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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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人群挤紧着,开始移动了,并且迅速地脱了帽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垂下眼睛,衣服的底边绊着她的脚,走到他们面前。那么多各种各样的、老老少少的眼睛向她注视着,还有那么多不同的面孔,因而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看清任何一个面孔,她觉得必须立刻向他们大家说话,却不知怎样开口。但是想到她是父兄的代表,她便有了力量,于是大胆地开始说话了。

“我很高兴,你们来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开始说,没有抬起眼睛,觉得她的心迅速而剧烈地跳动着。“德隆卢施卡向我说,战争使你们都破产了。这是我们共同的不幸,我舍得一切,帮助你们。我本人要离开这里,因为这里危险……敌人靠近了……因为……我要给你们一切,我的朋友们,请你们带着一切,带着我们所有的粮食,你们不会挨饿的。假使有人说,我给你们粮食,是要你们留在这里,这是不对的。正是相反,我请你们带了你们所有的财物,到我们莫斯科乡下的田庄上去,在那里我要亲自问事,并且应许你们,你们不会挨饿吃苦的。要给你们房子和粮食的。”

公爵小姐停顿了一下。人群里只听到叹息声。

“我不是为我自己这么办的,”公爵小姐继续说,“我这么办,是代表我的过世的父亲,他是你们的好主人,并且是代表我的哥哥和他的儿子。”

她又停顿了一下。没有人打破她的沉默。

“我们的悲哀是共同的,我们要共同分担。我的一切,也是你们的,”她望着站在她面前的人说。

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她,都带着同样的表情,这表情的意思是她不能了解的。这表情也许是好奇、忠顺、感激的,也许是惊悸、怀疑的,但是所有面孔上的表情都是一样的。

“我们很感谢您的盛意,但是要我们拿老爷的粮食,那是不行的。”后面的人说。

“为什么呢?”公爵小姐问。

没有人回答,于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环顾着人群,注意到现在她所遇见的眼睛都立刻垂下去了。

“为什么你们不想要呢?”她又问。

没有人回答。

这种沉默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难受;她力求抓住一个人的目光。

“您为什么不说?”公爵小姐向一个很老的人说,他拄着手杖,站在她面前,“假使你想到还需要什么,你就告诉我。我统统会办的。”她盯住他的目光说。

他似乎因此而生气了,垂下了头说:

“为什么我们要同意?我们不需要粮食。”

“为什么我们要抛弃一切呢?不同意,不同意……我们不同意。我们同情你,但我们不同意。你离开,一个人离开这里……”话声从人群中各方面发出来。

在这群人的所有面孔上,又有了同样的表情,现在这已经确实不是好奇与感激的表情,而是忿怒的坚决的表情了。“但是你们一定是没有了解我,”玛丽亚公爵小姐苦笑地说,“为什么你们不愿意走?我保证给你们住的、吃的。可是在这里,敌人要蹂躏你们……”

但是她的声音被人们的声音压倒了。

“我们不同意。让敌人来吧!我们不要你的粮食。我们不同意!”

玛丽亚公爵小姐力求在人群里再盯住一个人的目光,但是没有一个人的目光对着她;显然他们的目光都避开她。她觉得希奇、为难。

“你看,她说得多么漂亮,替她去做奴隶!毁了家,去做奴隶。不是吗?她说,我给你们粮食!”人群中发出了这些声音。

玛丽亚公爵小姐垂下了头,离开人群,走进屋里。她又命令德隆备好马匹明天上路,便回到自己房间里,独自沉思。

12

这天夜里,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自己房间里敞开的窗子前坐了很长时间,倾听着从村子里传来的农民的话声,但她此刻所想到的不是他们。她觉得,无论她怎样想到他们,她也不能了解他们。她所想的只有一件事情,她自己的悲哀,由于她对当前问题的关心而一度中断的悲哀,在她看来,已经成为过去的事了。她现在已经能够回忆,能够哭,能够祈祷了。

太阳落山,风也息了。夜是寂静而清凉的。在十一点钟以后,人声开始平息了,一只公鸡啼了,从菩提树那边开始升起了圆圆的月亮,升起了清凉的白色的带有露水的雾气,乡村里和家宅里是一片寂静。

不久前的情景——她父亲患病和在最后的时刻——一一呈现在她的心中。她此刻又忧郁又喜悦地沉陷在这些想象中,只恐惧地驱除着最后的一个想象——他的死,她觉得,她甚至在这个寂静而神秘的夜里,也不能在她的想象中想到这个。这些情景是那么明确而细致地呈现在她心中,以致她觉得,这些情景忽而是现在,忽而是过去,忽而是未来。

她又清楚地想起了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发病,别人抬着他的胳膊把他从童山的花园里扶进家里,他的无能为力的舌头转动着,他的白眉毛紧皱着,他不安地羞怯地望着她。

“那个时候,他就想向我说出他临死的那天向我所说的话,”她想,“他总是想着他向我所说的话。”于是她十分详细地想起了他中风之前在童山的那一夜,那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就预感到不幸,违反他的意志和他留在一起。她没有睡,并且夜里踮着脚走下楼,走到花房的门前,她的父亲那天在里面过夜,她注意地听着他的声音。他用微弱而疲倦的声音和齐杭说话。他显然是想要谈话。“他为什么不叫我去呢?他为什么不许我代替齐杭呢?”玛丽亚公爵小姐在那时,在现在,都是这么想。“他现在是永远不会再把心里的事向人说出来了。那个时候,对他、对我都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在那个时候,他本可以向我说出他所想说的一切,并且能够听出他的话、了解他的意思的是我,而不是齐杭。为什么我那时不进房呢?”她想。“也许那时候他便向我说了他临死那天所说的话。那时他和齐杭说话,还问到我两次。他想要看见我,我却站在那里;在门外边。他和齐杭说话是悲伤而痛苦的,齐杭不了解他的意思。我记得,他同他说到莉萨,把她当作活人,他竟忘记她已经死了,齐杭提醒他,说她不在了,他大叫道:‘傻瓜。’他是痛苦的。我在门外听到,他躺在床上呻吟着,大声叫道:‘我的上帝!’为什么我那时不进去?他会对我做出什么呢?我会损失什么呢?也许那时候他会得到安慰,他会向我说出那句话。”于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出声地说了他临死那天向她所说的那个亲爱的字眼:“心——爱——的!”玛丽亚公爵小姐重复着这个字眼,并且流出了使她的心灵获得安慰的眼泪。她现在在自己面前看见了他的脸。这不是从她能够记得事情的时候起她所熟悉的,她一向远远地看见的那个面孔;而是她在最后一天,凑近他的嘴边,听他说话,第一次靠近地看见的,看到皱纹和细微之处的那个羞怯而无力的面孔。

“心爱的,”她重复着他的话。

“他说这话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现在想的是什么?”她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看见了他在她的面前,他的脸上带着躺在棺材里的时候被白巾扎着的面孔上的那个表情。在她摸了他,并且相信这不是他,而是那种曾使她感到恐怖的神秘可憎的东西,现在又使她感到恐怖。她准备想到别的事情,她想要祈祷,但是一样也办不到。她把睁开的大眼睛望着月光和阴影,觉得随时都会看见他的死人面孔,并且觉得那笼罩在屋内屋外的寂静使她觉得拘束。

“杜妮亚莎!”她低声唤着。“杜妮亚莎!”她用粗野的声音大叫了一声,并且打破了寂静,向女仆人房里走去,迎着向她跑来的保姆和女仆们走去。

13

八月十七日,罗斯托夫和依利因偕同刚被法国人释放回来的拉夫如施卡和传令骠骑兵,离开他们的和保古恰罗佛相隔十五俚的驻扎地扬考佛,骑马闲游,试验依利因新买的马,并且打听村中有没有草秣。

保古恰罗佛这三天是在敌对的两军之间,因此俄军的后卫和法军的前卫都能够很容易来到那里,因此,罗斯托夫这个细心的骑兵连长,希望在法军来到之前,用留在保古恰罗佛的粮秣。

罗斯托夫和依利因都怀着最快乐的心情。保古恰罗佛是这个带庄园的公爵田庄,他们希望在那里找到很多家奴和美丽的姑娘,在去的途中,他们有时向拉夫如施卡问到拿破仑,并且对他的话大笑,有时互相追赶,试验依利因的马。

罗斯托夫不知道也没有想到,他要去的村庄,正是和他的妹妹订过婚的安德来·保尔康斯基的田庄。罗斯托夫和依利因最后一次在保古恰罗佛前面的斜坡上纵马追赶,罗斯托夫赶上了依利因,先进了保古恰罗佛村的街道。

“你领先了,”涨红了脸的依利因说。

“是呀,总是领先,在草地上和这里都领先,”罗斯托夫说,用手抚摩着他的发汗的顿河的马。“我骑着法国马,大人,”拉夫如施卡在后面说,称他的拉车的驽马为法国马,“本来可以赶上前,但是不愿意叫人丢面子。”

他们慢步地走到谷仓前,有一大群农民站在那里。

有的农民脱了帽子,有的没有脱帽子,望着骑马的来人。两个高高的老农民,有皱纹的面孔和稀疏的胡须,从酒店里走出来,微笑着,蹒跚着,唱着不成调的歌,走到军官们面前。

“好汉们!”罗斯托夫发笑着说,“这里有干草吗?”

“简直一模一样……”依利因说。

“快……乐……的……伙……”一个农民带着幸福的笑容唱着。

有一个农民从人群里走出来,走到罗斯托夫面前。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法国人,“依利因开玩笑地回答。“这就是拿破仑本人,”他指着拉夫如施卡说。

“我看你们是俄国人吧?”那个农民又问。

“你们这里的兵很多吗?”另一个矮小的农民走到他面前问。

“很多,很多,”罗斯托夫回答。“你们为什么聚在这里?”他又说,“是节期吗?”

“老人们聚会,是为了村上的事,”那个农民一面离开着他,一面回答。

这时候,在通主人屋子的路上,出现了两个妇人和一个戴白帽子的男人,向军官这里走来。

“穿红衣裳的是我的;不许动!”看见了毅然地向他跑来的杜妮亚莎,依利因说。

“她是我们的!”拉夫如施卡眨了眨眼睛,向依利因说。

“我的美人,需要什么?”依利因微笑着说。

“公爵小姐要我来问,你们是哪一团的?姓什么?”

“这是罗斯托夫伯爵,骑兵连长,我是您顺从的仆人。”

“伴……啊……伴!”一个醉酒的农民唱着,幸福地微笑着,望着和女孩说话的依利因。阿尔巴退支远远地脱了帽子,在杜妮亚莎之后走到罗斯托夫面前。

“我冒昧打搅大人,”他把手放在胸前,恭敬地说,对于年轻的军官却带着相当轻视的神色。“我的女主人,十五日逝世的上将尼考拉·安德来维支·保尔康斯基公爵的小姐,由于这些人愚昧无知,感到为难,”他指着农民们,“请您劳驾,……可不可以请,”阿尔巴退支忧郁地微笑着说,“再向前走一点,因为不便于当着……”阿尔巴退支指着两个农民,他们紧跟在他身边,好象牛蝇跟在马的身边一样。

“啊!……阿尔巴退支……啊!雅考夫·阿尔巴退支!……好极了!看在基督的份上!原谅我们吧。好极了!啊?”农民们愉快地微笑着向他说。

罗斯托夫看了看醉酒的农民,微笑了一下。

“或者这也许叫大人开心吗?”雅考夫·阿尔巴退支带着清醒的神色说,把那只没有放在胸前的手指着老农民们。

“不,并没有什么开心的地方,“罗斯托夫说,向前走着,“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冒昧报告大人,这里粗野的农民不让女主人离开田庄,并且威胁说,要把马卸下来,所以,虽然早上就把东西搬好了,但是到现在女主人还不能走。”

“这是不行的!”罗斯托夫叫着。

“我有荣幸向您报告实情,”阿尔巴退支说。

罗斯托夫下了马,把马交给传令兵,和阿尔巴退支走进屋,向他问着详情。的确,昨天公爵小姐要把粮食分给农民,她向德隆和集会的农民们作了说明,把事情弄得那末糟,以致德隆终于交出了钥匙,和农民合在一起,阿尔巴退支找他时,他不见了,并且早上公爵小姐命令套马上路时,一大群农民走到谷仓前,并派人去说,他们不让公爵小姐离开村庄,又说有了命令,不许离开,并且他们要卸马。阿尔巴退支到他们面前劝告他们,但他们回答他说(卡尔卜说得顶多,德隆没有在人群中露面),他们不能让公爵小姐离开,又说是有了命令要如此;但是只要公爵小姐留下来,他们便照旧侍候她,事事顺从她。

当罗斯托夫和依利因在路上骑马奔驰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听阿尔巴退支、保姆和女仆们的劝阻,命令套马,想要上路;但是看见了骑马奔驰的骑兵,他们以为是法国人,车夫跑走了,妇女们在屋内啼哭了。

“父呀!亲老子呀!上帝派你来的,”当罗斯托夫穿过前厅时,许多人深受感动地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别人领着罗斯托夫来到她的面前时,正茫然若失、无能为力地坐在客厅里。她不明白,他是谁,他是为什么来的,她自己会发生什么事情。看见了他那张俄国人的面孔,并且根据他的步态和第一句话,她认出了他是她自己阶级中的人,她用她的蓝色明亮的眼睛看了看他,并且开始用她的因为兴奋而结结巴巴的打颤的声音说话。罗斯托夫立刻把这一次会面当作一种奇遇。“一个没有保护的不胜悲伤的姑娘,独自遭受到农民的粗野暴行!多么奇怪的命运把我带到这里来了!”罗斯托夫想,听着她说,望着她。“她的面貌和表情显得多么温柔、高贵!”他想,听着她的羞涩的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