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尼索夫听到罗斯托夫所提的新问题,便带着笑声说,他觉得还有什么别人牵涉在里面,但是这一切都是废话,都是不足道的事,他决不害怕任何审判,假使这些坏蛋敢惹他,他便要回敬他们,教他们一生不忘。
皆尼索夫轻蔑地说到全部的事情;但罗斯托夫太了解他了,不用仔细观察,便知道他心里面害怕审判(他对别人瞒着这个),并且为这事苦恼,显然,这件事一定会有不好的后果。每天都有咨询的公文和审判的传票,皆尼索夫奉命要在五月一日把骑兵连交给他下面最高级的军官指挥,并到师部里去说明他在军需处的暴行。在这前一天,卜拉托夫带了两团哥萨克兵和两连骠骑兵去侦察敌人。皆尼索夫象平常一样?走在哨兵线的前面,夸耀他的勇敢。法国射击兵放出的枪弹,有一粒打在他大腿上部的肌肉上。也许在别的时候,皆尼索夫带着那样的轻伤,不会离开团的,但现在他利用这个机会,拒绝到师部里去出庭,并且进了医院。
17
六月里发生了弗利德兰的会战,巴夫洛格拉德的骠骑兵没有参加。在这个会战之后便宣布了停战。罗斯托夫痛苦地感觉到与朋友的分别。自从皆尼索夫走了以后,便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他挂念他的案子和伤势,趁着停战的机会,告了假到医院去看他。
医院是在普鲁士的一个小镇上,这里遭受到俄国和法国军队的两次破坏。正因为这是夏天,田野上是那么好看,这个小镇显出了特别凄惨的景象——破烂的屋顶和围墙,龌龊的街道,衣衫褴楼的居民和在街头漫游的醉兵与病号。
医院是在一个砖房子里,有些窗格和玻璃破碎了。院子里还有破围墙的残余。几个扎着绷带的、面色苍白浮肿的兵,在院子里的阳光下走着、坐着。
罗斯托夫一进门就闻到了尸体腐烂和医院的气味。在楼梯上他遇见了一个口衔雪茄的俄国军医。在医生的后边跟着一个俄国医务助手。
“我不能够把自己分开,”医生说,“我要晚上到马卡尔·阿列克塞维支那里去。我要到那里去的。”
助手又问了他几个问题。
“哎!你尽力去做!那不是反正一样吗?”医生看见了正上楼的罗斯托夫。
“您要什么,阁下?”医生说。“您要什么?子弹没有打到您,您想要得伤寒症吗?阁下,这里是瘟疫室。”
“为什么?”罗斯托夫问。
“伤寒症,阁下。无论谁进来了,都要死。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同马凯夫还留在这里(他指了指助手)。我们医生已经在这里死了五个人了。新的人进来,一个星期就完了,”医生显然满意地说。“我们请了德国医生,但是我们的同盟者们不愿这样。”
罗斯托夫说明了一下,他想要会见住在医院里的骠骑兵少校皆尼索夫。
“我不知道,不知道,阁下。您想想看吧,我一个人要管三个医院。四百多个病人!还好,普鲁士的女善士们每月给我们两磅咖啡和一点纱布,不然我们就完了。”他笑起来了。“四百了,阁下;他们还送新的人来。是四百人吗?啊?”他向助手说。
助手显出疲乏的样子。他显然厌烦地等候着多话的医生赶快走。
“皆尼索夫少校,”罗斯托夫说,“他在莫利吞受伤的。”
“好象是死了。呵?马凯夫。”医生含糊地问助手。
可是助手没有证实医生的话。
“他是高个子、红头发吗?”医生问。
罗斯托夫形容了皆尼索夫的外貌。
“有的,有这个人,”医生似乎高兴地说,“他大概死了,但我还是来查一下,我有名单。在你那里吗?马凯夫?”
“名单在马卡尔·阿列克塞维支那里,”助手说。“但是请您到军官病房里去,您到那里就知道了,”他向着罗斯托夫补充说。
“哎,阁下,最好不去!”医生说,“不然,我怕您自己也要留下来了。”
但罗斯托夫向医生告了别,要求助手陪他去。
“可是不要怪我!”医生在楼梯下边大声说。
罗斯托夫和助手走到了走廊里,在这个黑暗的走廊里,医院的气味是那么强烈,以致罗斯托夫不得不捏住鼻子停下来,鼓起了勇气再走。右边的门开了,走出了一个扶拐杖的、又瘦又黄的、赤脚的、只穿一件内衣的人。他倚在门旁,他的明亮的羡慕的眼睛望着走过的人。罗斯托夫向门里瞥了瞥,看见病员和伤员都睡在地板上,用草秸和大衣铺在下面。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罗斯托夫问。
“要看什么?”助手问。
但是正因为助手显然不让他进去,罗斯托夫走进了兵士的病房。他在走廊上已经闻惯的气味,在这里是更厉害了。这里的气味有点不同;它极其强烈,令人觉得气味正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在一个阳光透过大窗子照耀得很亮的长长的房间里,病员和伤员睡成两排,头向着墙,在当中留了一条走道。他们大部分是在昏迷状态中,没有注意进来的人。那些意识清楚的人都坐起来,或者抬起又瘦又黄的脸,他们都带着同样的表情,表示希望帮助,表示谴责,表示羡慕别人的健康,都目不转睛地望着罗斯托夫。罗斯托夫走到房间的当中,从打开的门里看了看两边隔壁的房间,在两边也看见了同样的情形。他站住了,无言地环顾着。他没有料到,他会看见这样的情形。正在他前面,几乎在过道的当中,在光地板上躺着一个病人,大概是哥萨克兵,因为他的头发是剃成那种样子。这个哥萨克兵仰面躺着,伸开了粗大的手臂和腿。他的脸色发紫,眼睛也完全发呆了,所以只看见眼白,在他的还是红色的光腿和手臂上,脉管暴起来象绳子一样。他用后脑在撞地板,沙哑地说着什么,并且重复着这话。罗斯托夫倾听了他所说的话,听出了他所重复的话。这话是:喝——喝——喝!罗斯托夫回顾了一下,看看是否有人能够把这个病人抬回原来的地方,给他水喝。
“谁照顾这里的病人?”他问助手。
这时从隔壁房间里走出来了一个军需兵,医院的侍役,他正步地走着,在罗斯托夫面前站得笔直。
“请安,大人!”这个兵大声说,向罗斯托夫瞪着眼睛,显然以为他是医院的长官。“让他躺躺好,给他点水喝。”罗斯托夫指着哥萨克兵说。“就是,大人,”这个兵满意地说,更用劲地瞪着眼睛,挺直身子,但是没有动步。
“不行,这里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罗斯托夫想,垂下了眼睛,他想要出去,但他觉得右边有向他注视的富有含意的目光,于是他回顾了一下。、几乎是在角落上,有一个年老的兵坐在大衣上,他的黄色的、枯瘦的、严厉的脸好象只剩骨头架子一样,灰胡须没有剃,他执拗地望着罗斯托夫。老兵旁边的一个人,指着罗斯托夫,向他低声说着什么。罗斯托夫明白了,老兵要向他请求什么。他走近了一点,看见老兵只有一只盘曲的腿,另一只腿到膝盖上边都没有了。老人的另一边,离他稍远一点,有一个年轻的兵不动地躺着,他的脸向上仰着,他的扁鼻子的、有雀斑的脸上是象蜡那样的苍白,他的眼睛向上翻着。罗斯托夫看了看扁鼻子的兵,一阵冷气掠过了他的脊背。
“这个人好象是…”向助手说。
“我们已经请求过多少次了,大人,”老兵说,他的下颏打颤。“早上就死了。我们也是人,,不是狗……”
“我马上就找人,把他抬走,抬走,”助手连忙地说。“请走吧,大人。”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罗斯托夫连忙地说,垂下眼睛,缩着身子,力求不被察觉地穿过那一排向他注视的、谴责的、嫉妒的眼睛,从房间里走出去了。
18
助手领罗斯托夫穿过走廊,进了军官病房,这个病房分三个房间,房门都敞开着。在这些房间里有床,伤的和病的军官们都坐在或者躺在床上。有几个人穿着医院的长衫在房中走动着。罗斯托夫在军官病房中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一个矮小、枯瘦、断了一只手臂的人。这人戴着睡帽,穿着医院的长衫,衔着烟斗,在第一个房间里走动着。罗斯托夫望着他,极力回想着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
“上帝要我们在这里会面的,”那个矮小的人说。“屠升,屠升,您可记得,在射恩格拉本让你坐车的?他们截掉了我一只手,这里……”他说,微笑着指着衣服的空袖子。“找发西利·德米特锐支·皆尼索夫吗?——同房的!”知道了罗斯托夫要找谁,他说。“在这里,在这里,”于是屠升领他进了另一间房,从那个房间里传出来几个人的笑声。
“他们怎能够住在这里还笑呢?”罗斯托夫想,闻到他在兵士病房里所闻到的那股死尸气味,还仿佛看到他四周的那些向他注视着的、在两旁跟随着他的嫉妒的目光以及那个翻着白眼的年轻兵士的脸。
虽然是快到正午十二点钟了,皆尼索夫还用被蒙了头,睡在床上。
“啊,罗斯托夫!好吗?好吗?”他仍旧用他在团里的那样的声音大叫;但是罗斯托夫悲伤地注意到,除这种惯常的随便和活泼之外,还有一种新的、恶劣的、隐秘的情绪流露在皆尼索夫的面部表情、音调和言语里。
虽然他受伤已经六周,他的伤势虽然轻微,却还未痊愈。他的脸上有全体住院的人所有的那种苍白的浮肿。但不是这个使罗斯托夫吃惊;使他吃惊的,是皆尼索夫似乎对他不高兴,并且对他笑得不自然。皆尼索夫不向他问到团,也不问到一般的情况。当罗斯托夫说到这些时,皆尼索夫没有听。罗斯托夫甚至察觉到,皆尼索夫听他提起团和医院之外的那种自由生活时,便显得不愉快。他似乎极力想要忘记从前的生活,只关心他和军需官的那桩案子。罗斯托夫问到这件事怎么样,他立刻从枕头下边拿出委员会给他的公文和他的回文的底稿。他开始读他的文稿,他兴奋起来了,并且特别要罗斯托夫注意他在这个文稿中向他的敌人所说的讽刺话。皆尼索夫的同院的人,围着罗斯托夫——这个刚从自由世界中来的人,在皆尼索夫开始读他的文稿时,便开始渐渐散去了。从他们的面色上,罗斯托夫明白了,所有这些先生们已经不止一次听过他的这个听厌了的故事。只有邻床的人,一个肥胖的矛枪骑兵,愁闷地皱了皱眉,抽着烟斗,坐在病床上;断了一只手臂的、矮小的屠升不赞同地摇着头,继续听着。在诵读当中,矛枪骑兵打断了皆尼索夫的话。
“在我看来,”他向罗斯托夫说,“应当直接请求皇帝开恩。现在,听说,要颁发很多的奖赏,这件事一定会得到饶恕的……”
“要我请求皇帝!”皆尼索夫说,他想要用声音表现从前的精力和热情,但他的声音却表现了徒然的忿怒。“为什么?假使我是强盗,我就请求开恩,但我是因为揭发了真正的强盗们而要受审判的。让他们审判吧,我谁也不怕,我为沙皇、为祖国的正直服务,我没有盗窃过!把我降级,并且……你听着,我就是这样直言不讳地写给他们的:’假使我是一个盗窃公款的人……’”
“写的当然很好,”屠升说。“但是问题不在这里,发西利·德米特锐支,”他也转向罗斯托夫说,“应该顺从的,但发西利·德米特锐支不愿这么做。您知道,审计官向您说,您的事情很糟。”
“唉,让它糟吧,”皆尼索夫说。
“审计官替您写了请愿书,”屠升继续说,“您应当签了字,由这位先生带去投。他一定(他指了指罗斯托夫)和司令部里有关系。您不会找到更好的机会了。”
“但是我说过,我不做卑鄙的事,”皆尼索夫插言道,又继续念他的文稿。
罗斯托夫不敢劝皆尼索夫,虽然他本能地觉得,屠升和别的军官们所提议的办法是最可靠的办法,虽然他觉得,假使他能够替皆尼索夫帮忙,他是很高兴的,他知道皆尼索夫的坚决意志和直爽的暴躁脾气。
皆尼索夫的措辞尖刻的文稿念了一个多小时,诵读完毕时,罗斯托夫没有说语,他怀着最悲伤的心情,和重新聚在他身边的皆尼索夫同院的人们在一起,一面谈着他所知道的事,一面听着别人的谈话,过了这天的剩余时间。皆尼索夫整个的晚上,愁闷无言。
晚上很迟的时候,罗斯托夫准备回去了,他问皆尼索夫有没有什么委托的事。
“有的,等一下,”皆尼索夫说,回头看了看军官们,于是从枕下取出文稿,走到放着墨水瓶的窗子那里,坐下来写字。
“显然鞭子是打不破斧头的。”他说,离开窗子,递给罗斯托夫一只大信封。这是审计官所写的给皇帝的请愿书,在这里面皆尼索夫没有提到军需处的过错,只请求宽恕。
“呈上去,似乎是,……”他没有说完,露出了一个痛苦的做作的笑容。
19
罗斯托夫回到团里,向长官报告了皆尼索夫案件的情况,便带着给皇帝的信到提尔西特去了。
六月十三日,法俄两国的皇帝在提尔西特会面。保理斯·德路别兹考请求他所侍随的某要人把他派在留守提尔西特的侍从里。
“Je voudrais voir le grand homme,〔我想看看那个伟人,〕”说到拿破仑时,他说,他一直到现在,和所有的人一样,仍称他保拿巴特。
“Vous parlez de Buonaparte?〔你说的是布奥拿巴特吗?〕”将军微笑着向他说。保理斯疑问地望了望将军,立刻明白了,他是在试试能否对我开玩笑。
“Mon prince,je parle de l'empereur Napoleon,〔公爵,我说的是拿破仑皇帝,〕”他回答。
将军带着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前程远大,”他说,于是把他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