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着旺财去青芝坞的来福,老远就看出来留下这地方已经做了清军大营的一处刑场。
入口处围起了栅栏,大门外站着两个持枪挎刀的兵卒,都在胸前缝着一个大大的“兵”字。不过看上去他俩都更像是汉人。
其中那个新兵模样的,拦住来福和公猪,盘问他来这里做啥。
隔着栅栏,来福看见里面有二十几个死囚被绑在一根根齐肩高的石柱上等待问斩。其中有个眉心长黑痣的,跟来福隔得最近,能让他看得最真切。
刽子手们已经砍掉了上一批死囚的好些个脑袋,这会儿有点累了,都坐在木凳上歇力。他们本是很普通的士兵,还都穿着普通士兵的军服,是被上峰硬派来做刽子手杀俘虏的,显然很不情愿,刚才已经小小地闹过一下,被指挥行刑的曹监斩安抚了一阵,这会儿总算平息下来了。
来福看到那个眉心长黑痣的死囚在向曹监斩求情,求他放了自己,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老娘还是个半瘫痪的。再说,他只是太平军的一个小兵儿,杀了他没啥意思。他还引用了一句据他说是上帝讲的话,救人一命等于救了天下。
曹监斩看来心情不错,很乐意陪这个将死之人说一会儿话。“你跟我讲这个没用,不对榫。你们长毛才信洋教的上帝。”
“那大人你信啥?”
“我信啥?哈,你倒审起我来了!”
“大人应该是信佛的吧?佛祖也是说救人一命胜造……”
“闭嘴!告诉你吧,我只信孙子兵法!再就是孔夫子,就是三纲五常,惟命是从。钦差大人和春有令,凡捕着发匪,一律斩首。我就信这个。”
黑痣男人锲而不舍:“大人若放了我们,一定会有好报的。”
“放了你们?”曹监斩笑了,把脸凑近黑痣男说,“兄弟,这地方刚打过仗,漫山遍野到处散落着兵器。放了你们,你们随手操起个什么家伙又来打我们了。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剿灭发匪,班师回朝哪?”
黑痣男还不死心:“那就不放人,把我们关起来也行。”
“关起来也不行哪,兄弟。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江南大营二十好几万人,二十好几万张嘴呢。你想想,光是一天就要吃掉多少东西呀!粮草眼看就接济不上了。我们自己都快断了顿,还拿什么喂你们?所以和春大人说了,统统杀光,省点儿口粮。”“大人想过没有,你们这样滥杀,等打完了仗就不剩几个人了,谁给你们种粮食吃呀?”
曹监斩又笑了,说:“你瞧,连这个和春大人也想到了。他说你们汉人很能生,像母猪下仔似的,一点不费事,杀掉多少就再生多少。大清国什么都缺,就是永远不缺人丁,永远都会有人种地打粮。所以呀,兄弟,你就放心去吧。”
见黑痣男还想说什么,曹监斩打断了他:“你还是省省吧,别跟我哭诉什么。我劝你这位兄弟,还有你们……”他侧过脸去对所有绑在石柱上的死囚说,“你们都死到临头了,别再难为自己了,别再想那些死呀活呀、上有老下有小呀的懊糟念头,别再受那些念头折磨了。横竖结果都一样,死之前这半个时辰,我劝你们还是尽量多想想好事。都闭上眼,对,对,都闭上眼。对付死亡恐惧的最好办法,是闭上眼想想你们曾经有过的好事、美事、快活事。比方说……”
他又转回脸来问黑痣男:“我看你这位兄弟是讨过老婆弄过女人的,是吧?”见黑痣男点了点头,他接着说,“好嘛,那你就闭上眼想想你老婆,想想那白生生的奶子,那圆鼓鼓的屁股,想想你俩在床上是怎么搞的,怎么一会儿翻云覆雨,一会曲径通幽……”
曹监斩一边说着,一边在这一长溜死囚面前挨个儿巡视了一遭。“怎么样,都开始想女人了吧?你们哪!想吧,想吧,都想想吧,尽量往细处、妙处、动人处去多想想。这就对了。像这样闭上眼美美地想想女人,做一回男人就不冤枉了,你们就忘了自己接下来要挨刀的不幸。没准想着想着,你裤裆里那件物什还活络起来了。那好啊!都活络活络吧,都专下心来想想女人,还尽量要捡脸蛋俏的想,捡奶子大的屁股圆的想。我猜,这位兄弟,你村里有个外号叫西施的大美女吧?你瞧瞧,我就是知道嘛!这大美女是别人家的新媳妇,是块天鹅肉,你是个癞蛤蟆,你从来都没敢想你能跟她怎样吧?这会儿你可以大胆想了!你就想,她怎样跪在你面前求你把她干了……你们哪,都想想这样的美事吧。还有半个时辰,让你们的男人物什再最后翘它一翘!”
直到他相信每个死囚都闭上了眼睛在想女人,曹监斩这才觉得该打住了,转过身去对刽子手们说:“我知道你们都辛苦了。没办法,捕着的发匪太多,我们人手不够。不过裘千总已经招募了几个会杀猪宰羊的屠夫来帮忙,约莫他们这就该到了。很快就有人来替换你们。再加把劲儿弟兄们,今日就这最后一拨了,你们慢慢来吧。”
说完,他走开去一会儿。
来福还看到,胡乱散落一地的被砍下的人头还没来得及收拾,东一个西一个的滚散开,什么姿态的都有,有直矗着的,有侧歪着的,有后脑勺朝上的,有双眼紧闭的,有大眼瞪瞪的,有张着嘴的,有砍得不是地方,半个下巴削没了的。还有一个,不知何故,嘴边还流着哈喇子。它们的身子都倒卧在一根根石柱旁,看起来和满地的头颅很难配得上对。
还有那一洼洼、一摊摊满场淌开的血,有的已经发黑,凝结,有的还冒着热气,有的仍在朝着低洼处流淌。
他看见一队蚂蚁追着一股快速流淌的血紧追猛赶,好像是要抢在它前面去做点事情。可这股血流偏偏像着了魔,竟在蚁群前面走起了S形,突然朝蚂蚁的队伍拐了过来,将这支队伍拦腰冲断,迫使其中几只蚂蚁蹦跳起来。来福还从没见过蚂蚁蹦跳,这下看得目瞪口呆。另有几只蚂蚁跌倒了,起来后还不停地甩脚。它们使劲甩掉脚上沾着的血滴,接着再去追赶自己的队伍。
蚂蚁们终于还是赶到了血流的前头,往它们的巢穴鱼贯而入。但没等它们抢在遭淹之前从家里搬出些要紧东西来,那股血流就追来了,一头扎进了蚁穴,不一会儿便汩汩地灌满,叫蚂蚁一个都跑不出来。
“它们真冤!”来福感叹道。
那新兵一愣,问他:“你说啥?”
“啊,没啥,没啥。”
“你替谁喊冤?”
“没有呀!哦,对,”他指指刑场那边,“我在说蚂蚁,说蚂蚁呢。”
“说蚂蚁?”新兵不信他的鬼话,“那么远你就看见蚂蚁啦?”
“是啊,刚才有一群蚂蚁让血淹了。”
他这么说,愈发引起对方的警觉,以为他话中有话,指桑骂槐,“你到底啥意思?想耍老子吗?”
来福有口难辩,幸亏那老兵出来干预了,叫新兵不要小题大做,他就乘机岔开话告诉新兵,他是要穿过留下去青芝坞的养猪场,那里有几头猪婆在等着他的公猪去给它们配种。
“有这样的事?”新兵看看老兵,问,“我们军营里也养猪?”
老兵懒洋洋地回他话:“那当然,不然你哪来肉吃?”
“买来吃呀。朝廷不是给了很多银子么。”
“你问谁去买?”
“当然是老百姓喽。”
“你来到现在,见过几个老百姓?”
新兵被问住了,想了想,说:“倒是呢……可老百姓怎会不见的?”
“都逃走了。”
“这为啥?”
“你想嘛,仗打得那么昏天黑地。”
“那,那就把老百姓家的猪弄来吃。何必要当兵的自己养?”
“人逃光了,猪还能留得住?”
“倒也是。”新兵又想了想,又问,“他们就不回来啦?”
“你说哪个?说人还是说猪?”
“都是。也说人,也说猪。”
“人倒是回来了几个。跑掉的猪都没有回来。”
“猪会去哪里呢?”
“这个嘛……四野八荒吧。”
“那不成了野猪了么。”
“没错,没人养的猪应该就是野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