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春 北平
前后
河上不沉默的船
载着人过去了;
桥——三环洞的桥基,
上面再添了足迹;
早晨,
早又到了黄昏,
这赓续
绵长的路……
不能问谁
想望的终点,——
没有终点
这前面。
背后,
历史是片累赘!
去春
不过是去年的春天,花香,
红白的相间着一条小曲径,
在今天这苍白的下午,再一次登山
回头看,小山前一片松风
就吹成长长的距离,在自己身旁。
人去时,孔雀绿的园门,白丁香花,
相伴着动人的细致,在此时,
又一次湖水将解的季候,已全变了画。
时间里悬挂,迎面阳光不来,
就是来了也是斜抹一行沉寂记忆,树下。
除夕看花
新从嘈杂着异乡口调的花市上买来,
碧桃雪白的长枝,同红血般的山茶花。
着自己小角隅再用精致鲜艳来结采,
不为着锐的伤感,仅是钝的还有剩余下!
明知道房里的静定,像弄错了季节,
气氛中故乡失得更远些,时间倒着悬挂;
过年也不像过年,看出灯笼在燃烧着点点血,
帘垂花下已记不起旧时热情、旧日的话。
如果心头再旋转着熟识旧时的芳菲,
模糊如条小径越过无数道篱笆,
纷纭的花叶枝条,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脚步,再不甘重踏上前时的泥沙。
月色已冻住,指着各处山头,河水更零乱,
关心的是马蹄平原上辛苦,无响在刻画,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仅一句言语梗在这里,
抖战着千万人的忧患,每个心头上牵挂。
诗(三首)
给秋天
正与生命里一切相同,
我们爱得太是匆匆;
好像只是昨天,
你还在我的窗前!
笑脸向着晴空
你的林叶笑声里染红
你把黄光当金子般散开
稚气,豪侈,你没有悲哀。
你的红叶是亲切的牵绊,那零乱
每早必来缠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不顾你的背影隔过玻璃!
你常淘气的闪过,却不对我忸怩。
可是我爱的多么疯狂,
竟未觉察凄厉的夜晚
已在背后尾随,——
等候着把你残忍的摧毁!
一夜呼号的风声
果然没有把我惊醒
等到太晚的那个早晨
啊。天!你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苛刻的咒诅自己
但现在有谁走过这里
除却严冬铁样长脸
阴雾中,偶然一见。
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条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田野,山林,峰峦。
无论怎样,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
你和我,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则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展缓
当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汇向着
无边的大海,——不论
怎么冲急,怎样盘旋,——
那河上劲风,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几处逆流
小小港湾,就如同
那生命中,无意的宁静
避开了主流;情绪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这奔驰的血液;
它们不必全然废弛的
都去造成眼泪。
不妨多几次辗转,溯回流水,
任凭眼前这一切撩乱,
这所有,去建筑逻辑。
把绝望的结论,稍稍
迟缓,拖延时间,——
拖延理智的判断,——
会再给纯情感一种希望!
六点钟在下午
用什么来点缀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点缀在你生命中,
仅有仿佛的灯光,
褪败的夕阳,窗外
一张落叶在旋转!
用什么来陪伴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陪伴着你在暮色里闲坐,
等光走了,影子变换,
一支烟,为小雨点
继续着,无所盼望!
昆明即景
一 茶铺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
刻划着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
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老的,慈祥的面纹,
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
夜晚回家,还有远路,
白天,谁有工夫闲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跷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
向运命喘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阴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二 小楼
张大爹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也结过小瓜,
破石子路在楼前,无人种花,
是老坛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零乱。
但张大爹走过,不吟咏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纪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
宁愿过桥,土堤去看新柳!
一串疯话
好比这树丁香,几枝山红杏,
相信我的心里留着有一串话,
绕着许多叶子,青青的沉静,
风露日夜,只盼五月来开开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月里为我吹开
蓝空上霞彩,那样子来了春天,
忘掉腼腆,我定要转过脸来,
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
病中杂诗(九首)
小诗(一)
感谢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
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
一片轻纱似的情绪,本是空灵,
现时上面全打着拙笨补钉。
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
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压压沉下现实的真相,
灵魂同饥饿的脊梁将一起压断!
我不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
喘气!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
这纷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还是赤脚方便,去认取新的辛苦。
小诗(二)
小蚌壳里有所有的颜色;
整一条虹藏在里面。
绚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没有夕阳,也不见雨点。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闪亮,
远距离光明如无边海面,
是每小粒晶莹,给了你方向。
恶劣的心绪
我病中,这样缠住忧虑和烦扰,
好像西北冷风,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以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记忆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还像一只饥饿的野狗
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着
咬嚼人类的感伤;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风停了;今晚情绪能像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把恶劣残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索性是雪后残酷的寒流!
写给我的大姊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
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一天
今天十二个钟头,
是我十二个客人,
每一个来了,又走了,
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
我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胸怀,
黄昏却蹑着脚,好奇的偷着进来!
我说:朋友,这次我可不对你诉说啊,
每次说了,伤我一点骄傲。
黄昏黯然,无言的走开,
孤单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怀抱!
对残枝
梅花你这些残了后的枝条,
是你无法诉说的哀愁!
今晚这一阵雨点落过以后,
我关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伤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最是同情,
我睡了,我的诗记下你的温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绿荫。
对北门街园子
别说你寂寞;大树拱立,
草花烂漫,一个园子永远
睡着;没有脚步的走响。
你树梢盘着飞鸟,每早云天
吻你额前,每晚你留下对话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阳。
十一月的小村
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这渺茫江边淡泊的天;
是这映红了的叶子疏疏隔着雾;
是乡愁,是这许多说不出的寂寞;
还是这条独自转折来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绕出一丝丝青烟;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围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着灶火的声响,
是童子缩颈落叶林中的歌唱?
是老农随着耕牛,远远过去,
还是那坡边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仅是一面黄土墙;
下午透过云霾那点子太阳!
一棵野藤绊住一角老墙头,斜睨
两根青石架起的大门,倒在路旁
无论我坐着,我又走开,
我都一样心跳;我的心前
虽然烦乱,总像绕着许多云彩,
但寂寂一湾水田,这几处荒坟,
它们永说不清谁是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长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忧郁
忧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敌人,你对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强硬的债主,你呢?是
把自己灵魂压给他的赌徒。
你曾那样拿理想赌博,不幸
你输了;放下精神最后保留的田产,
最有价值的衣裳,然后一切你都
赔上,连自己的情绪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债权人他是,那么,别尽问他脸貌
到底怎样!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这里有盏小灯,灯下你无妨同他
面对面,你是这样的绝望,他是这样无情!
我们的雄鸡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孔雀
自信他们鸡冠已够他
仰着头漫步——
一个院子他绕上了一遍
仪表风姿
都在群雌的面前!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首领
晓色里他只扬起他的呼声
这呼声叫醒了别人
他经济地保留这种叫喊
(保留那规则)
于是便象征了时间!
1948年2月18日 清华
微光
街上没有光,没有灯,
店廊上一角挂着有一盏;
他和她把他们一家的运命
含糊的,全数交给这暗淡。
街上没有光,没有灯,
店窗上,斜角,照着有半盏。
合家大小朴实的脑袋,
并排儿,熟睡在土炕上。
外边有雪夜,有泥泞;
砂锅里有不够明日的米粮;
小屋,静守住这微光,
缺乏着生活上需要的各样。
缺的是把干柴,是杯水;麦面……
为这吃的喝的,本说不到信仰,——
生活已然,固定的,单靠气力,
在肩臂上边,来支持那生的胆量。
明天,又明天,又明天……
一切都限定了,谁还说希望,——
即使是做梦,在梦里,闪着,
仍旧是这一粒孤勇的光亮?
街角里有盏灯,有点光,
挂在店廊;照在窗槛;
他和她,把他们一家的运命
明白的,全数交给这凄惨。
二十二年九月
古城黄昏
我见到古城在斜阳中凝神;
城楼望着城楼,
忘却中间一片黄金的殿顶;
十条闹街还散在脚下,
虫蚁一样有无数行人。
我见到古城在黄昏中凝神;
乌鸦噪聒的飞旋,
废苑古柏在困倦中支撑。
无数坛庙寂寞与荒凉,
锁起一座一座剥落的殿门!
我听到古城在薄暮中独语;
僧寺悄寂,熄了香火,
钟声沉下,市声里失去;
车马不断扬起年代的尘土,
到处风沙叹息着历史。
桥
他的使命:
南北两岸莽莽两条路的携手;
他的完成
不挡江月东西,船只上下的交流;
他的肩背
坚定的让脚步上面经过,找各人的路去;
他的胸怀,
虚空的环洞,不把江心洪流堵住。
他是座桥:
一条大胆的横梁,立脚于茫茫水面;
一堆泥石,
辛苦堆积或造形的完美,在自然上边;
一掬理智,
适应无数的神奇,支持立体的纪念;
一次人工,
矫正了造化的疏忽,将隔绝的重新牵连!
他是座桥,
看那平衡两排如同静思的栏杆;
他的力量,
两座桥墩下,多粗壮的石头镶嵌;
他的忍耐,
容每道车辙刻入脚印已磨光的石板;
他的安闲,
岁月增进,让钓翁野草随在身旁。
他的美丽,
如同山月的锁钥,正见出人类的匠心;
他的心灵,
浸入寒波,在一钩倒影里续成圆形。
他的存在,
却不为嬉戏的闲情一一而为责任;
他的理想,
该寄给人生的行旅者一种虔诚。
岛孤
遥望它是充满画意的山峰
远立在河心里高傲的凌耸
可怜它只是不幸的孤岛,——
天然没有埂堤,人工没搭座虹桥。
他同他的映影永为周围的水的囚犯;
陆地于它,是达不到的希望!
早晚寂寞它常将小舟挽住!
风雨时节任江雾把自己隐去。
晴天它挺着小塔,玲珑独对云心;
盘盘石阶,由钟声松林中,超出安静。
特殊的轮廓它苦心孤诣做成,
漠漠大地又哪里去找一点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