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16101300000032

第32章

保理斯不久便到了,他是别尔格的老同事。他带着几分垂爱与赏光的意味,对待别尔格和韦啦。在保理斯之后来了一个太太和一位上校,然后是那位将军,然后是罗斯托夫家的人,于是这个晚会无疑地和所有的晚会完全_样了。别尔格和韦啦,看到客厅中的动作,听到不连贯的谈话声、衣服声和行礼声,不能够克制他们的高兴,笑了。一切都正是每人一向所做的那样,特别是将军,他夸赞了房屋,拍了别尔格的肩膀,并且带着长辈的权威口气,吩咐了布置波斯顿牌桌。将军坐在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旁边,把他当作仅次于他自己的贵宾。年老的和年老的在一起,年幼的和年幼的在一起,主妇在茶桌前,桌上有同样、的点心放在银篮子里,和巴宁家晚会里的一样。一切都和别人家的完全一样。

21

彼挨尔是贵宾之一,应当坐下来和伊利亚·安德来伊支、将军及上校玩波斯顿牌。彼挨尔在波斯顿牌桌上碰巧坐在娜塔莎的对面,她在跳舞会那天之后所发生的奇怪的改变使他吃惊了。娜塔莎沉默着,她不但没有那天在跳舞会里那么漂亮,而且假使她没有那样文雅的、对一切表示淡漠的神情,便显得很丑了。

“她有了什么事情?”彼挨尔望了望她,一边在想。她在茶桌前坐在姐姐的旁边,并且没有望他,勉强地向坐在身旁的保理斯回答了什么。彼挨尔出完了全副的牌,并且令同伙满意地拿到了五回牌,在他检牌时,他听到了问候的声音和进房来的脚步声,他又向她瞥了一瞥。

“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更加诧异地问自己。

安德来公爵带着关心的亲切的表情站在她面前,和她在说什么。她抬着头,脸发红,望着他,显然极力想要压制她的急促的呼吸。她内心的先前熄灭了的某种火焰的明亮光辉,又在她心中闪起了。她完全改变了。她又从丑陋的姑娘变得象在跳舞会里那样漂亮了。

安德来公爵走到彼挨尔的跟前,彼挨尔在朋友的脸上看出了新的、年轻的表情。

彼挨尔在玩牌的时候换了几次座位,有时是背对着有时是脸对着娜塔莎,在打六圈牌的时间里,一直注意着她和他的朋友。

“他们当中发生了很重要的事情,”彼挨尔想,一种又是欢喜又是苦恼的情绪使他兴奋,使他忘记了玩牌。

在打完六圈之后,将军站起来了,说这么玩是不行的,于是彼挨尔获得了自由。娜塔莎在一边和索尼亚和保理斯在谈话,韦啦带着狡猾的微笑和安德来公爵在说什么。彼挨尔走到他的朋友面前,问了他们谈的是不是秘密,在他们旁边坐下了。韦啦看到安德来公爵对娜塔莎的注意,觉得在晚会上,在真正的晚会上,对于感情的巧妙的暗示是绝对必需的,于是趁安德来公爵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开始和他说到一般的感情,说到她的妹妹。她觉得,对于这么聪明的(她认为安德来公爵是这样的人)客人,她必须运用她的外交才干。

当彼挨尔走到他们面前时,他注意到,韦啦对她的自满的谈话感到津津有味,安德来公爵显得发窘(这是他所少有的)。

“您以为怎样呢?”韦啦带着乖巧的微笑说。“公爵,您是那么有眼光,立刻便能看出人的性格。您觉得娜塔莎怎样?在感情上能够专一吗?她能够和别的女子一样(韦啦意思是指她自己),一旦爱了一个人,便永远对他忠实吗?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您觉得怎样呢,公爵?”

“我对于您的妹妹认识得太浅了,”安德来公爵带着嘲讽的笑容回答,他想要用这个笑容掩饰他的窘迫,“还不能够解答这样难答的问题;况且,我注意到,女子愈不动人愈有恒心。”他补充说,望了望正走到他们面前的彼挨尔。

“是的,这是真的,公爵;在我们这个时代,”韦啦继续说(她提到我们这个时代,因为一般智力有限的人都欢喜这么说,以为他们找到了而且重视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以为人的特性是随着时代而改变的),“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个姑娘有这么多的自由,以致le plaisir d'etre courtisee 〔被人追求的乐趣〕反而压倒了她的真正的情感。Et Natalie,il faut l'avouer,yest tressensible.〔应当承认,娜塔莎在这方面是很敏感的。〕”

又说到娜塔莎,这又使安德来公爵不高兴地皱了皱眉;他想要站起来,可是韦娥带着更乖巧的笑容继续说:

“我以为,没有人象她那样courtisee〔被人追求过〕,”韦啦说,“但是直到最近,她还没有认真地喜欢过哪个人。您知道,伯爵,”她向着彼挨尔说,“甚至我们可爱的表兄保理斯,entrenous,〔说句机密的话,〕他是dans le pays du tendre 〔在柔情的国土里〕陷得很深很深了……”她用当时很流行的一种描写爱情的话说。安德来公爵皱了皱眉头,沉默着。

“但您同保理斯是朋友吗?”韦她对他说。

“是的,我认识他……”

“他当然向您说过他对娜塔莎的童年的爱情了。”

“啊,有过童年的爱情吗?”安德来公爵问,忽然意外地脸红了。

“是的。Voussavez,entre cousin er cousine cette intimite mene qulequefois a l'amour le cousinage est undangereux voisinage .N'est ce pas ?(你知道,在表兄妹之间,这种亲密有时候会产生爱情:表亲是一种危险的关系。是不是?〕”

“噢,无疑的,”安德来公爵说,他忽然不自然地活跃起来,开始和彼挨尔说笑话,说他对待他的在莫斯科的五十岁的表姐们应当小心,在说笑话的当中他站起来,抓住彼挨尔的手,拉他走开了。

“什么事?”彼挨尔说,诧异地望着他朋友那奇怪的活跃的样子,并且注意到他站起时投向娜塔莎的目光。

“我需要,我需要和你谈一谈,”安德来公爵说。“你知道我们的女式手套(他说到共济会里给新会友们赠送他所喜爱的女式手套)。我……可是,不,我以后再同你谈吧……”于是安德来公爵眼睛里露出奇怪的光芒,局促不安地走到娜塔莎面前,坐在她旁边。彼挨尔看见安德来公爵向她问着什么,她正红着脸回答他。

但是,这时别尔格走到彼挨尔跟前,坚持要求他加入将军与上校之间关于西班牙事件的争论。

别尔格感到满意和幸福。高兴的笑容一直浮现在他的脸上。晚会是很成功的,和他所看见的别的晚会完全一样。一切都完全相同。妇女们细声的谈话、牌戏、玩牌时提高了声音的将军、茶炊、点心都一样;但还缺少一件事情,就是他在别的晚会上常常看见而他很想模仿的事情:缺少了男人之间的大声的谈话以及关于什么重要而理智的问题的争论。将军开始了这个谈话,别尔格就领彼挨尔到他那里去。

22

第二天,安德来公爵应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的邀请到罗斯托夫家去吃饭,并在他们家里呆了一整天。

家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安德来公爵是为谁而来的,他也不隐瞒,整天极力要和娜塔莎呆在一起。不仅在惊惶的、然而幸福的、狂喜的娜塔莎的心中,而且全家的人都感觉到对于某种重要的一定要发生的事情的恐惧。当安德来公爵和娜塔莎说话时,伯爵夫人的忧愁的、严肃的、厉色的眼睛望着他,当他回头看她时,她又羞怯地作假地开始某种无关重要的谈话。索尼亚怕离开娜塔莎,并且当她和他们在一起时,她又怕碍事。娜塔莎和他单独在一起时,因为对于期望的恐惧而面色发白。安德来公爵的羞怯令她诧异。她觉得,他要向她说什么,但他又没有决心这么做。

在晚间当安德来公爵离去时,伯爵夫人走到娜塔莎面前低声说:

“怎么样?”

“妈妈,看上帝的情面,现在不要问我吧。这是无法说清楚的。”娜塔莎说。

虽然这么说,但是这天晚上娜塔莎却瞪着眼睛在母亲的床上躺了很久,时而兴奋,时而恐惧。她时而向母亲说,他怎样称赞了她,时而说,他说他要到国外去,时而说,他问到他们这个夏天要住在什么地方,时而说,他向她问到保理斯。

“但这样的,这样的……我从来没有过!”她说。“可是我和他在一起时觉得害怕,我和他在一起时总是觉得害怕,这是什么意思?这意思是说,这是真的事情,是吗?妈妈,您睡了吗?”

“没有,我心爱的,我自己也觉得害怕,”母亲说,“去睡吧。”

“反正我是睡不着了。睡觉是多么愚蠢的事呵!妈妈,妈妈,这样的事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她因为自己心中所感觉到的那种情绪而惊异,恐惧地说。“我们能够想得到吗!……”娜塔莎似乎觉得,当她初次在奥特拉德诺看见安德来公爵时,她已经爱上了他。她似乎是怕这种奇怪的意料不到的幸福,就是说,她在那时候所选择的人(她坚决地相信这一点),这个人现在她又遇见了,并且似乎对于她并不是漠不关心的。

“这是注定了的,当我们在这里的时候,他也特地来到了彼得堡。这是注定了的,我们要在这个跳舞会里见面。这全是命运。造成这个局面的,显然是注定的命运。甚至在那时候,当我一看见他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还向你说了什么呢?这是什么诗?你读……”母亲沉思地说,问到安德来公爵在娜塔莎的手册上所题的诗。

“妈妈,他是断弦的,这不羞耻吗?”

“不要说了,娜塔莎。祷告上帝吧。Les mariages se fontdans les cieux.〔婚姻是天上定的。〕”

“亲爱的,妈妈,我多么爱您,我多么高兴呵!”娜塔莎大声说,流着快乐和兴奋的泪,搂抱着母亲。

正在这时,安德来公爵坐在彼挨尔家,向他说到自己对娜塔莎的爱,以及一定要娶她的决心。

这天叶仑娜·发西莉叶芙娜伯爵夫人家里有盛大的宴会。到会的有法国大使,有一个新近常到伯爵夫人家来的外国的亲王,有许多显赫的男女。彼挨尔在楼下,在各厅堂间走动着,他的聚思凝神的、心不在焉的、愁闷的面容,使所有的客人们都诧异了。

彼挨尔自从那个跳舞会以后,便感觉到忧郁症将发作,并且下了极大的决心要努力克制它。自从某一外国亲王和他的妻子接近以后,彼挨尔意外地被任命为高级侍从,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在大交际场中觉得难堪与羞耻,而从前的关于一切人世虚荣的暗淡的思想,又愈益频繁地来到他的心中。同时,他在他的被保护人娜塔莎与安德来公爵之间所注意到的情感,由于他的处境和他朋友的处境的对比,更加重了这种忧闷的心情。他同样地极力避免想到他的妻子,避免想到娜塔莎与安德来公爵。他又觉得,和永恒比较起来,一切都是无关重要的;又出现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于是他,日夜强使自己做共济会的工作,希望赶走恶劣心情的侵袭。彼挨尔在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走出伯爵夫人的居室,在楼上弥漫着烟草气味的狭小的房间里,穿着破旧的宽服,坐在桌前,誊抄原本的苏格兰共济全的规章,这时候有人走进房来。这人是安德来公爵。

“呵,是您,”彼挨尔带着心不在焉的、不满意的面色说。“哦,我正在工作,”他说,带着不幸的人们看自己的工作时所有的那种逃避生活苦难的神情指指稿本。

安德来公爵带着喜气扬扬的、兴奋激动的、恢复了生气的面孔,站在彼挨尔面前,没有注意他的愁闷的面孔,并且带着幸福、的自私心,向他微笑了一下。

“哦,我亲爱的,”他说,“我昨天就想要向你说,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的。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在恋爱了,我亲爱的。”

彼挨尔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让他沉重的身躯跌坐在沙发上,坐在安德来公爵的身边。

“同娜塔莎·罗斯托娃,是吗?”他说。

“是的,是的,还会有谁呢?我本是决不相信这个,但这种情绪比我更有力量。昨天我苦恼,我痛苦,但我决不为世界上的任何东西放弃这个苦恼。从前我没有生活过。我直到现在才生活,但是我没有她是不能生活的。但她会爱我吗?……我太老了,不能和她……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我?我?我向您说什么呢?”彼挨尔忽然地说,站起来在房中来回走着。“我总是想到这个……这个姑娘是那么宝贝,那么……她是少有的姑娘。……我亲爱的,我请求您,您不要太思虑了,不要怀疑,您结婚,结婚,结婚!……我相信,没有人比您更幸福了!”

“但她呢?”

“她爱您。”

“不要说废话了……”安德来公爵说,微笑着望着彼挨尔的眼睛。。

“她爱您,我知道,”彼挨尔愤然地大声说。

“不,我说,”安德来公爵说,拉住他的手臂。“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心境吗?我一定要向什么人说出一切。”

“好,好,说吧,我很高兴,”彼挨尔说,果真他的脸色变了,皱纹消失了,他高兴地听安德来公爵说。安德来公爵好象是,并且真是完全不同的新的人了。他的忧愁,他对生活的轻视,他的幻灭到哪里去了呢?彼挨尔是他能够决然地向他吐露心事的唯一的人;因此,他向他说出了自己心里的一切。忽而他轻易地勇敢地对长远的将来作出计划,说他不能够为了父亲的怪癖而牺牲启己的幸福,说他要使他的父亲同意这件婚事并且爱她,或者不经他的同意就结婚;忽而他诧异那种支配着他的情绪,好象是诧异一种奇怪的、陌生的、与他无关的东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