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棵大树依旧是当年的样子,曾经在一个夜晚,也是月光照耀的时候,方仲和仙儿坐在树干之上抬头看月。
当初的仙儿只是一个不通世事的小女孩儿。现在这树干上所坐的,却已是一位身材修长,乌发披肩,星眸闪亮的俏丽女子。
央宗的面容本来就和仙儿很像,毕竟是一体所生,一颦一笑都有对方的影子。且如今的她把无数小辫解了,头发随意的披散在两肩,只在脖颈下挂着一串宝石项链,与原来央宗的打扮大大不同,让方仲脱口而出称呼为仙儿。
仙儿的身躯还在北斗治,在这里的只可能是央宗,但糅合了仙儿魂魄的央宗,到底是央宗还是仙儿,又或二者皆有,连方仲自己都搞不清楚。
仙儿的呼声一出口,坐在树上的女子身子虽然没动,眼神却闪了闪。
方仲静静的等待回应,可惜让他失望的是仙儿这两个字,如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回音。
难道仙儿的魂魄虽然被融入了央宗体内,却并未剩下多少回忆?
方仲向前走了几步,仰头道:“央儿!?”
既然仙儿没有回应,那央宗对另一个称呼应该不会陌生的。
树上的人影如一尊石像般毫无动静。
“央儿,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你失手被擒,是我的不是,所以我才带着人又去救你。”
“你为什么不说话?”
“央儿,你身上的伤好些了么?”方仲连问了数句,树上的人儿却视他为无物。当方仲再想往前走进时,树下黑暗处一对散发着幽幽青光的巨眼亮了起来,一只巨兽哼哧哼哧的喷着粗气,爬到树前蹲了下来,正好挡住方仲的去路。
大树的树干之上,一条细小的白色龙影一闪,缠绕在人影的手臂之上,同样扬起头颅,打量着贸然而来的方仲。
方仲无奈停步。
持宝道人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低声道:“方公子,她又是谁?”持宝道人并非孤陋寡闻之辈,但也决计想不到眼前这月光下孤独的女子,便是传得纷纷扬扬的血婴。
连方仲自己都不知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又如何向持宝道人解释。
持宝道人只是轻轻的问了那么一句话,树上的人影霍然扭头,目光之中尽都是寒意,冷冷的看了过来,那骤然降临的一股窒人气息让持宝道人打了一个冷颤,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几步。
方仲终于和央宗面对面,只是央宗的眼神之中已没有了刚才的轻柔闪烁,代之而起的是冰冷杀气。
方仲吃了一惊,央宗坐在树上的身子已骤然飞起,向着站在方仲后面的持宝道人扑去。方仲毫不怀疑央宗要杀持宝道人之心,连忙飞身跃起,想挡住她前冲的身影。央宗视如未见,腰间红芒一闪,啼血刃已经出鞘,向着前方一划。方仲若继续阻拦,等于自己撞到她的刀锋之上,以啼血刃的锋利,又有谁的血肉之躯可以拦住。
方仲的身子向下一沉,眼睁睁看着央宗飞身而过,落到持宝道人头顶,左手轻探,已把持宝道人的胸口抓住,闪动红芒的啼血刃刀尖落了下来。
持宝道人早就吓破了胆,此时才知那武连风没有说谎,这看上去美如仙子的女子竟然只是听到自己多说了一句话,便要杀了自己,失声道:“别杀我!”
方仲迅速向央宗的后背一掌打去,同时口中喝道:“别杀道长!”
央宗并未闪避,甚至都没回头看方仲一眼。方仲的手掌即将拍到她背后时连忙止住。啼血刃没有落下,但持宝道人却已吓得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央宗手中一用力,提着持宝道人转过身来,向着方仲凛然迫近。
方仲连连后退,央宗则一步不让的不停靠近,直至二人相聚不过数尺。此刻央宗若是一刀砍去,定然能把持宝道人和方仲全都斩于刀下。
央宗终于开口,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这声音是央宗时常说话的语气,方仲心中有些失望,虽然现在的央宗打扮看上去更像仙儿一些,但央宗就是央宗,错觉不可能成为现实,连做事说话都是她原本的样子。
方仲温言道:“我来找你。”
“我又是谁,你就来找我?”
她到底是谁,方仲竟然无法回答。
央宗冷笑道:“此人也是来找我的么?”
持宝道人结结巴巴道:“不……不是的。”
央宗道:“既然不是找我,你便是多余之人。”话音刚落,提着持宝道人飞身而起,向着远处木屋撞去。黑漆漆的木屋大门无风自开,二人的身影转瞬落入屋内。持宝道人初时还发出一阵惊叫,但等进入屋内之后便声息哑然。
方仲连忙追去,刚到门口,木门已砰的一声关上,把方仲独自留在了门外。方仲举手一推,那门被一股力量挡住,方仲不敢用力,生怕又得罪了央宗,索性放弃进屋,隔着门道:“央儿,道长是无辜之人,你若生气便打我骂我便是。”
屋内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连持宝道人的生死都不知道。
眼前的木屋已十分陈旧,是醍醐老母带着幼时的仙儿所住,更是方仲和仙儿拜天地的新房。方仲的手掌轻轻抚摸木门,斑驳的木门早已裂开一道道的隙缝,门槛出积灰甚多,数株小草生长在角落之中,在这极少阳光的地方,长得又长又细,柔嫩万分。
方仲等了半个时辰,轻叹一声,在门口坐了下来,伸手折断这株嫩草,把一截修长是嫩叶含在嘴中。绿叶的清香沁人心脾,嘴中传来一股淡淡的苦味。
大树之下,月光又已倾斜了许多,从树干照到地上,月色下那只硕大的黑皮野猪与狰狞兽打着圈在嬉闹,二兽早就相识,此刻如见到旧友一般毫不陌生。
看到这只野猪,方仲又想到了醍醐老母,她身故之后就埋在这林中,既然来了,不防再去看一看这位故人。方仲起身绕着木屋周围转了一圈,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一座隆起的草甸,茂密的青草连同周围长着的藤蔓一起,把醍醐老母的坟墓遮盖,已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方仲低头一看,在一处草地之上被踩出了一小片空地,似乎早已有人来看过了。方仲站在这一小片空地之上,看着前面的青草,青草长得茂密整齐,便如人的头发一般。一个无人打理的荒废坟茔显然显然不可能会如此整洁。方仲柔声道:“婆婆,仲儿也来看你来了。”在地上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醍醐老母亡身此处,一直无人祭奠,方仲心想既然姜文冼和离夫人已脱困,以后这块地方理应告知离夫人,以她们的师徒情分,定会时时前来祭念。
想起醍醐老母亡故时的交待,方仲又觉有些难过,自言自语道:“婆婆,仙儿魂魄已经齐全,只是怕你老人家自己都不认得了,你让我好好照顾于她,可是她如今却不愿意见我……”林中寂静无声,只有方仲一人坐在醍醐老母坟茔之前慢慢倾诉,从当年带着仙儿离开藏花谷开始,千辛万苦赶赴昆仑,直至在雪域九死一生救回央宗,似乎那醍醐老母就站在面前,也在耐心听着他一别多年之后经历过的所有往事。
时间一点点过去,方仲所经过的事何其繁杂,当林中景致慢慢清晰,天色渐渐发白,一缕雾气在眼前飘过,无数草叶之上挂着晶莹水珠之时,方仲已垂着头沉沉睡去。
屋门无声的打开,央宗的身影悄然而出。
趴伏在树下的狰狞兽抬头看了看,又把头低了下去,在它旁边,那只野猪也同样闭着眼在酣睡,连看都未看一眼。
一双赤足静静地悬浮在地面数尺之处,身影悬停在方仲身后,清丽的面庞之上两行泪水竟已涔涔而下。
央宗轻轻伸手,欲往方仲的头发摸去,隔着数尺距离,又落不下手。
一个低不可闻的身影轻声诉道:“夫君。”
木屋的门口探出一个脑袋,正是持宝道人的,他的嘴被堵了一块布头,但手脚并未被绑缚。只要央宗和他都在屋内,除了不让他说话之外,就算再给持宝道人两手两脚,他也不敢乱动。但等央宗出去,而大门洞开,持宝道人终于大着胆子爬到门口,想看一看究竟。
持宝道人一夜没睡,当然也听到了方仲在远处低声诉说的一切,他才知原来普玄和定观二人对此地也有这么深的渊源,甚至定观所学的还阳法阵还是从住在这里的醍醐老母处学得。而方仲后来所经过的事许多都十分离奇,持宝道人常留茅山,除了一门心思想往上爬,求一个好出身之外,又哪里晓得这么多事。持宝道人等于听了半夜的故事,他和央宗一样一点睡意都没有。
持宝道人不敢取下口中布头,就这样把脑袋伸到门外,瞥着远处的二人。看到一人说了一夜的话沉沉睡去,而另一人却悬浮身后默默流泪,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可惜口中的布头塞得太紧,这口气吐不出来,又憋回腹中。持宝道人突然又觉得自己做对了一件好事,那便是在最后时刻,把留下的最后的一个印记给擦掉了,没有自己的指引,那武连风只怕寻不到此地。这里如此幽静,简直如世外桃源一般。早知两位师兄的经历如此多彩,也应该狠一狠心,随着二人走南闯北,或许所得比二人更多也说不定。
垂头歇息的狰狞兽忽又抬起头,两耳竖起,一对精光四射的兽眼向四周警惕的看了看,接着四足一撑站起身来。旁边的野猪被狰狞兽吵醒,十分不情愿的抖动身子,哼哼唧唧翻了个身,压得下方一些枯枝落叶发出一阵窸窣碎响。
方仲霍然睁眼,虽然他刚才沉睡,并未发觉央宗就在身后,但野猪那庞大的身躯所引起的动静逃不过他的耳朵。方仲一想到有可能央宗已经出来了,连忙站起并迅速回头。央宗就悬浮在他身后,连手都未收回,在方仲站起的刹那,央宗的手便如轻轻抚摸着方仲的面颊,直至二人面对面的愕然相对。
央宗脸上泪痕未消,突然被方仲发觉的尴尬,让她脸上浮现一股茫然。
这样的神情和仙儿天真无邪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方仲又惊又喜的看着央宗,而她那温柔的手掌还轻轻触摸在他的面颊之上,方仲柔声道:“仙儿。”
央宗那挂着泪水的容颜露出一丝笑意,但突然又眉头一皱,沉声道:“我不是仙儿!”说罢,就要收回手转身离去。
方仲忙伸手一把捉住她手臂,央宗轻轻一挣,却没有挣脱,方仲再次柔声道:“央儿。”
岂知央宗冷冷道:“我也不是她。你找的人不在这里,快放手。”
方仲急道:“那你是谁?告诉我,我便叫你是谁。”本应该万分熟悉的人,如今却连叫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奇怪的话,只有这二人才说得出口,听得明白。
央宗眼中露出痛苦之色,她嘴巴张了张,似乎自己都不知该承认自己是谁,她痴痴道:“我……我是……”
“她是杀人无数的血婴!”一声貌似威严的声音突兀响起,在这林中激荡传扬,话音刚落,远处风声连续响起,无数条身影在遁术之中现身而出。当前一人一身道袍,骑在一头墨色麒麟之上,长髯飘摆,一副仙风道骨之相。在他旁边无数洞天福地之人骑着各色坐骑纷纷现身。
为首的正是华阳门的岳光祖,他冷笑道:“方公子,你助本座寻到此妖孽,当居首功!”
方仲震惊的看着突然出现的众人,愕然道:“岳光祖!?”
央宗初时也同样感到惊讶,但等听到岳光祖之言时,面色大变道:“是你引他们来的?”她用力一抽手,方仲急于解释,更是抓着不放,说道:“我岂会做这种事。”
岳光祖大笑道:“抓得好,本座这就助你擒杀此妖孽。”他双手从腰间一抽,阴阳避水剑已落在手中,驾着墨麒麟直冲而来。
央宗面色涨得通红,咬牙道:“你上次做的,现在也同样做得,我杀了你!”另一只手五指萁张,向着方仲胸口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