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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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八月一日,接到了安德来公爵的第二封信。第一封信是在他走后不久接到的,安德来公爵在信里恭顺地请求父亲对于他大胆所说的话加以宽恕,并请求恢复对他的慈爱态度。老公爵写了一封亲切的信回给他,在这封复信之后,他便疏远了法国女人。安德来公爵的第二封信是在法国人占领维切不司克之后,从附近的地方寄来的,信内是全部战役的简短描写和一个写在信中的计划,此外是对于未来战争局势的推测。在这封信里,安德来公爵向父亲指出,他住的地方接近战场,正是军队前进的路线上,是不利的,并且劝他到莫斯科去。

在这天吃饭的时候,代撒勒说,他听说法军已经进入维切不司克,老公爵听了这话,想起了安德来公爵的信。

“今天收到了安德来公爵的信,”他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你看到没有?”

“没有,mon père,(爸爸,)”公爵小姐惊惶地回答。她不会看到的,甚至接到信的事也没有听到过。

“他提到这次的战争,”公爵带着习惯的轻蔑的笑容说,他总是带着这种笑容说到现在的战争。

“一定是很有趣的!”代撒勒说,“公爵能够知道……”

“嗯!很有趣!”部锐昂小姐说。

“您去替我拿来!”老公爵向部锐昂小姐说,“您知道,在小桌子上的镇纸下面。”

部锐昂小姐高兴地跳起来。

“啊,不要,”他皱了皱眉叫着说。“米哈伊·依发内支,你去!”

米哈伊·依发内支站起身来,到书房去了。但他刚出去,老公爵便一面不安地回头望着,一面丢下餐巾自己去了。

“他们什么事都不会做,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他去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代撒勒、部锐昂小姐,甚至于尼考卢施卡都沉默地交换着目光。老公爵由米哈伊·依发内支陪着,快步地回来了,带来了信和计划,在吃饭的时候,他把信放在身边,不给人看。

老公爵进客厅时,把信递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然后把新屋的计划展开在自己的面前注视着,便命令她高声地读信。读过了信,玛丽亚公爵小姐疑问地看了看父亲。他望着计划,显然是精神集中地在思考。

“这件事您以为如何呢,公爵?”代撒勒大胆地提出了问题。

“我?我?……”公爵说,似乎不愉快地清醒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造屋的计划。

“战场很可能会离我们这儿很近的……”

“哈——哈——哈!战场!”公爵说。“我说过了,现在还是说,战场在波兰,敌人决不会越过聂门河。”

代撒勒惊讶地望了望公爵,他在敌人已经到了德聂伯河的时候还说聂门河;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忘记了聂门河的地理位置,以为父亲说的话是对的。

“在化雪的时候,他们要淹死在波兰的沼泽里。但是他们不能明白这一点,”老公爵说,显然是想起了一八〇七年的战争,他觉得那次战争还记得那么清楚。“别尼格生应该早一点进普鲁士,那时事情便有别的转变……”

“公爵,”代撒勒胆怯地说,“信里说到维切不司克……”

“啊,信里吗?是的……”公爵不高兴地说。“是的……是的……”他的脸色忽然显出阴沉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是的,他写的是法军被击溃了,在什么河上呀?”

代撒勒垂下了眼睛。

“公爵没有写这个,”他低声说。

“他没有写吗?不是我自己空想出来的。”

大家沉默了很久。

“是的,……是的……哎,米哈伊·依发内支,”他忽然抬起头,指着盖屋的计划说,“你说,你想怎么改……”

米哈伊·依发内支走到计划前面,公爵和他说了关于盖新屋的计划,然后忿怒地看了看玛丽亚公爵小姐和代撒勒,便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了代撒勒向她父亲注视着的惶惑而惊讶的目光,注意到他的沉默,并且对父亲竟把儿子的信遗忘在客厅的桌子上觉得惊异了,但是她不但怕说到,怕向代撒勒问到他的惶惑和沉默的原因,而且还怕想到这件事。

晚间,米哈伊·依发内支带着恭敬而嘲讽的笑容说,这使玛丽亚公爵小姐脸上发白了。“他对于盖新屋很不放心。他看了一点书,但是现在,”米哈伊·依发内支压低了声音说,“在柜桌上,大概是在搞他的遗嘱(近来公爵最爱做的一件事便是处理他的文稿,这是要在他死后遗留下来的,他叫做遗嘱)。”

“要派阿尔巴退支到斯摩棱斯克去吗?”玛丽亚公爵小姐问。

“是的,他已经等了好久了。”

3

当米哈伊·依发内支拿信回房的时候,公爵戴着眼镜,在眼上和蜡烛上都加了罩子,坐在打开的柜桌前,远远伸出的手里拿着文稿,带着几分庄重的姿势读他的文稿(他称作笔记),这是他要在死后呈给皇帝的。

米哈伊·依发内支进房的时候,他眼睛里含着泪,回忆到他写现在所读的这个文稿的时代。他从米哈伊·依发内支手里接过了信,放进了衣袋里,放下文稿,并且叫等待很久的阿尔巴退支进来。

他在一张纸上开列了要在斯摩棱斯克购买的东西,他在房里,一面从站在门边的阿尔巴退支面前来回走着,一面吩咐。

“第一样,信纸,听着,八帖,照这个样子;金边的……样子,要完全和它一样;火漆、封蜡,照米哈伊·依发内支的单子买。”

他在房里来回走了一会,看了看他的有纪念性的笔记。

“然后把关于证书的信亲自交给省长。”

然后是新房子门上所需要的闩,这闩一定要合乎公爵自己所定的样子。然后是定做一只存放遗嘱的有装璜的箱子。

对阿尔巴退支吩咐了两个多钟头。公爵还没有让他走。他坐下来,沉思片刻,然后闭上了眼打盹。阿尔巴退支轻轻动了一下。

“好了,去吧,去吧;若是还要什么,我就叫你。”

阿尔巴退支出去了。公爵又走到柜桌前,看了看桌子里面,摸了摸他的文稿,又合了柜桌,坐到大桌子前写信给省长。

当他封了信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想要睡觉,但是他知道,他睡不着,在床上会出现最不好的想法。他喊了齐杭,同他走过几个房间,以便告诉他,今天夜里把床放在什么地方。他走着,打量着每个角落。

他觉得处处都不好,最不好的是书房里他睡惯的那张沙发。他觉得这个沙发可怕,大概是由于他躺在沙发上的时候所想到的那些难受的念头。处处都不好,但是最好的地方还是客厅里大钢琴后面的那个角落:他还没有在这里睡过。

齐杭和佣人把床搬来了,并且开始布置。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公爵大声说,亲自把它拉开,离角落四分之一阿尔申,又移近一点。

“好,我终于做完了,现在我要休息了,”公爵想着,让齐杭替他脱衣服。

因为脱衣服和裤子需要出力,公爵恼恨地皱着眉,脱了衣服,沉重地坐到床上,似乎在沉思,轻蔑地望着黄黄的枯瘦的腿。他不是在沉思,却是因为把腿抬起来放到床上去要费力而拖延着。他想,“啊,多么困难!啊,让这些劳苦快些结束吧!您放开我吧,”他咬紧嘴唇,第二万次作了这样的努力,躺下了。但他刚刚躺下,便忽然觉得整个床在他身子下边前后均匀地摇动着,似乎沉重地在呼气,在跳动。他几乎每天夜里都有这样的情形。他睁开了闭着的眼睛。

“不得安宁,该死的!”他发怒地向谁在说。“是的,是的,还有点重要的,很重要的事情,我要留到夜里躺在床上想的。门闩吗?不是,这件事情已经说过了。不是,还有点事情,客厅里的事情。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了些废话。代撒勒这个傻瓜说了什么。衣袋里有点东西,——我想不起来了。”

“齐示卡——吃饭的时候说到了什么?”

“说到安德来公爵……”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公爵用手拍桌子,“是的,知道了,安德来公爵的信。玛丽亚公爵小姐看的。代撒勒说到维切不司克。我现在要看。”

他叫人从衣袋里把信拿出来,把一张摆着一杯柠檬水和一支螺纹蜡烛的小桌子移到床边,戴上眼镜,开始看信。直到此刻,在深夜的寂静中,在蓝灯罩下的弱光下,他看着信,才第一次立刻了解了它的意思。

“法军现在维切不司克,经过四天的行军,他们可以到斯摩棱斯克,或者他们已经到了那里。”

“齐示卡!”齐杭跳了起来。他叫着,“不,不要;不要什么!”

他把信藏在灯台下,闭上了眼睛。他想起多瑙河、晴热的正午、芦苇、俄国军营,以及他自己——一个年轻的将军,脸上没有一条皱纹,强壮、愉快、面色红润——走进波将金的华丽的营帐,对受宠者燃起的嫉妒心,还和那时一样有力地激动着他。他想起和波将金初次会面时所说的一切话。他想起皇太后——矮矮的胖妇人——初次恩厚地接见他的时候,她那发黄的肥胖的面部,她的笑容,她的话,并且想起她在尸龛里的脸,以及在御棺前为了争得吻她的手的权利而和苏保夫发生的冲突。

“啊,快点,快点,再回到那个时候去吧,现在的一切快快结束吧,他们不要打搅我了吧!”

4

棱斯克背后六十俚,离莫斯科大道三俚。尼考拉·安德来维支·保尔康斯基公爵的田庄童山在斯摩就在公爵向阿尔巴退支发出吩咐的那天晚上,代撒勒求见玛丽亚公爵小姐,向她说,因为公爵身体不很好,对于自己的安全没有作任何打算,但是根据安德来公爵的信,他却看得出,住在童山是不安全的,所以恭敬地劝她亲自写一封信由阿尔巴退支送给斯摩棱斯克省长,请他告诉她局势如何以及童山要受到的危险的程度。代撒勒替玛丽亚公爵小姐写了给省长的信,由她签了名,她把这封信给了阿尔巴退支,命他交给省长,并且说如遇危险,便赶快回来。

阿尔巴退支奉到各项命令,戴着毛茸茸的白皮帽(公爵的赠品),象公爵一样拿着手杖,由家里人伴送着,出门上了皮篷车,这车是由三匹肥壮的褐黄色的马拉的。

大铃裹了起来,小铃塞了纸。公爵不许人在童山乘坐响铃的马车。但是阿尔巴退支欢喜在远路上用大大小小的铃铛。阿尔巴退支身边的人、书记、管帐、厨娘和厨房女工、两个老妇人、侍童、车夫和其他家奴,都来为他送行。

他的女儿把印花棉布的鸭绒垫子放在他的背后和身下。年老的姨子偷偷地放进一个包裹。一个车夫扶他上了车。

“唉,唉,女人真麻烦!女人!女人!”阿尔巴退支喘着气迅速地说,完全象公爵说话一样。他坐上了车。关于事务他对书记作了最后的吩咐,阿尔巴退支这次不仿照公爵那样了,从秃头上摘下帽子,划了三次十字。

“您,假若是……您就回来,雅考夫·阿尔巴退支;看在基督的份上,想念着我们吧,”他的妻子向他叫着,暗示着关于战争和敌人的流言。

“女人,女人,女人真麻烦!”阿尔巴退支低声地说着,便上路了。他环顾着四周的田地,有的地方是发黄的裸麦,有的地方还是绿油油的茂盛的燕麦,有的地方是刚刚开始翻耕的黑土。阿尔巴退支向前走着,观赏着今年春麦的罕有的收成,注视着有几处已经开始收割的裸麦田,于是他想到播种和收成,想到是否忘记了公爵的任何吩咐。

路上喂了两次马,八月四日傍晚,阿尔巴退支到了城里。

在路上,阿尔巴退支遇到和越过辎重车和军队。他快到斯摩棱斯克时,听到了远处的射击声,但这些声音没有使他惊异。最使他惊讶的是,他临近斯摩棱斯克时看到很好的一片燕麦被兵士刈割了,显然是用作马秣的,并且在田里扎了一个帐篷:这件事使阿尔巴退支吃惊了;但是他想着自己的事,马上把它忘记了。

阿尔巴退支整个三十多年生活的兴趣,仅仅局限于为公爵服务,他从来没有越出过这个范围。凡是与执行公爵的命令无关的事,不但不使他发生兴趣,而且他觉得是不存在的。

阿尔巴退支于八月四日晚来到斯摩棱斯克,住宿在德聂伯河那边加清那郊区的费拉蓬托夫旅店里,三十年来他在这里住惯了。十二年前,费拉蓬托夫听了阿尔巴退支的劝告,购买了公爵的一个树林,开始做生意,现在在省城里有了一所房子、一家旅店和二爿面粉店。费拉蓬托夫是一个肥胖、肤色黝黑、红脸、四十岁的农人,他的嘴唇厚厚的,长着一个酒糟鼻子,在皱着的黑眉毛上有两个同样的斑点,还有一个大肚子。

费拉蓬托夫穿了背心和印花棉布衬衫,站在门朝大街的旅店前面。他看见了阿尔巴退支,便向他面前走去。

“欢迎,欢迎,雅考夫·阿尔巴退支,别人出城,你进城,”旅店主人说。

“为什么要出城?”阿尔巴退支问。

“我说的,——人蠢呀,总是怕法国人。”

“女人的见识,女人的见识!”阿尔巴退支说。

“我也这么想,雅考夫·阿尔巴退支。我说,下令不让他们进来,这是对的。但农人要三卢布的车费,——他们不是基督教徒!”

雅考夫·阿尔巴退支不注意地听着。他要了一个茶炊,要了马的草秣,喝了茶,便躺下睡觉了。

军队整夜地在街上从旅店前面走过。第二天,阿尔巴退支穿了只在城里才穿的上衣,出门办事。早晨有太阳,八点钟时天已经很热了。阿尔巴退支觉得,这是收割庄稼的好天气。从早晨起就从那边传来了射击声。

在早晨八点钟时,枪声加上了炮声。街上有许多人急急忙忙地走着,有许多兵,但是同平常一样,还有车辆来往着,商人站在店里,教堂里在做祈祷。阿尔巴退支到了各个商店、各衙门、邮局,看了省长。在各个衙门和各个商店里,在邮局里,人人谈到军队,谈到已经在攻城的敌人,都在互相探问该怎么办,都极力互相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