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还是没被放行。那新兵说,要等这批死囚都杀掉了,曹监斩才让打开营门放他过去。
这么久了,还没开斩。本来,要是他刚到这里就放他过去,一点都不耽误他们的活儿,而他这会儿也早就到了青芝坞。
现在,他看见那些闭着眼睛的死囚,有几个还真的让曹监斩说着了,裤裆那里像是支起了一顶顶小帐篷。
“我们这位曹大人蛮有意思,想得可真周到。”老兵对新兵说。
新兵不太明白,纳闷地看着他。
老兵说:“经曹大人这么一点拨,犯人们这会儿都很安静,刽子手就省去了很多麻烦。”
新兵还是不大明白:“有啥麻烦的?”
“你想嘛,犯人若是又哭又闹,声声喊冤,声声撕心裂肝,刽子手一定很揪心,就更难下手了。”
新兵不服,说:“这边是周到了,可犯人那边就不周到了。”
“此话怎讲?”
“他脑袋里正想着好事儿,你就把他脑袋砍掉了,多不讲理!”
老兵一愣,没词儿了,索性骂道:“你懂个屁!”
新兵立刻闭嘴,却忍不住还想再说一句,只能转过脸去压低声音咕哝道:“反正我觉得不该砍掉正在想着好事儿的脑袋。”
他话音刚落,来福看见曹监斩又回来了,身后跟着几个老百姓装束的男人。他把他们带到刽子手歇力处,告诉刽子手们,这几个就是裘千总招募来接替他们的新手。
接着,他开始问话,先问张屠夫:“你是做啥的?”
张屠夫说是杀猪的。
“你用刀砍吗?”
张屠夫回答:“杀猪用刀捅,哪有用刀砍的?”
曹监斩看出来刽子手们都在暗暗讥笑他。他又问另一个人杀什么,那人说杀牛。
“杀牛用砍刀吗?”
“不用刀,是用石锤砸牛头,一锤砸得它昏死过去,再用刀给它放血。”
曹监斩又听见身后有一阵窃窃私语伴着掩嘴偷笑。再听杀牛的这么说,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带家什来了吗?”
“带了,就是这个。”杀牛的举了举手中的石锤。
“好吧,你就用它吧。”
曹监斩知道刽子手们一直在笑他,不想再多耽搁时间一一询问新来的人手。他果断地挑选了几个在他看来比较容易被杀死的死囚,分配给张屠夫等新手。他对他们说:“随你们怎么做,只要能把人杀死,怎么做都行。”
在死囚们被绑着的石柱的后面,有一条长长的木台,好让刽子手站在那上面朝着死囚的后脖颈挥刀砍去使得上劲儿。
现在,杀牛的那人站上去了。还没等曹监斩看仔细,他就一锤子砸碎了他面前那死囚的脑袋,像砸西瓜那样省事。
他走下木台时说:“这人的脑壳比牛的脑壳脆多了,不经砸呢。”
曹监斩夸奖他干得利索,还拿他说事,教训那些帮刽子手:“你们瞧瞧人家,就这么完了,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哪像你们,叫你们砍几个头还成天跟我唧唧歪歪。亏你们还都是老兵出身,都曾跟随向荣大帅打遍了江南。”
刽子手之一回应道:“这可不一样,曹大人,打仗是打仗,砍头是砍头。”
“有啥不一样的?你打仗不也砍人头么。”
另一名刽子手说:“还是不一样哪,曹大人,你想嘛,打仗的时候,那些人头是跑来跑去的,不是被绑在那里等着你去砍的。”
“那不更不好砍么。绑着让你砍就容易多了。”
再一个刽子手抢话说:“曹大人有所不知,打仗的时候,两边的人都杀红了眼,你不砍他他就要砍你,你就只能拼命了,你砍人头的本领就被逼出来了,所以我觉得还是那些跑来跑去的头更容易砍。”
他的话得到全体刽子手的赞同,他们纷纷表示,在战场上砍那些跑来跑去的头要比在这里砍绑在石柱上的头有劲多了。
“照你们这么说,”曹监斩阴下脸来,“长毛要是不杀你们,你们也就不拼命了,就放长毛一马,随他们去祸害朝廷了,是吧?”
听他这么一说,谁还不闭嘴?
曹监斩倒也不纠缠。“好了,不扯那么远了。接下来是谁的活儿?”
轮到张屠夫了。
他的活可没那么好弄。首先是,他用刀捅,就只能站在死囚的面前,面对面地干。当他正要用力捅向死囚的胸膛时,那人忽然睁开了眼睛,让张屠夫吃了一惊,顿时收住了手。
“你怎么住手了?”曹监斩问,“你看人家那一锤子多爽呀!”
张屠夫申辩说:“在他背后下手容易。和他面对面,他这么大眼瞪瞪地看着我,这,这个……”
“那你杀猪是怎么弄的,不也是当着猪的面下手吗?”
“可他是人呀。”
“你就当他是猪嘛。”
“可这……”
曹监斩虽那样说,心里还是觉得张屠夫也有些道理,所有刽子手都是在死囚背后下手的,于是说:“那你也站到他身后去干吧。”
张屠夫还是很为难:“转到他背后,我这刀不知该往哪捅。”
“哼,在他面前不敢捅,到了他背后又不知往哪捅。那你说该如何?”
“他闭上眼,像刚才那样,我还容易些。”
曹监斩便喝令那死囚赶快闭上眼。
死囚不从,说:“我得睁眼看着,看看是谁杀了我,记住他那张脸,等他终有一日也到了阴间,我好找他算账。”
曹监斩笑着说:“那你得等很久呢。你看他吃得那么壮,离死远着呢。”
“我等得起,我不急,反正已经在阴间了。”
无奈,曹监斩只得问张屠夫这又该如何。
张屠夫说:“他不肯闭眼,只好我闭眼了。你们去弄块布来把我眼睛蒙上算了。”
这好办。曹监斩从怀里掏出一块擦汗用的手巾,递给站在他近旁的一个杀鸡的好手,“去,你去给他蒙上。”
张屠夫被蒙上了眼睛。他向前走了几步,先伸手去摸了摸死囚的身体,估量好了对方左胸的位置,又抻直了胳膊丈量好距离。然后他后退一步,定定神,咬咬牙,忽地倾身向前,一刀捅去,竟不偏不歪正中对方心窝。那死囚只“嗷”了一声,就耷拉下了脑袋。
曹监斩很满意,斜眼看看他手下那些刽子手,总算可以报复他们一句了:“照我看,他俩比你们更职业。”
接着,该是杀鸡者上前露一手了。
这阵子,来福和营门口的两个清兵都在看杀人,看得出了神,谁都没注意到公猪旺财有什么情况。等到死囚们一个个都被杀了,来福也被放行了,此时的旺财已经不对了,浑身鬃毛直竖,大口喘着粗气,一对獠牙不知不觉从合着的嘴缝间呲露出来。来福走进留下兵营栅门的时候,丝毫没察觉跟在他身后的旺财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他踮着脚走路,力图避开一个个人头和一摊摊血泊。可是他已经有点晕了,偏偏还接二连三地踢着绊着。其中的一个头颅,不知何故竟然没啥分量,被他一脚踢飞,落地后还蹦蹦跳跳地滚了一程。他很想吐,肠胃里翻江倒海,可同时他又感到很饥饿,食欲高涨到了喉咙口,很想坐下来大餐一顿。他环顾一下左右,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坐下来,却看到所有七仰八卧的人头全都竖立起来,好像还都面带微笑。走近了,他认出了刚才被他踢飞的那颗头颅,就是眉心长了黑痣的那个,他大概有什么话要说还没说完,嘴一张一合,嘴唇哆哆嗦嗦。
后来的事,楼法官通过县志和采风了解得很详细了。据他看来,只怪来福被放行早了一点,或者,怪张屠夫拖拖拉拉,离开刑场迟了一点。没有人料想到,就在旺财接近张屠夫时,它竟突然扑向他,一口从他右腿上咬下一块肉。从那肉上滮出的鲜血一时模糊了它的眼睛,它稍一眨眼,给了惨叫着的张屠夫逃跑的机会。可是他被咬了腿跑不快,一瘸一瘸的,很快又被旺财追上,又一口咬去他屁股上的一块。这个过程很难说持续了多久,一分钟,或者老半天,或者对旺财来说是一分钟,而对张屠夫来说是一生一世!张屠夫在前面跑,旺财在后面追,每咬着他一口就撕下一块肉,又随口吐掉,接着再追再咬……
除去来福,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呆了,没有人上前去帮张屠夫一下。有个刽子手试图挥舞手中的砍刀吓退旺财,却因它动作更快被一头撞倒。但旺财并不继续对付这人,它只死死盯着张屠夫一个,对其他人不感兴趣。它一心一意,紧追不舍。
终于,下身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张屠夫再也提不起脚了。旺财冲上来将他扑翻在地,再一口咬住他的脖颈,又将它的三四百斤重的躯体整个儿压到他身上。这回,它不再一块块地撕肉了,而是死死地咬住不放,直到张屠夫没了气息。
后来在县衙出庭,来福替旺财承认,它每每遇见杀猪的屠夫就浑身不爽。
审案的县太爷说:“你讲讲看,它怎么个不爽?”
来福便详详细细地说了旺财遇见屠夫时的种种表现。起先它只是鼻拱耸耸,似乎是老远就闻着了不祥的气息。随着那屠夫一步步地走近,它越来越明白无误地闻出了从他那个方向飘来的一股气味。这气味我们人闻着知道是生猪肉味,而旺财闻着却是一股杀气。它开始有些惧怕,却不知如何是好,就拿一对前蹄不住地刨地,像是要刨开一道地缝钻进去逃掉。此时,若那屠夫往别处去了,那气味渐行渐远,旺财很快会安静下来。若那气味仍在那里不近不远地弥留着,它则持续焦躁,饮食不进,喂它鸡蛋也不吃了。此时的旺财让人看了实在可怜,就像生着一场大病,完全蔫了,一副要哭的怂样,全没了平日的威风。可当那气味更浓地袭来,屠夫更靠近了,到了它旺财觉得不可容忍的距离之内,它反倒会振作起来,压下了它的畏惧,换来一股斗志,开始口吐白沫,像发情时那样。来福告诉县太爷,公猪的发情和公猪要攻击人,看上去样子差不多,生杀之间近乎一念之差。不同之处只在于,发情时,它的狂野带着狂喜,就像男人在那种时候也会带点兽性来激发自己。而在旺财忍无可忍,决意对屠夫发起攻击之时,它的完全爆发又完全失控了的狂野就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股杀性了。所有的屠夫都是它的冤家,它好像是要为世上所有被杀掉的猪讨还血债,巴不得咬死全天下所有杀猪的屠夫。
“既是这样,”县太爷说,“既然你知晓你的这头公猪有报复屠夫的嗜好,你为何不及时制止它?”
来福说他当时只顾看他们杀人看得出神,没在意旺财怎么了。
县太爷问:“杀人很好看吗?”
来福回答说他看得很反胃。
“就算反胃也奈何不了你看得入迷,都忘了管好你的猪!”
楼法官知道,咸丰十年发生在留下的这个案子,最终是判公猪旺财无罪。来福因为看杀人看得入迷,没有管好他的猪,被判有过失,挨了五十记军棍,还得赔偿张家五十两银子。他哪来这么多钱,究竟赔了没赔,县志就不提起了。而之所以没判旺财杀人抵命,楼法官猜想,或许是因为当时江南大营少不得这头强健的公猪为他们的母猪配种,不然,母猪生不下猪仔,他们往后的鲜肉供应又将成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