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归来时,安德来公爵决定了在秋天到彼得堡去,并且想出了这个决定的各种理由。一系列合理的、很有逻辑性的理由,时时准备着为他效劳,说明为什么他一定要到彼得堡去,甚至要服役。他现在甚至不明白,他怎么会一度怀疑在生活中必须从事积极的活动,正如同一个月之前,他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到要离开乡村。在他看来,这是很明显的,假使他不把生活经验用在实际工作上,他不在生活中重行从事积极的活动,则他的全部生活经验都是毫无用处、毫无意义了。他甚至不明白,从前怎么会在同样薄弱的理论基础上显然觉得:假使那时,在他受到生活上的教训之后,他再相信他能于人有益,相信幸福与爱情的可能,便是贬损他自己。现在理性提示了完全相反的理由。在这次的旅行之后,安德来公爵开始觉得在乡村无聊,从前的事务不再使他发生兴趣,并且独自坐在书房中时,他常常站起来,走到镜子面前,许久地望着自己的面孔。然后他转过身来,望着过世的莉萨的画像,她梳着a la grecque〔希腊式的〕蓬松的鬈发,在金框子里亲切地、愉快地望着他。她已经不向丈夫说从前的那些可怕的话了,她简单地、愉快地、好奇地望着他。安德来公爵把手反抄在背后,在房里走了很久,忽而皱眉,忽而微笑,思索着那些没有道理的、不可用言语表达的、好象犯罪般秘密的念头,它们和彼挨尔、和荣誉、和窗前的姑娘、和橡树、和妇女的美丽、和爱情有关,并且改变了他全部的生活。在这种时候,要有谁进去看他,他便显得特别冷淡、严厉、坚决,尤其是,令人不快地表现他的逻辑性。
“我亲爱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这种时候进来时,便要说,“尼考卢施卡今天不能散步了;天气很冷。”
“假使天气暖和,”在这种时候,安德来公爵便特别冷淡地回答他的妹妹,“他就穿一件衬衫出去,但是因为天气冷,应当替他穿上暖一点的衣服,衣服是为了御寒才发明出来的。就是因为寒冷才要这样,不是要在小孩需要新鲜空气时,把他留在家里,”他说得很合情合理,似乎是因为那种秘密的、不合逻辑的、在他心中发生的内在的情绪而指责什么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这种时候便会想到,这种脑力工作会使男子们变得冷淡。
4
安德来公爵在一八〇九年八月到了彼得堡。这时候年轻的斯撇然斯基的名望达到了绝顶,他在改革运动方面的活动也最起劲。就在八月里,皇帝乘车出行时,坠车伤了腿,在彼得高夫住了三周,每天只和斯撇然斯基一个人见面。在这个时期,不但准备了两个那么有名的、轰动社会的命令——要废除朝廷的品级,要考试八品官和政府顾问,而且还有整部的国家宪法,这个宪法要改变俄国政府——自枢密院至乡区政府——现有的司法、行政及财政制度。觋在,亚力山大皇帝即位时所有的那些含糊不清的、自由主义的幻想都实现了,具体化了,这是他借助于他的赞助人恰尔托锐示斯基、诺佛西操夫、考丘别和斯特罗加诺夫而力求实现的,他自己说笑话时称他们为comitedu salut publique〔社会救济委员会〕。
现在,斯撇然斯基在内政上,阿拉克捷夫在军事上代替了所有的人。安德来公爵到了不久,即以御前侍从的身份,在朝廷里和朝会上出现了。皇帝遇见他两次,却一句话也不愿向他说。安德来公爵以前一向就觉得,皇帝讨厌他,皇帝讨厌他的脸和他整个的人。在皇帝对他的冷淡疏远的目光中,安德来公爵发现了他这个假定比以前更有充分的证明。朝臣们向安德来公爵说明,皇帝对他的疏淡,是因为陛下不满意保尔康斯基在一八〇五年以后没有服兵役。
“我自己知道,我们不能够控制自己的爱好与憎恶,”安德来公爵想,“因此用不着想到把我的关于军事条例的意见书当面呈给皇帝了,但事实自会明白的。”他向一位老元帅,他父亲的朋友,提到他的意见书。这位老元帅和他约定了见面的时间,亲切地接待了他,并且答应启奏皇帝。几天之后,安德来公爵接到通知,要他去见陆军大臣阿拉克捷夫伯爵。
在约定的那一天上午九时,安德来公爵到了阿拉克捷夫伯爵的接待室。
安德来公爵不认识阿拉克捷夫本人,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但他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并不引起他对于这个人的敬意。
“他是陆军大臣,是皇帝陛下所信任的人;我们用不着过问他个人的品行;他奉令审查我的意见书,因此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处理它,”安德来公爵想,他和许多重要的以及不重要人一同在阿拉克捷夫伯爵的接待室等候着。
安德来公爵在他服务的时期——大部分时间是做副官,——看见过许多要人的接待室,这些接待室的各种性质是他很明白的。阿拉克捷夫伯爵的接待室有一种十分特别的性质。在阿拉克捷夫伯爵的接待室中,等着轮流接见的不重要的人们的脸上,显出了羞惭和卑屈的神色;大官们的脸上只显出了同样的难为情的感觉,它被个人的毫不介意,和对于自己、对于自己地位、对于所等待的人的嘲笑掩饰起来了。有的人沉思地来回走动,有的人低语着发出笑声,安德来公爵听到西拉·安德来伊支这个sobriquet〔诨名〕,和这句话:“叔叔要责罚的,”这都是指阿拉克捷夫伯爵而言的。一个将军(要人),显然因为等得太久而生气了,轮换地架着腿坐着,轻视地对自己微笑着。
但是门一开,所有的面孔上就立刻显出一种恐惧的神情。安德来公爵请值班的副官再替他通报一次,但副官嘲笑地看了看他,并且说,就会按时轮到他的。在副官把几个人领进又领出大臣房间之后,一个军官被引进了那道可怕的门,他的卑屈惊惶的神情令安德来公爵惊讶了。接见这个军官的时间很久。忽然从门里面传出了不愉快的吼声,于是那面色发白的军官,嘴唇发抖,走了出来,抱着自己的头,穿过了接待室。
在这之后,安德来公爵被领到门前,值班副官低声说:“右边,向着窗子那里。”
安德来公爵走进简单整洁的房间,看见了桌旁的一个四十岁的人,高高的个,长长的头,头发剪短了,脸上皱纹深深的,在褐绿的愚钝的眼睛上边蹙着眉毛,红鼻子凸出着。阿拉克捷夫没有望他,把头向他转过来。
“您要求什么?”阿拉克捷夫问。
“我不……不请求什么,大人,”安德来公爵低声说。
阿拉克捷夫的眼睛向他转过来。
“坐下,”阿拉克捷夫说,“保尔康斯基公爵吗?”
“我不请求什么,但蒙皇帝陛下把我所呈的意见书交给了大人……”
“您知道,我亲爱的,我看过您的意见书了,”阿拉克捷夫插言说,他只和善地说了前面几个字,便又不望着他的脸,说话的口气越来越显得埋怨,越来越显得轻视他了。“您提出新的军法吗?法律很多,没有人执行旧的法律。现在大家都写法律,写比做容易。”
“我奉皇帝陛下的意思来大人这里探听,您对于我所呈的意见书打算怎么处理,”安德来公爵恭敬地说。
“对于您的意见书我已经有了批语,并且送到委员会里去了。我不赞同。”阿拉克捷夫说,站起来,从写字桌里取一张纸。“看吧,”他递给了安德来公爵。
纸上的字是横写的,没有大写字母,拼写不正确,也没有标点符号:“轻率地写成因为这是模仿法国军事法规拟定的,并且不需要违背现有军法。”
“意见书交给了什么委员会呢?”安德来公爵问。
“交给了军事法规委员会,我推荐了您阁下做委员。但是没有薪俸。”
安德来公爵微笑了一下。
“我并不想做。”
“无薪的委员,”阿拉克捷夫再说。“我很荣幸。哎!去叫!还有谁?”他一面向安德来公爵鞠躬,一面大声地说。
5
安德来公爵等候着发表他做委员会的委员,拜访了他的旧友们,特别是那些他知道有力量的并且能够帮他忙的人。现在他在彼得堡,感觉到类似他在战争的前夜所感觉到的那种情绪:一种令人不安的好奇心使他苦恼,最高的阶层不可抵抗地吸引着他,有关千百万人民的命运的未来,就是由这个阶层来决定的。由于年长者的愤怒,由于局外人的好奇,由于局内人的谨慎,由于大家的忙碌与焦虑,由于无数的委员会——他每天知道有新的委员会成立,——他觉得,现在一八〇九年,在彼得堡这里,正在准备一个大规模的国内的战争,它的总司令是他不认识的、神秘的、他觉得是天才的人物——斯撇然斯基。
他所模糊地知道的这种改革运动,以及主要的发起人斯撇然斯基,开始那么热切地引起他的兴趣,以致军事法规问题在他心中立刻处于次要的地位了。
安德来公爵处在最有利的地位上,他受到当时彼得堡社会各方面最上层团体的欢迎。改革派热烈地欢迎他,拉拢他,第一,因为他有聪明与博学的名誉,第二,因为他由于解放农奴而获得自由主义者的声名。不满意的旧派非难改革,只把他当作他父亲的儿子,希望获得他的同情。妇女团体、社交界,热烈地欢迎他,因为他是一个有财产、有地位的配偶,并且几乎是一个新人,具有一道关于他的臆测的死亡和妻子悲惨的结局的传奇光轮。此外,所有从前认识他的人们,对于他的一般的意见是这样的,说他在这五年之中大大变好了,变温和了,变老成了,说他没有了从前的矫揉、骄傲和嘲讽,却有了随年龄而来的镇静。他们谈到他,对他发生兴趣,都希望看见他。
会见阿拉克捷夫伯爵的次日晚间,安德来公爵在考丘别伯爵家。他向伯爵说到他和西拉·安德来伊支的会面(考丘别带着安德来公爵在陆军大臣的接待室里所注意到的那种同样的不确定的嘲讽的口气称呼阿拉克捷夫的诨名)。
“我亲爱的,甚至在这件事情上您也少不了米哈伊·米哈洛维支。C’est le grand faiseur.〔他事事过问。〕我要向他说。他答应了晚上来……”
“斯撇然斯基和军事法规有什么关系呢?”安德来公爵问。
考丘别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好象诧异保尔康斯基的单纯。
“我前天同他说到您,”考丘别继续说,“说到您的自由农民。……”
“是的,公爵,是您解放了您的农奴吗?”叶卡切锐娜朝代的一位老人轻蔑地转向保尔康斯基说。
“小田庄没有收入,”保尔康斯基回答,极力对他掩饰自己的行为,免得徒然地触怒那个老人。
“Vous craignez d’etre en retard,〔您怕落后,〕”老人望着考丘别说。
“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老人继续说,“假使给了他们自由,谁来耕地呢?规定法律容易,但管理就难了。正和现在一样,我问您,伯爵,大家都要经过考试的时候,谁来做各部局的长官呢?”
“那些考试及格的人,我想,”考丘别回答,腿架着腿,环顾着。
“有一位卜锐亚尼支尼考夫在我这里服务,他是极好的人,金子般的人,他六十岁光景了,也要去考试吗?……”
“是的,这是困难的,因为教育太不普及,但……”考丘别伯爵话没有说完。
他站起身来,抓住安德来公爵的手,去迎接一个进门的、高个的、秃顶的、金发的人,他有四十岁光景,前额又大又光,长脸异常苍白。进来的人穿着蓝色礼服,颈子上挂着一个十字架,左边胸前有一枚星章。这人是斯撇然斯基。安德来公爵立刻认出了他,并且心里颤动了一下,这是在人生的重要关头所常有的。这是尊敬,是羡慕还是期望——他不知道。斯撇然斯基的全身有一种特别的风度,因此可以一下子认出来。在安德来公爵呆过的团体里,他没有看见过笨拙粗鲁的人有那样的镇静和自信的表情,他没有看见过任何人在半闭的很湿润的眼睛里有那种坚决而同时又温和的目光,没有看见过毫无意义的笑容中的那种坚决的表情,没有听见过那种尖细、平滑、低柔的声音,尤其是,他没有看见过面部的那种柔和的白色,特别是那双很宽的但异常肥胖、柔软、白皙的手。这种白皙和柔和,安德来公爵只在久住病院的兵士们的脸上看见过。这是国务秘书斯撇然斯基,皇帝的报告人,是皇帝在厄尔孚特的随员,在那里他同拿破仑见过面,谈过许多次话。
斯撇然斯基不象人们在走到许多人聚集的地方时那样,不由得把眼睛从这个人的脸上移到那个人的脸上,也不急于说话。他说话很轻,只望着听他说话的人的脸,相信别人会听他说的。
安德来公爵特别留心地注意到斯撇然斯基的每句话和每个动作。人们常常是这样的,尤其是那些严格地评论身边的人的人们,安德来公爵遇上生人,特别是遇上他所闻名的象斯撇然斯基这一类的人时,总希望在这个人的身上发现完美的人品。
斯撇然斯基向考丘别说,他很抱歉,他不能到得更早,因为在皇宫中被耽搁了。他不说,皇帝耽搁了他。安德来公爵注意到了这种礼节上的矫饰。当考丘别向他介绍安德来公爵时,斯撇然斯基带着同样的笑容,迟缓地把目光移到保尔康斯基身上,并且开始沉默地望着他。
“我很高兴认识您,我和别人一样久仰大名,”他说。
考丘别说了几句关于阿拉克捷夫接见保尔康斯基的事。斯撇然斯基更明显地微笑了一下。
“军事法规委员会的主席是我的好朋友——马格尼兹基先生,”他说,清晰地说出每一音节、每一个字,“假使您愿意,我可以介绍您和他见面(他讲完这句话停了一下)。我希望,您会发觉他同情并且愿意赞助一切合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