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亚听到了这话,又听到娜塔莎低声说:
“我知道她会看见的;她去年也看见的。”
大家沉默了三分钟。“一定是看见了!”娜塔莎低声说,没有说完……忽然索尼亚推开她手里的镜子,用手蒙了脸。
“啊,娜塔莎!”她说。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看见了什么?”娜塔莎扶着镜子大声说。
索尼亚并没有看见东西,当她听到娜塔莎的声音说“一定是看见了”时,她正想要眨眨眼,站起来。她不愿欺骗杜妮亚莎和娜塔莎,但坐着是难受的。她自己不知道,当她用手蒙眼时,她怎样并且为什么发出了叫声。
“看见他了吗?”娜塔莎抓着她的手问。
“是的。等一下……我……看见了他,”索尼亚不觉地说,还不知道娜塔莎所说的他是指谁而言;他是尼考拉,或者他是安德来?
“但为什么我不说我看见了东西呢?别人都看见!谁能发觉我是看见,还是没有看见呢?”这想法在索尼亚的心中闪过。
“是的,我看见了他,”她说。
“怎样的?怎样的?坐着还是躺着?”
“不,我看见……先是没有东西,忽然我看见了,他躺着。”
“安德来躺着吗?他病了吗?”娜塔莎问,用她的不动的眼睛惊惶地望着她的朋友。
“不是,相反,——相反,脸是愉快的,他向我转过来,”在她说这话时,她似乎觉得,她看见了她所说的东西。
“哦,还有呢?索尼亚?……”
“后来我看不清了,什么蓝的和红的东西……”
“索尼亚!他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什么时候看见他呢?我的上帝啊!我多么为他、为我自己害怕啊,我为一切害怕……”娜塔莎说,对于索尼亚的安慰她没有回答一句,她在床上躺着,在蜡烛熄灭很久之后还睁着眼睛,不动地躺在床上,透过结冰的窗子望着寒冷的月光。
13
在圣诞节后不久,尼考拉向母亲说明了他对索尼亚的爱情和他要娶她的毅然的决心。伯爵夫人早已注意到索尼亚与尼考拉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她期望着这个说明,沉默地听了他的话,并且向儿子说,他想要娶谁就可以娶谁;但她和父亲都不会祝福他这件婚事。尼考拉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母亲不满意他。虽然她对他慈爱,她却不对他让步。她没有望着儿子,冷淡地派了人去请丈夫;当他来到时,伯爵夫人想要简略地冷静地当尼考拉的面向他说明是怎么回事,但她克制不住了;她流出了苦恼的眼泪,走出了房。老伯爵开始犹疑不定地规劝尼考拉,要求他放弃他的计划。尼考拉回答说,他不能否认他的话,于是父亲叹了口气,显然是困惑了,立刻中断了自己的话,走到伯爵夫人那里去了。在他和儿子的一切冲突中,伯爵总是因为家境的不振,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因此他不能因为儿子拒绝娶富家女子却选择无陪嫁的索尼亚便对儿子发火,——在这种场合,他只是更痛心地想起,假如家道不是这样衰落,尼考拉便无须要娶比索尼亚更好的妻子了;家境衰落的责任只在他和他的米清卡,以及他的不可克服的习惯。
父母没有再和儿子谈到这件事;但几天以后,伯爵夫人把索尼亚叫到自己面前,用了彼此都料想不到的尖锐的语言,责备甥女引诱她的儿子,责备她忘恩负义。索尼亚无言地垂着眼睛,听了伯爵夫人的尖锐的话,不明白对她要求的是什么。她准备为她的恩人牺牲一切。自我牺牲的思想是她所喜爱的思想;但在这件事情上,她不能明白,她应该牺牲什么,并且为谁作出牺牲。她不能不爱伯爵夫人和罗斯托夫全家,也不能不爱尼考拉,不能不知道他的幸福就靠着这个爱情。她沉默悲哀,没有回答。尼考拉似乎觉得他不能再忍受这种情形,于是他去向母亲说明。尼考拉时而请求母亲饶恕他和索尼亚,并且同意他们的婚事,时而威胁母亲,说假使索尼亚要受到迫害,他便立刻和她秘密结婚。
伯爵夫人带着儿子从未见过的冷淡的样子回答儿子说,他已经成年了,说安德来公爵不得到父亲的同意就要结婚,说他也可以这么做,但她决不承认这个女阴谋家是她的媳妇。
尼考拉被女阴谋家这个名词惹恼了,提高了声音向母亲说,他从来没有料想到,她要强迫他出卖自己的情感;并且假使是如此,那末他最后一次说……但他没有来得及说出这句关键性的话,这句由于他脸上的表情他母亲恐怖地等候着的话,这句也许要在他们之间永远留下心酸的回忆的话。他没有来得及说完,因为娜塔莎面孔发白而严肃地从门外进了房,她在门外窃听到现在。
“尼考林卡,你说废话,不要说,不要说!我告诉你,不要说!……”为了压下他的声音,她几乎是叫起来了。
“妈妈,亲爱的,这完全不是因为……我心爱的,可怜的,”她向母亲说,母亲觉得自己是在决裂的边际,恐怖地望着儿子,但是由于坚决的争执与兴奋,她不愿并且也不能让步。
“尼考林卡,我要向你说明的,你去吧,——您听,亲爱的妈妈,”她向着母亲说。
她的话是无意义的;但这些话得到了她所企望的结果。
伯爵夫人沉痛地啜泣着,把脸藏在女儿的怀中,尼考拉站起来,抓着头,走出房去了。
娜塔莎负责进行和解,并且得到了这样的结果,就是尼考拉获得了母亲的保证,索尼亚不会受虐待,他自己也作了保证,他决不瞒着父母做任何事情。
尼考拉和父母有了意见,又愁闷又严肃,但他觉得,他是在热恋中,他毅然地决定了,在团里料理了自己的事情之后,就辞职回家,娶索尼亚,他在一月初到团里去了。
在尼考拉走后,罗斯托夫家里比从前更惨淡了。伯爵夫人因为心绪恶劣而生病了。
索尼亚因为尼考拉的离别,更因为伯爵夫人不能对她没有那种敌意的态度,是很悲哀的。伯爵为了那必须采取断然措施的、恶劣的家境而空前地烦恼。莫斯科的房子和莫斯科郊外的房产都不得不出卖了,为了出卖房屋,他必须到莫斯科去。但伯爵夫人的健康使行期一天一天的延迟。
娜塔莎轻易地甚至愉快地忍受了和未婚夫离别的初期,现在却一天一天变得更激动、更不耐烦了。她想到,她的最好的时光,应当用在对他的爱情上,却不为任何人而白白地浪费了,这个想法使她不断地感到痛苦。他的信大都使她发火。她愤慨地想到,她是在对他的一心思念中过生活,而他却过着真正的生活,他看见了许多在他看来是有趣味的新地方和新人。他的信愈有趣昧,她愈觉得烦恼。她写给他的信,不但不使她感到安慰,而且使她觉得是无聊的虚伪的义务。她不会写,因为她认为,她不能在信中真实地表现千分之一她所惯于用声音、笑容、与目光所表现的东西。她写给他一些徒具形式的、单调的、冷淡的信,这些信都曾由伯爵夫人在底稿上改正了她的拼写的错误,她自己差不认为这些信有丝毫的意义。
伯爵夫人的健康仍然没有见好;但延期到莫斯科去是不可能了。必须预备娜塔莎的陪嫁,必须出卖房子,此外安德来公爵要先到莫斯科(这个冬季尼考拉·安德来维支老公爵住在这里),娜塔莎相信他已经到了。
伯爵夫人留在乡间,伯爵带了索尼亚和娜塔莎,在一月末到莫斯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