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日,有人把一匹纯种阿拉伯小马牵到拿破仑面前,他骑到马上,向聂门河的一座桥上奔驰而去;他的耳朵被热烈的喊声不断地震着,他忍受着这些声音,显然只是因为不能禁止他们用这些喊声表现他们对他的爱戴;但这些喊声,处处跟随着他,扰乱着他,使他不能考虑军事问题,而这些问题是在他加入军队以后便出现在他心中的。他从晃动的浮桥上到了河的对岸,向左急转,向考夫诺方面奔驰而去;高兴得透不过气来的、狂喜的骑卫队在前面奔驰着,在大军中开道。他到了宽阔的维利亚河边,停在岸边的波兰矛枪骑兵团的附近。
“皇帝万岁”波兰人同样狂喜地喊叫;他们也乱了行列,并且互相拥挤着,争着看他。
拿破仑看了看河,下了马,坐在岸边的一根木头上。按照他的无言的暗示,他们递给他一只望远镜,他把望远镜搁在一个跑到他面前的、快乐的侍从背上,开始观察对岸。然后他专心地注视着摊开在木头上面的地图。他没有抬头,不知说了些什么,于是他的两个副官骑马跑到波兰矛枪骑兵那里去了。
“什么?他说了什么?”这声音在一个副官跑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从波兰矛枪骑兵的行列中响了起来。
命令是,找到一个浅滩以后,便涉水到河对岸去。波兰矛枪骑兵上校是个英俊的老人,红着脸,兴奋得语无伦次,他问副官,可否准许他不用找涉水滩,便率领矛枪骑兵泅渡过河。他显然怕遭到拒绝,好象小孩要求骑马一样要求准许他当着皇帝的面泅渡过河。副官说,也许皇帝不满意这种过分的热心。
副官刚刚说了这话,这个有胡须的老军官,便现出高兴的神色,眼睛发亮地举起指挥刀,喊道:“皇帝万岁,”并下了命令,要矛枪骑兵跟着他,他刺了马,向河里跑去。他狠狠地刺了一下身下的踌躇不前的马,然后窜进水中,向急流的深处泅去。几百个矛枪骑兵跟着他奔驰。在河当中的急流深处是寒冷而危险的。矛枪骑兵坠下马来,互相乱抓着。有些马淹死了,有些人淹死了,其余的人有的在鞍上,有的抓着马鬃在努力泅渡。他们努力向前,向河对岸游去,虽然在半俚之外有涉水滩,他们感到骄傲的却是:他们当着一个人的面泅渡过河,并淹死在河里,而这个人坐在木头上,对他们在做些什么连望也没有望。回来的副官候中适当的时间,大胆地请皇帝注意波兰矛枪骑兵对他的效忠行动,这时候,这个穿灰大衣的矮小的人站立起来,把柏提挨叫到面前,开始同他在岸上来回走动,向他发出命令,偶尔不高兴地望望那些分散他注意力的淹死的矛枪骑兵。
他有一种信念,就是他出现在世界的任何地方,从非洲到莫斯科草原,都能够同样地使人震惊,使人做出舍身忘己的疯狂行为。对于他来说,人们对他的这种信念并不新鲜。他下令把马牵来,然后骑马回他的野营去了。
虽然派了船去救助,但仍有大约四十个矛枪骑兵淹死在河里。大部分人被冲回这边岸上来了。上校和几个矛枪骑兵泅过了河,吃力地爬上了对岸。他们身上的衣服湿透了,淌着水,一上岸就叫喊:“皇帝万岁!”他们欣喜若狂地望着拿破仑站过的地方,可是他已经不在那个地方了,这时候,他们觉得自己很幸福。
晚间,拿破仑下了两道命令:一道是要尽可能快些运来印好的、要在俄国使用的俄国假钞票;另一道是要枪毙一个萨克逊人,在他被搜出的信件里发现了关于法军的各项命令的情报;他还下了第三道命令,就是把那个不必要跳进河里的波兰上校列入荣誉团(Legion d'honneur),拿破仑就是这荣誉团的首领。
Quos vult perdere——dementat.(要谁毁灭——夺其理智。)
3
俄国皇帝这时候在维尔那住了一个多月,主持阅兵和演习。对于大家所预料的战争毫无准备,皇帝原来是为了作好战争的准备而从彼得堡到这里来的。总的作战计划是没有的。在所有的已经提出的计划中,不知道应该采用哪一种——这种犹豫不决的情形,当皇帝在总司令部呆了一个多月之后更加厉害了。三个军各有自己的总司令,但是各个军上面还没有统帅,皇帝自已也没有担当这个名义。
皇帝在维尔那住得越久,对战争越没有准备,大家等待战争等得厌倦了。环绕在皇帝周围的人们的意图,似乎只是要使皇帝愉快度日,忘掉迫近的战争。
在波兰豪贵们、朝臣们和皇帝本人所举行的许多次舞会和庆宴之后,在六月里,有一个波兰侍从武官长想要各位侍从武官长为皇帝举行一次宴会和舞会。这个想法被大家高兴地接受了。皇帝表示了同意。侍从武官长们收集了醵资。最能取悦皇帝的妇人,被邀请担任舞会的主持人。维尔那省地主别尼格生伯爵借出他的郊外房子举行庆宴,于是定于六月十三日在别尼格生伯爵城外住宅萨克来特举行舞会、宴会、赛船和放焰火。
就在拿破仑下令渡聂门河,他的先锋队赶走了哥萨克兵,越过俄国边境的那一天,亚力山大在别尼格生的别墅里,在侍从武官长们所举行的舞会里,度过他的夜晚。
那是快乐而辉煌的宴会;内行的人说,在一个地方聚集这么多美人,是少有的事。别素号娃伯爵夫人也在随同皇帝从彼得堡到维尔那来的其他俄国贵妇之内,她在这个舞会里,以她笨重的所谓俄国式的美胜过了纤巧的波兰妇女。她引入注目,并且皇帝邀她跳舞。
保理斯·德路别兹考,象他所说的,en garcon(单独)居住,把妻子丢在莫斯科,他也在这个舞会里,虽然不是侍从武官长,却为舞会出了一大笔份金。保理斯现在是富人,地位很高,已经不再求人庇护,而和同辈中地位最高的人已经能够平起平坐了。在维尔那他遇见了爱仑,他已经多时没有看见她。因为爱仑正享受着一个很重要的人的宠爱,保理斯是新近结婚的,他们没有提起过去,彼此却象要好的旧友一样。
夜间十二点钟还在跳舞。爱仑没有适当的舞伴,她亲自邀保理斯跳美最佳舞。他们是第三对。保理斯冷淡地注视着爱仑的在镶金黑纱长衫外边袒露着的艳丽的肩臂,谈到他们的旧友;同时,他自己和别人都没有觉得,他时时刻刻注意着在同一舞厅里的皇帝。皇帝不在跳舞,他站在门口,用那种只有他一个人会说的亲切的言语时而叫这一对、时而叫那一对跳舞的人停下。
在开始跳美最佳舞的时候,保理斯看见了皇帝的最亲信的人,侍从武官长巴拉涉夫走到皇帝面前,不合朝仪地站得和皇帝很近。皇帝正在和一个波兰太太谈话,和波兰太太说了话以后,向他询问地望了一下,显然,明白了巴拉涉夫这么做,只是因为有重大的原因才这么做的。皇帝向那个太太微微地点了点头,便转向巴拉涉夫。巴拉涉夫刚开始说话,皇帝的脸上便露出了惊异的神色。他拉住巴拉涉夫的手臂,同他走过舞厅,前面的人群自觉地让出了一条大约有三沙绳宽的走道。保理斯注意到在皇帝和巴拉涉夫同走时阿拉克捷夫的兴奋的脸色。阿拉克捷夫皱眉望着皇帝,并且用红鼻子嗅嗅气,从人群中走出来,似乎等待着皇帝垂询他。(保理斯知道,阿拉克捷夫嫉妒巴拉涉去,显然他不愿意那么重要的消息不经过他传给皇帝。)
但是皇帝和巴拉涉夫没有注意阿拉克捷夫,穿过了外边的门,走进了灯火明亮的花园。阿拉克捷夫摸着佩刀,并且狠狠地回顾着,跟在他们后面大约二十步。
保理斯在表演美最佳舞的各节时,这个问题不断地使他烦恼,就是,巴拉涉夫带来了什么消息,而他要怎样才能够比别人先知道这个消息。
在一个舞节中,他应该选几个妇女,他低声向爱仑说,他想要选波托兹卡雅伯爵夫人,而她似乎到露台上去了,于是他的脚在镶木地板上滑着,穿过外边的门,跑进花园,看见皇帝和巴拉涉夫走上露台,便停了步。皇帝和巴拉涉夫向着门走来。保理斯着慌了一下,似乎来不及走开,恭敬地退到门边,垂下了头。
皇帝好象一个受了侮辱的人那样地激动着,说完了下边的话:
“不宣战,就侵入俄国!我要等到没有一个武装的敌人留在我国的时候,才讲和平。”
保理斯觉得,皇帝满意他说的这些话:皇帝满意的是他的思想的表达方式,但是不满意的是保理斯听到了这话。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皇帝皱了皱眉加上一句。
保理斯知道:这话是对他而言的,于是他闭上了眼,微微地垂着头。皇帝回到舞厅,又在舞会里留了大约半小时。
保理斯最先知道法军渡过聂门河的消息,因此,有机会向几个要人显示他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消息,并因此有机会在这些人的心目中提高自己的地位。
法军渡过聂门河的意外消息,在一个月的徒然的期待之后,显得特别意外,而且是在舞会里!皇帝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在震怒与愤慨的影响之下,想出了那句日后著名的、他自己既认为满意并且充分表达了他的情感的话。从舞会里回去以后,皇帝在凌晨两点钟召见秘书锡施考夫,命他写一个指令给军队,写一个谕旨给元帅萨退考夫公爵,在这个谕旨里面,他坚持地要加进这句话,就是要到没有一个武装的法兵留在俄国境内时,他才讲和。第二天他便写了下面的法文的信给拿破仑:
仁兄陛下,昨天我知道你的军队,不顾我遵守对陛下的义务的诚意,侵入了俄国边境,并且我此刻接到彼得堡的文书,劳理斯顿伯爵在文书中提起此番侵略的原因,说陛下认为自库拉根公爵索取护照时起,即和我处在战争状态中了。巴萨诺公爵拒绝发给护照的理由,决不能使我相信,我的大使的行为可以作为此番侵略的借口。事实上,正如他自己所声明的,大使并未奉得命令提出此项要求,并且我一知道了这事,就向他表示我是多么不满意,并且命他继续供职。假使陛下不愿意因此种误会而使我们的人民流血,并且同意把你的军队退出俄国的领土,我便毫不介意所发生的一切,并且我们可以谅解。如其不然,我将被迫抵抗侵略,这侵略完全不是我方引起的。要使人类避免新的战争的痛苦,这仍然取决于陛下。我是……亚力山大(签字)
4
六月十四日凌晨两点钟,皇帝召见巴拉涉夫,向他宣读了写给拿破仑的信,命令他去送这封信,并且要亲自交给法国皇帝。派遣巴拉涉夫时,皇帝又向他重复说道,要到没有一个武装的敌人留在俄国境内时,他才讲和,并且命令他一定要把这话传达给拿破仑。皇帝没有把这话写在给拿破仑的信中,因为他凭他的机敏,觉得此刻和解的最后努力仍在进行,把这句话写了出来是不合适的;但是他坚决命令巴拉涉夫亲自把这话传达给拿破仑。
巴拉涉夫由一个号手和两个哥萨克兵陪伴着,在十三日和十四日之间的夜里起程,黎明时,到了聂门河这边锐康特村法军的前哨。他被法国骑兵岗哨阻止了。
法国骠骑兵军曹,身穿红制服,头戴毛蓬蓬的帽子,向着前进的巴拉涉夫呼喊,命他停下来。巴拉涉夫并不马上停下来,却继续在大道上缓行着。
军曹皱了皱眉,说出一些咒骂的话,把马的胸部对着巴拉涉夫,向前走动,握了佩刀,粗厨地向俄国将军呼喊,问他:他听没听到对他所说的话,是不是聋子。巴拉涉夫报了自己的姓名。军曹派了兵去报告长官。
军曹没有注意巴拉涉夫,开始和同伴们谈着自己团里的事情,没有望俄国将军。
巴拉涉夫一向接近最高的势力与权威人物,在三小时之前还同皇帝谈过话,并且习惯了因为自己的职位而受到的尊敬,此刻在这里,在俄国境内,他看见了这种敌意的、尤其是对他失敬的粗暴态度,觉得异常奇怪。
太阳刚刚开始从乌云的后面升起来;空气是新鲜的、带着露水的。在大路上有一群从村庄里赶出来的牛。在田野里,百灵鸟好象水里冒起的泡一样,一个一个的,啾啾地急冲地飞起。
巴拉涉夫环顾着四周,等候军官从村庄里来到。俄国哥萨克兵和号手同法国骠骑兵都沉默着,不时地互相望望。
法国骠骑兵上校,显然是刚起床的,骑着漂亮的肥壮的灰色马,由两个骠骑兵陪伴着,从村庄里走出来。军官、士兵和他们的马,都显出神气而又漂亮的样子。
这正是战役的初期,在这种时候,士兵们还在整齐的、几乎是检阅的和平活动中,但是在衣服上显出耀武扬威的味道,并且显出快乐进取的精神,这种情形在战役开始时一向都有的。
法国上校费力地忍住了呵欠,但很恭敬,并且显然明白巴拉涉夫到来的重要性。他领他走过士兵面前,走到前哨的后边,并且告诉他说,他谒见皇帝的愿望大概马上可以实现,因为皇帝的行营,就他所知,是不远的。
他们穿过锐康特村,经过法国骠骑兵系马处,经过哨兵和士兵身边,他们都向他们的上校致敬,并且用好奇的目光望着俄国制服。他们走到村庄的另一边。据上校说,师长是在两公里之外,他将要接见巴拉涉夫并领他到达目的地。
太阳已经升起,并且愉快地照着明朗的绿野。
他们刚走过一个旅店,走上山,便看见山下有一群骑马的人迎面而来,在他们前面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骑在黑色马上,马具在阳光下闪烁着,那人戴着有花翎的帽子,黑发披到肩头,披着红斗篷,两只长腿照法国人骑马姿势向前伸着。这个人骑着马向巴拉涉夫迎面奔来,他的花翎、宝石和金花边,在明亮的六月阳光下闪烁着、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