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说礼字最好。礼只教人依礼而行,养成道德的习惯,使人不知不觉的“徙善远罪”。故礼只是防恶于未然的裁制力。好比人天天讲卫生,使疾病不生,是防病于未然的方法。等到病已上身,再对症吃药,便是医病于已然之后了。
礼是卫生书,法是医药书。儒家深信这个意思,故把一切合于道理可以做行为标准,可以养成道德习惯,可以增进社会治安的规矩,都称为礼。这是最广义的“礼”,不但不限于宗教一部分,并且不限于习惯风俗。《乐记》说:
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
《礼运》说:
礼也者,义之实也。协诸义而协则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
这是把礼与理和义看作一事,凡合于道理之正,事理之宜的,都可看成礼的一部分。这是“礼”字进化的最后一级。“礼”的观念凡经过三个时期:第一,最初的本义是宗教的仪节。第二,礼是一切风俗习惯所承认的规矩。第三,礼是合于义理可以做行为模范的规矩,可以随时改良变换,不限于旧俗古礼。
以上说礼字的意义。以下说礼的作用,也分三层:
第一,礼是规定伦理名分的。上篇说过孔门的人生哲学是伦理的人生哲学,他的根本观念只是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妇妇”。这种种伦常关系的名分区别,都规定在“礼”里面。礼的第一个作用,只是家庭社会国家的组织法(组织法旧译宪法)。《坊记》说:
夫礼者,所以章疑别微,以为民坊者也。故贵贱有等,衣服有别,朝廷有位,则民有所让。
《哀公问》说:
民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婚姻疏数之交也。
这是礼的重要作用。朝聘的拜跪上下,乡饮酒和士相见的揖让进退,丧服制度的等差,祭礼的昭穆祧迁,都只是要分辨家庭社会一切伦理的等差次第。
第二,礼是节制人情的。《礼运》说此意最好:
圣人耐(通能字)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义(辟晓喻也),明于其利,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
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故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慈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
人的情欲本是可善可恶的,但情欲须要有个节制;若没有节制,便要生出许多流弊。七情之中,欲恶更为重要,欲恶无节,一切争夺相杀都起于此。儒家向来不主张无欲(宋儒始有去人欲之说),但主“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坊”。子游说:
有直道而径行者,戎狄之道也。礼道则不然。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郑注,犹当为摇,声之误也),犹斯舞(今本此下有“舞斯愠”三字,今依陆德明《释文》删去)。愠斯戚,戚斯叹,叹斯辟,(郑注,辟,拊心也。)辟斯踊矣。品节斯,斯之谓礼(《檀弓》)。
《乐记》也说:
夫豢豕为酒,非以为祸也,而狱讼益繁,则酒之流生祸也。是故先生因为酒礼:一献之礼宾主百拜,终日饮酒,而不得醉焉。此先王之所以备酒祸也。
这两节说“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说得最透切。檀弓又说:
弁人有其母死而孺子泣者。孔子曰:“哀则哀矣,而难为继也。夫礼为可传也,为可继也,故哭踊有节。”
这话虽然不错,但儒家把这种思想推到极端,把许多性情上的事都要依刻板的礼节去做。《檀弓》有一条绝好的例子:
曾子袭裘而吊,子游裼裘而吊。曾子指子游而示人曰:“夫夫也,为习于礼者。如之何其裼裘而吊也。”主人既小敛,袒,括发,子游趋而出,袭裘带絰而入。曾子曰:“我过矣!我过矣!夫夫是也。”
这两个“习于礼”的圣门弟子,争论这一点小节,好像是什么极大关系的事,圣门书上居然记下来,传为美谈!怪不得那“堂堂乎”的子张要说“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子路是子张一流人,故也说:“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礼,与其敬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也”)
第三,礼是涵养性情,养成道德习惯的。以上所说两种作用——规定伦理名分,节制情欲——只是要造成一种礼义的氛围,使人生日用,从孩童到老人,无一事不受礼义的裁制,使人“绝恶于未萌,而起敬于微眇,使民日徒善远罪而不自知”。这便是养成的道德习惯。
平常的人,非有特别意外的原因,不至于杀人放火奸淫偷盗,都只为社会中已有了这种平常道德的氛围,所以不知不觉地也会不犯这种罪恶。这便是道德习惯的好处。儒家知道要增进人类道德的习惯,必须先造成一种更浓厚的礼义氛围,故他们极推重礼乐的节文。《檀弓》中有个周丰说道:
墟墓之间,未施哀于民而民哀。社稷宗庙之中,未施敬于民而民敬。
墟墓之间,有哀的气氛;宗庙之中,有敬的气氛。儒家重礼乐,本是极合于宗教心理学与教育心理学的。只可惜儒家把这一种观念也推行到极端,故后来竟致注意服饰拜跪,种种小节,便把礼的真义反失掉了。孔子家语说:
哀公问曰:“绅委章甫有益于仁乎?”
孔子作色而对曰:“君胡然焉!衰麻苴杖者,志不存乎乐,非耳弗闻,服使然也。黼黻衮冕者,容不袭慢,非性矜庄,服使然也。介胄执戈者,无退懦之气,非体纯猛,服使然也。”
这话未尝无理,但他可不知道后世那些披麻带孝,拿着哭丧杖的人何尝一定有哀痛之心?他又哪里知道如今那些听着枪声就跑的将军兵大爷何尝不穿着军衣带着文虎章?还是《论语》里面的孔子说得好:
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去,钟鼓云乎哉?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三、结论
以上说孔门弟子的学说完了。我这一章所用的材料,颇不用我平日的严格主义,故于大小戴《礼记》及《孝经》里采取的最多(所用《孔子家语》一段,不过借作陪衬,并非信此书有史料价值)。这也有两种不得已的理由:第一,孔门弟子的著作已荡然无存,故不得不从《戴记》及《孝经》等书里面采取一些勉强可用的材料。第二,这几种书虽然不很可靠,但里面所记的材料,大概可以代表“孔门正传”一派学说的大旨。这是我对于本章材料问题的声明。
总观我们现在所有的材料,不能不有一种感慨。孔子那样的精神魄力,富于历史的观念,又富于文学美术的观念,删《诗》《书》,订《礼》《乐》,真是一个气象阔大的人物。不料他的及门弟子那么多人里面,竟不曾有什么人真正能发挥光大他的哲学,极其所成就,不过在一个“孝”字一个“礼”字上,做了一些补绽的功夫。
这也可算得上是孔子的大不幸了。孔子死后两三代里竟不曾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直到孟轲、荀卿,儒家方才有两派有价值的新哲学出现。这是后话,另有专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