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16101300000055

第55章

但是娜塔莎没有睡,她的白脸上不动的、睁开的眼睛直视着前方。那一整夜娜塔莎没有睡,也没有哭,索尼亚起来几次走去看她,她也没有同索尼亚说话。

第二天午餐之前,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如他所预定的,从莫斯科乡下回来了。他很愉快:和买主的事情谈妥了,现在没有任何事情再使他逗留在莫斯科,再使他和他所渴念的伯爵夫人别离了。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迎接他,向他说明娜塔莎昨天很不舒服,已经请过了医生,但现在她好些了。娜塔莎这天早晨未出自己的房门。她紧闭着焦干的嘴唇,直勾勾的眼睛动也不动,坐在窗前,不安地注视街上乘车来往的人,并且有人进房时,便连忙回头看。她显然是在期待关于他的消息,期待他自己来,或者写信给她。

当伯爵来看她时,她不安地对他的男子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她的脸上显出了先前冷淡的甚至愤怒的表情。她甚至没有站起来迎接他。

“你怎样了,我的天使,病了吗?”他问。

娜塔莎沉默了片刻。“是的,病了,”她回答。

伯爵不安地问到,为什么她这么愁闷,是否和未婚夫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听到这些问题,向他断言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并且请求他不要挂心。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向伯爵证实了娜塔莎的断言,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伯爵根据她的假病、女儿的悲伤,以及索尼亚和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慌张的面孔,明确地看出,在他离开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要他想到他的爱女发生了什么可耻的事情,那是太可怕了,他那么珍爱自己的愉快的宁静的心情,因而他避免探问,并且极力使自己相信并未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他只是叹息:因为她不舒服,他们下乡的日期延迟了。

19

自从妻子来到莫斯科那天起,彼挨尔就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只是为了不和她在一起。在罗斯托夫家的人来到莫斯科之后不久,娜塔莎对他所发生的影响,使他忙着去实现他的计划。他到特维埃尔去看奥西卜·阿列克塞维支的寡妇,她早已答应过把亡夫的文件交给他。

当彼挨尔回到墓堑型时,他接到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寄给他的信,要求他到她那里去谈一件极重要的、有关安德来·保尔康斯基和他的未婚妻的事。彼挨尔曾经躲避娜塔莎。他觉得,他对她的情感,超过了一个结过婚的男子对于朋友的未婚妻所应有的情感。某种命运不断地使他俩相遇。

“发生了什么事呢?这事与我何干呢?”他想,一边穿着衣服,准备到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家去。“安德来公爵赶快回来娶她吧!”彼挨尔在赴阿郝罗谢摩娃家的途中想着。

在特维埃尔斯考林荫大道上有谁叫他的名字。

“彼挨尔!来了很久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他。彼挨尔抬起头。阿那托尔和他的永远的伙伴马卡闰在一辆两匹灰马的雪橇上急驰而过,马踏起雪块溅在雪橇的前面。阿那托尔挺直地坐着,摆出军界花花公子的正统的姿势,把脸的下部藏在獭皮领子里,头微微地低着。他的脸色是红润的、鲜嫩的,白翎帽子戴在头角上,露出鬈曲的、擦油的、落了细雪的头发。

“确实,他是真正的圣贤!”彼挨尔想,“除目前的快乐之外,他看不见任何别的东西了;没有任何东西使他烦恼;因此他永远愉快、满足、安心。只要我能象他那样,我什么都愿牺牲!”彼挨尔羡慕地想。

在阿郝罗谢摩娃的前厅里,听差脱着彼挨尔的皮大衣,说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请他到她的卧室里去见她。

推开大厅的门,彼挨尔看见娜塔莎带着一副消瘦、苍白、怨恨的面孔坐在窗前。她回头看了看他,皱了眉,带着冷淡的尊严的表情走出了房。

“发生了什么事情?”走进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的房时,彼挨尔问。

“好事情,”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回答:“我在世界上活了五十八年,没有看见过这样丢脸的事。”彼挨尔发誓不泄漏他所知道的一切后,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向他说,娜塔莎不通知父母便解除了她的婚约,说这次破裂原因是阿那托尔·库拉根,彼挨尔的妻子从中撮合他们,并且娜塔莎想趁她父亲不在这里的时候和他私奔,好秘密地和他结婚。

彼挨尔耸起肩膀,张开嘴,听着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向他所说的话,不相信他自己的耳朵。安德来公爵的未婚妻,那么被热恋的、从前那么可爱的娜塔莎·罗斯托娃,要放弃保尔康斯基而取那结过婚的(彼挨尔知道他结婚的秘密)傻瓜阿那托尔,并且那么爱他,竟同意和他私奔!——这是彼挨尔既不能理解,也不能想象的。

他从小所认识的那个娜塔莎的可爱的印象,在他心中,不能够和新近的关于她的卑鄙、愚笨和残忍的概念结合在一起的。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她们全是一类的,”他自语着,觉得不只是他一个人不幸地和恶劣的女人结合在一起。但他仍然可怜安德来公爵,可怜他的自尊,以至快要流泪了。他愈是可怜他的朋友,便愈是轻视地、甚至憎恶地想到那个娜塔莎,她刚才带着那种冷淡的尊严的表情,在大厅中从他身边走过。他不知道,娜塔莎的心中充满了失望、羞耻、屈辱,她的脸上偶然显出安静、尊严、严厉的神情,这不是她的错。

“怎么能结婚呢!”彼挨尔回答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的话说。“他不能结婚的,他结过婚了。”

“这事更糟了,”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说。“他真是个好小子!好一个混蛋!她期待他,期待他两天了。一定要告诉她,至少她不要再期待他了。”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荚娜听彼挨尔说了阿那托尔结婚的详情,用咒骂的话对阿那托尔发泄了怒火,于是向他说了她为什么找他来。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怕的是,伯爵或者随时会到的保尔康斯基知道了她想要瞒住他们的这件事以后,要和库拉根决斗。因此她请他代表她,命令他的小舅子离开莫斯科,不许他再出现在她的眼前。彼挨尔答应了实现她的愿望,他直到现在才明白了那威胁着老伯爵、尼考拉和安德来公爵的危险。她向他简短地、确切地提出了她的要求之后,便让他进了客厅。

“当心,伯爵什么也不知道。你要做得好象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她向他说。“我去向她说,用不着期待他了!留在这里吃饭吧,假使你愿意,”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向彼挨尔大声说。

彼挨尔遇见了老伯爵。他又惶惑又不安。这天早晨娜塔莎向他说过,她和保尔康斯基解约了。

“麻烦,麻烦,我亲爱的,”他向彼挨尔说,“母亲不在这里,带这些女孩们多麻烦啊;我很懊悔我来了。我要向您坦白。您听到她没有同人商量就解除婚约了吗?我承认,对于这件婚事我从来没有很高兴过。我们承认,他是一个好男子,但是,违背父亲的意志是没有幸福的,而娜塔莎不会没有人向她求婚的。但毕竟是已经维持这么久了,并且她不告诉父母便采取了这个步骤!现在她病了,上帝知道是什么病!不行,伯爵,带着女孩们没有母亲在身边是不行的……”

彼挨尔看到伯爵心情是很乱的,极力要把谈话引到别的话题上去,但伯爵又回想起他的苦恼的事情。

索尼亚带着激动的脸色走进客厅。

“娜塔莎心情不好过;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希望看见您。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在她那里,她也请您去一下。”

“是的,您是保尔康斯基很好的朋友,一定是她想要转达什么话,”伯爵说。“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从前一切是多么好啊!”搔着稀疏的白鬓发,伯爵走出房间去了。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向娜塔莎说,阿那托尔结过婚了。娜塔莎不肯相信,并且要求彼挨尔亲自证实这话。索尼亚在走廊上领彼挨尔到娜塔莎房间去的时候,向他说了这话。

娜塔莎面色苍白而严厉,坐在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的旁边,她的火热的、明亮的、疑问的目光在彼挨尔一进门的时候就望着他。她没有微笑,也没有向他点头,只是固执地望着他,她的目光只向他问到这个:对于阿那托尔,他是一个友人呢,还是象所有的别的人一样,是个仇人?彼挨尔自己显然在她看来是不存在的。

“他统统知道,”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指着彼挨尔向娜塔莎说。“让他自己向你说,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娜塔莎好象一个受伤的、被追赶的野兽望着。临近的狗和猎人一样,时而望望这个人,时而望望那个人。

“娜塔丽·依利尼施娜,”彼挨尔说,垂下眼睛,对她觉得可怜,对他不得不施行的手术觉得憎恶。“这是真或者是假,这对于您应该是反正一样,因为……”

“那么他结过婚是假的吗?”

“不假,是真的。”

“他结婚很久吗?”她问,“能发誓吗?”

彼挨尔向她发了誓。

“他还在这里吗?”她迅速地问。

“是的,我刚才看见他的。”

她显然是不能够说话了,并且做了手势要他们离开她。

20

彼挨尔没有留下来吃饭,立刻离开房间就走了。他在城里四处寻找阿那托尔·库拉根,现在一想到他,彼挨尔的血就向心里涌,并且感到呼吸困难。在滑雪场,在茨冈人那里,在考摩柰诺那里——都没有他。彼挨尔到俱乐部去。俱乐部里的一切都是照常;来吃饭的客人们成群地坐着,向彼挨尔问好,谈论城市的新闻。一个茶房,知道他的朋友和习惯,向他问好后,对他说,他的位子还留在小客厅里,说米哈伊·萨哈锐支公爵在图书室里,巴弗尔·齐摩非伊支还没有来。在关于天气的谈话当中,彼挨尔的一个熟人插言问他是否听到了库存拉根诱拐罗斯托娃的事,城里都在说这件事,这是不是真的?彼挨尔笑了一下,说这是胡说,因为他刚从罗斯托夫家的人那里来的。他向所有的人问到阿那托尔;有的说他还没有来,有的说他晚上要来吃饭。彼挨尔看见这群镇静的、漠然的人们不知道他心灵中所发生的事,觉得奇怪。他在大厅里走着,一直等到所有的人都来了,他没有等到阿那托尔,也没有吃饭,便回家了。

他所寻找的阿那托尔,这天在道洛号夫家吃饭,和他商量怎样挽救那失败的事情。他似乎觉得一定要会见罗斯托娃。晚问他去看姐姐,同她商量布置这次会面的方法。当彼挨尔走遍全城没有结果回家时,听差向他报告说阿那托尔·发西利也维支公爵在伯爵夫人那里。伯爵夫人的客厅里满是客人。

彼挨尔回来以后还没有看见他的妻子(他现在比任何时候更加恨她),他没有向她问好,走进客厅,看见了阿那托尔,就走到他面前去了。

“啊,彼挨尔,”伯爵夫人走到丈夫面前说。“你不知道我们的阿那托尔现在是什么样的处境啊……”她站住了,在丈夫低垂的头上,在他炯炯的眼睛里,在他坚决的步态中,看见了那种可怕的愤怒与力量的表情,这表情是她自己在他与道洛号夫决斗之后所知道、所经验过的。

“您在哪里——哪里便有堕落和罪恶,”彼挨尔向妻子说。“阿那托尔,来,我要同您说话,”他用法语说。

阿那托尔回头看了看姐姐,顺从地站起来,准备跟彼挨尔走。

彼挨尔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近自己的身边,走出了房间。

“Si vous vous permettez dans mon salon,〔假使你竟敢在我的客厅里面,〕……”爱仑低声说;但彼挨尔没有回答她,走出了房间。

阿那托尔迈着寻常的、昂然的步伐跟他走。但是他的脸上露出了不安。

彼挨尔进了自己的房,关了门,向阿那托尔说话,却没有望着他。“您答应了罗斯托娃伯爵小姐要娶她,想要和她私奔吗?”“我亲爱的,”阿那托尔用法语回答(全部谈话都是用法语的),“我不认为我应该回答用这种态度向我提出的问题。”

彼挨尔原来发白的脸因为愤怒而变样了。他用他的大手瓠住阿那托尔的军装领子,开始把他向两边摇晃,直到阿那托尔的脸上显得十分惊惶时为止。

“当我说我要同您说话的时候……”彼挨尔重复说。

“啊,什么,这是愚蠢的。啊?”阿那托尔说,摸着连布撕裂的一个领扣。

“您是一个流氓,一个恶棍,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让我痛快地用这个东西敲碎您的头,”彼挨尔说,他的话说得那么不自然,因为他说法语。他拿起一个沉重的镇纸,威胁地举起来,立刻又放回原处了。

“您答应了和她结婚吗?”

“我,我,我没有想过:我从来没有答应过,因为……”彼挨尔打断了他的话。

“您有她的信吗?您有信吗?”彼挨尔重复着,走到阿那托尔面前。

阿那托尔看了看他,立刻把手伸入衣袋,掏出手册。

彼挨尔接过阿那托尔递给他的信,推开挡路的桌子,把身子躺在沙发上。

“Je ne serai pas violent,ne craignez rien,〔我不动武,不要怕,〕”彼挨尔说,回答阿那托尔的惊惶的姿势。“信——一,”彼挨尔说,好象是向自己复述功课。“二,”在暂时的沉默之后,他继续说,又站起来,开始走动着,“您明天一定要离开墓堑型。”“但我怎能够……”

“三,彼挨尔继续说,没有听他说,“永远不许您有一句话说到您和伯爵小姐之间的事情。这个,我知道,我不能阻止你,但假使你有一点良心……”彼挨尔沉默地在房中徘徊了几次。

阿那托尔坐在桌旁,皱了皱眉,咬着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