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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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保姆把镶金花的蜡烛点在神龛前,带着在编织的袜子坐在门边,玛丽亚公爵小姐拿了书开始阅读。只是在听到脚步声或说话声时,她才惊恐地疑问地,而保姆镇静地相互望望。屋子的每个角落里都充满着玛丽亚公爵小姐坐在自己房中所感觉到的那种情绪,并且支配着所有的人。由于这种迷信:知道产妇痛苦的人愈少,则产妇受苦愈少,所以大家都极力装作不知道;没有人谈到这件事,但所有的人除了在公爵家里一贯如此的庄重、恭敬和很有礼貌之外,都共同显出一种焦虑不安的心情,以及感觉到一种伟大的、神秘的、此时正在进行的事情。

在女仆的大房间里听不到笑声。在男仆的房里,所有的仆人都坐着,沉默着,随时准备着。在家奴的房里点了火把和蜡烛,都没有睡觉。老公爵踏着脚跟,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并且派了齐杭去向玛丽亚·保格大诺芙娜探问,有什么情况?

“只说,公爵派我来问:”有什么情况?回来把她所讲的话告诉我。”

“去报告公爵,开始生产了,”玛丽亚·保格大诺芙娜说,富有含意地看了看派来探讯的人。齐杭去报告了公爵。“很好,”公爵说,随手关上了门,于是齐杭不再听到书房中半点儿声音了。等了一会,齐杭走进书房,好象是要剪蜡烛芯。看到公爵躺在沙发上,齐杭望望他,看见他的烦恼的脸,摇摇头,无言地走到他面前,吻了他的肩膀,没有剪蜡烛芯,也没有说他为什么进来,就走出去了。世界上最庄严的神秘继续在进行着。傍晚已过,夜晚来到。对于神秘的事的期待和心情的不安,没有减弱,却加强了。没有人睡觉。

是那样的一个三月之夜,好象冬季还未过去,又狂暴地激怒地刮起了风雪。他们派遣了一群备换的马到大路上,去迎接那位从莫斯科来的随时就会到达的德国医生,又派遣了一群骑马的人带了灯笼到道路转弯处去,以便领他通过凹坑和雪地里的水洼。

玛丽亚公爵小姐早已放下了书本,她沉默地坐着,把她的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保姆的起皱的、每一个细部她都熟悉的脸上,注视着她的头巾下边露出的白发绺和她颚下松弛的皮。

保姆萨维施娜手拿着在编织的袜子,低声地说着她自己也听不到的、自己也不了解的、她已经说过上百次的话,说已故的公爵夫人怎样在基锡涅夫生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那时只有一个摩尔大维阿的农妇代替产婆。

“上帝慈悲,医生是决不需要的,”她说。

忽然一阵风吹在外窗已经卸下的一扇窗子上(遵照公爵的意思,百灵鸟一啼鸣,每个房间就下掉一层窗子),吹开一个未闩好的窗闩,吹动了绸帘子,吹进了冷风和雪,吹熄了蜡烛。玛丽亚公爵小姐打了一颤;保姆放下了在编织的袜子,走到窗前,伸出头去抓吹开的窗子。冷风吹起她的巾角和露出来的白发绺。

“公爵小姐,亲爱的。有人从大路上来了!”她说,抓住窗子,却没有关上。“带着灯笼,大概是医生……”

“啊,我的上帝!谢谢上帝!”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我一定要去迎接他:他不懂俄国话。”玛丽亚公爵小姐披上肩巾,跑去迎接来人。当她穿过前厅时,她在窗子里看见一辆马车和许多灯笼停在大门前。她走上楼梯。在栏杆的柱子上有一支蜡烛在风里流蜡。仆人菲利普,面色惊惶,手里另外拿着一支蜡烛,站在下面的楼梯口。再下边一点,在楼梯转弯的那边,可以听到穿暖靴走来的脚步声。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有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说什么。

“谢谢上帝!”这个声音说,“父亲呢?”

“上床睡了,”管家皆密亚恩的声音在楼下回答。

后来这个声音又说了什么,皆密亚恩回答了什么,然后穿暖靴的脚步加快地朝着楼梯上看不见的转弯处走去。

“这是安德来!”玛丽亚公爵小姐想。“不是,这是不可能的,这是太不寻常了,”她想,并且正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在拿蜡烛的仆人所站的地方出现了安德来公爵的面孔和身躯,他穿着皮大衣,领上有雪。是的,这是他,但他又苍白又消瘦,他的脸上带着和以前不同的、非常柔和然而兴奋的表情。他走上楼梯,搂抱妹妹。

“您没有接到我的信吗?”他问,没有等待回答,——回答是得不到的,因为公爵小姐说不出话了,——就回转身,又和跟在他背后的产科医生(他们是在最后一站上遇到的)快步地走上楼梯,又搂抱妹妹。“多么奇怪的命运啊!”他说,“亲爱的玛莎,”于是脱下了皮大衣和套靴,向公爵夫人的住房走去。

9

矮小的公爵夫人戴着白睡帽,靠在枕头上(她的痛苦刚刚过去)。她的一绺绺的黑发垂在她的发烧、发汗的腮上;上唇长了黑毫毛的、红润的、美丽的小嘴张开着,她高兴地微笑着。安德来公爵走进房间,站在她面前,在她所躺的沙发的脚头。她的小孩般的明亮的眼睛,惊惶地、兴奋地停在他身上,没有改变眼睛的表情。“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我没有对任何人做过坏事,为什么我受痛苦呢?您帮助我吧,”她的表情这么说。她看见了丈夫,但她不明白他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意义。安德来公爵绕过沙发,吻她的额头。

“我心爱的,”他说,这种称呼是他从来没有向她说过的。“上帝慈悲……”

她疑问地、小孩般地、谴责地望望他。

“我期待你的帮助,可是也没有得到,也没有得到你的任何帮助!”她的眼睛这么说。她没有诧异他的来到;她也没有明白,他已经回家了。他的来到,对于她的痛苦和痛苦的减轻,毫无关系。疼痛又开始了,于是玛丽亚·保格大诺芙娜劝安德来公爵到房外去。

产科医生进了房。安德来公爵走出去了,遇见玛丽亚公爵小姐,又走到她面前去了。他们低声谈话,但谈话常常停住。他们等待着、倾听着。

“Allez,mon ami,〔去吧,亲爱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安德来公爵又要去看自己的妻子,坐在隔壁的房问里,等候着。一个妇人带着惊惶的脸色,从卧房里走出来,看见了安德来公爵,便慌乱起来。他用手蒙了脸,这样地坐了好几分钟。在门那边发出了可怜的、无能为力的、痛苦的呻吟声。安德来公爵站起来,走到门前,打算开门。有谁抓住了门。

“不行,不行!”里边的人惊惶地说。

他开始在外面的房里走来走去。叫声停止了,又过了几秒钟。忽然一个可怕的叫声在隔壁的房里传出来了一这不是她的叫声,她不能这么喊叫的。安德来公爵跑到门前;叫声停止了,传出了婴儿的啼声。

“为什么带了一个小孩子在里面?”安德来公爵在第一秒钟这么想。“小孩吗?他是什么样的?……为什么那里有小孩?是小孩出世了吗?”

当他忽然明白了这啼声的可喜的意义时,眼泪憋住了他的呼吸,他把双臂支在窗台上,啜泣,流泪,好象小孩们哭的一样。门开了。医生卷了衬衫的袖子,没有穿上衣,脸色发白,下颚打战,走出房间。安德来公爵要向他说话,但是医生慌乱地看他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一个妇人跑出来了,看见了安德来公爵,便在门口迟疑着。他走进了妻子的房。她死了,还照五分钟前他看见她的时候那样地躺着,虽然眼睛不动,腮部苍白,但是在那个上唇长着毫毛的、美丽的、小孩般的脸上,还有同样的表情。

“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没有对任何人做过坏事,你们对我做了什么呢?”她那有魅力的、可怜的、死人的脸庞说。在房角落里玛丽亚·保格大诺芙娜的发抖的白手里有什么微小的红色的东西呼噜了一声,啼叫了一声。

两小时后,安德来公爵轻步地走进父亲的房。老人已经知道了一切。他就站在门口,门一打开,老人便无言地用老迈的粗硬的手臂,象钳子一样,抱住儿子的颈子,并且哭得就象小孩一样。

三天之后替矮小的公爵夫人举行了入殓仪式;安德来公爵走到放棺材的台阶上和她接吻永诀。甚至在棺材里,虽然眼睛闭着,她的脸部还是那样的。“啊,你们对我做了什么呢?”她的脸部仍然这么说。安德来公爵觉得,他的心里若有所失,并且觉得,对于那个他不能补救、不能遗忘的罪过,他是要负责的。他流不出眼泪。老人也走上前吻她的如蜡的小手,这只手在她的胸口宁静地搭在另一只手上,他也觉得她的脸部在说:“唉,你们对我做了什么呢?是为了什么?”看到这张脸,老人愤怒地掉转了身。

又过了五天,他们替小公爵尼考拉·安德来伊支行了洗礼。当神父用鹅毛在婴儿打皱的红色手掌和脚掌上涂油时,奶妈用下颏夹着襁褓。

充教父的祖父战栗地抱着婴儿绕过锡的洗礼盆,生怕失手把婴儿掉下来;他把婴儿递给了教母玛丽亚公爵小姐。安德来公爵因为恐怕淹死婴儿而心慌,坐在另一个房间里,等候仪式完毕。当奶妈把婴儿带出的时候,他高兴地看了看婴儿,奶妈向他说,抛在洗礼盆中的蜡和婴儿头发没有沉下,却浮起来了,他赞同地点了点头。

10

罗斯托夫参与道洛号夫和别素号夫决斗的事,由于老伯爵的努力而暗中了结了,并且罗斯托夫没有如他所料想的被贬为士兵,反被任命为莫斯科总督的副官。因此他不能随同全家的人到乡下去,为了新职务整个的夏天留在莫斯科。道洛号夫复元了,罗斯托夫在他复元的时候和他特别友好。道洛号夫住在自己的母亲那里养病,母亲是热切地疼爱他的。老妇人玛丽亚·依发诺芙娜,也因为他和费佳的友情而爱他,常常向他说到自己的儿子。

“是的,伯爵,在我们现在的这个腐化的社会里,他是太高尚了,心地太纯洁了,”她说。“没有人爱美德,大家都不能容忍。您说,伯爵,在别素号夫那方面是对的吗,是光荣的吗?费佳有高尚的精神,爱他,就是现在也决不说出对他不好的话。在彼得堡闹了许多笑话,和警察的恶作剧不是他们在一起干的吗?可是,为什么别素号夫没有关系,费佳却要负一切的责任呢?他受了多大损失啊!我们知道,他复职了,但他们怎能不让他复级呢?我想,象他这样的祖国的勇敢的子孙是不多的。现在怎办呢——这个决斗!这些人有感觉、有荣誉吗!知道他是独子,要他决斗,那样对直地向他放枪!好吧,上帝可怜我们。为了什么呢?啊,在我们这个时候,谁没有阴谋呢?啊,假使他是那样地嫉妒,我是明白的,他应该早一点表示出来,可是这已经有一年了。啊,要他决斗,以为费佳因为欠他的钱就不打他!多么卑鄙!多么恶劣!我知道,你了解费佳,我亲爱的伯爵,相信我,这就是我真心喜欢你的原因。很少的人了解他。他是那样一个高贵的神圣的人!”

道洛号夫在复元期问,常常向罗斯托夫说些断然料想不到他会说出来的话。

“他们认为我是坏人,我知道,”他说,“让他们说吧。除了我所爱的人,我不关心任何人;但对于我所爱的人,我是那样地爱他,我会为他舍命,但是其余的人,假使妨碍我,我便毁灭他们。我有一个我所敬重的亲爱的母亲,两三个朋友,其中有你,对于其余的人,我只是在他们有用或有害的时候才会注意。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有害的,尤其是女子。是的,我亲爱的,”他继续说,“我遇见过可爱的、善良的、高尚的男子;但是女子,都是出卖的动物,——伯爵夫人们也罢,或者厨娘们也罢,反正一样,——除此而外,我还没有遇到过别样的女子。我还没有遇到过我在妇女当中所寻求的那种天使的纯洁和虔诚。假使我找到了这种女子,我便可以为她舍命。但是这些!……”他做了轻视的手势。“你相信我,假使我还珍重我的生命,那只是因为我还希望遇到这种圣人,她会使我复生,涤清我,提高我。但你不了解这个。”

“不然,我很了解,”罗斯托夫回答,他受了他的新朋友的影响。

秋间罗斯托夫一家回到莫斯科来了。在冬初皆尼索夫也回来了,住在罗斯托夫家里。尼考拉·罗斯托夫在莫斯科所过的一八〇六年的初冬,是他和他全家最幸福最愉快的一个时期。尼考拉带了许多年轻人来到父母的家里。韦□是二十岁的美女;索尼亚是十六岁的姑娘,象初开的花朵那么艳丽;娜塔莎半是少女,半是孩子,有时象孩子一样地有趣,有时象少女一样地娇媚。

这时候在罗斯托夫家有一种特别的爱情气氛,在有很年轻、很美丽的姑娘们的家庭里这是常有的事。每个青年来到罗斯托夫家,看到这些年轻的、容易感染的、为了什么原故(也许是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微笑着的、少女的面孔,看到这种兴奋的奔忙,听到年轻女性的那种不连贯的、但对大家亲切的、对一切有所准备的、充满希望的话声,听到这些不连贯的、有时是歌唱、有时是音乐的声音,便感觉到那种准备恋爱与期待幸福的情绪,就象罗斯托夫家青年男女们所感觉到的一样。

道洛号夫是罗斯托夫最先带来家的青年人之一,除了娜塔莎,全家的人都欢喜他。为了道洛号夫,她几乎同哥哥吵嘴。她坚持说他是坏人,说在他和彼挨尔·别素号夫的决斗中,彼挨尔是对的,道洛号夫是错的,说他是令人讨厌的,矫揉造作的。

“我用不着去了解什么!”娜塔莎坚决地、固执己见地大声说,“他心坏,没有感情。可是我欢喜你的皆尼索夫,他是浪子也罢,是什么也罢,但我仍然欢喜他,所以我了解。我不知道要向你怎么说;他的一切都是有打算的,但是我不欢喜这样。皆尼索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