说来奇怪,这些硝烟和射击声组成了美景的主要部分。
“噗嗤!”忽然出现了一团圆圆的、浓浓的、从淡紫色变为灰色和乳白色的烟,接着砰的一声又传来了那个烟团的声音。
“噗嗤,噗嗤,”又冒起两个烟团,互相碰撞着、混合着;接着砰砰的声音证实了眼睛所看见的东西。
彼挨尔回头看着第一个烟团,他刚才看见它是一个圆圆的、浓浓的烟团,现在,在它那个地方已经有了许多烟团,飘向一边,噗嗤……(停一下)噗嗤,噗嗤,——又出现了三个烟团,又出现了四个烟团,并且在每一个烟团之后,间隔同样的时间砰——砰——砰地发出了清晰的、清脆的、响亮的声音。这些烟团似乎是忽而在跑动,忽而停止不动,而树林、原野和发亮的刺刀似乎是从烟团旁飞过。在原野和小树丛的左边,不断地出现那些巨大的烟团,它们都带着庄严的回声;更近一点,在凹处的树林里,冒出小小的来不及变成球形的枪弹烟,并且同样地发出了小小的回声。特拉嘿——嗒——嗒——嗒嘿,毛瑟枪声频繁地响着,但和炮声比较起来,却显得凌乱而又微弱。
彼挨尔想要亲自到那有烟团、有刺刀闪光、有运动和有这些声音的地方去。他回头看了看库图索夫和他的随从,以便比较自己的和别人的印象。他们都和他一样,并且他觉得,都怀着同样的心情在看前面的战场。在所有的面孔上现在都显出了那种情绪的潜热(chaleur latente),这是彼挨尔昨夭注意到并且在他和安德来公爵谈话后十分了解的。
“去吧,好朋友,去吧。基督与你同在,”库图索夫聚精会神地盯住战场,向站在身边的将军说。
这个将军听到了命令,便从彼挨尔身边走过,下山丘去了。
“到十字路口!”这个将军冷淡而严厉地回答了一个参谋人员,这人问他到哪里去。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彼挨尔想,朝着将军的方向走去。
将军骑上哥萨克兵牵给他的马。彼挨尔走到他牵马的马夫面前。问过哪一匹最驯顺,彼挨尔便上了马,抓住马鬃,把脚尖向外,用脚跟夹住马腹,并且觉得他的眼镜要掉了,却不能放开马鬃和马缰,在将军的后边奔驰着,引起小丘上边向他望着的参谋们的微笑。
31
被彼挨尔骑马追赶的将军下了山,急遽地向左一转,于是彼挨尔看不见了这个将军的踪影,骑马冲进他前面走着的步兵行列里去了。他试图从步兵当中走出来,忽而向前,忽而向左,忽而向右;但处处是兵,他们都有同样的焦虑的面孔,忙于某种看不见的但显然是重要的事情。他们都用同样不满的疑问的眼光望着这个戴白帽子的胖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胖子险些儿让他的马踏到了他们。
“为什么骑马到营的当中来呢!”一个兵向他叫着说。另一个兵用枪托打他的马,彼挨尔紧贴着鞍桥,简直不能驾御他的受惊的马,跑到兵士前面的空地上去了。
在他前面是一座桥,桥边有别的兵士们在射击。彼挨尔到了他们那里。他并不知道,他是骑马向着考洛恰河上的桥头驰去,这桥在高尔该村与保罗既诺村之间,在会战的初步战斗中已受到占领了保罗既诺的法军的攻击。彼挨尔看到前面是一座桥,看到桥的两边、草场上和他昨天看见的草捆之间,有兵士们在烟气中做着什么;虽然这地方的枪声不停,他却没有想到,这地方就是战场。他没有听到各方面嗖嗖响着的枪弹声和头上飞过的炮弹声,没有看见河那边的敌人,虽然有许多人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却好久没有看到死伤的人。他脸上一直带着笑容环顾着他的四周。
“这个人为什么在前线骑马?”又有人向他叫着。
“向左,靠右边,”有些人向他喊叫。
彼挨尔向右走,无意地遇到一个他所认识的拉叶夫斯基将军的副官。这个副官忿怒地看了看彼挨尔,显然已经预备向他喊叫了,但是认出了他,便向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