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隔壁的房间里有了妇女的衣服的响声。安德来公爵好像是刚醒过来,把身子抖擞了一下,他的脸上露着他在安娜·芭芙洛芙娜客厅里所有的那样的表情。彼挨尔从沙发上放下了双腿。公爵夫人进了房。她已经换了一件家常的但同样漂亮鲜艳的衣服。安德来公爵站立起来,很客气地为她挪动着椅子。
“我常想,为什么,”她像平常一样,用法语说,并且赶快地、费力地坐到椅子里,“为什么安娜·芭芙洛芙娜不出嫁?你们这些messieurs〔先生们〕不娶她,是多么笨哦。您原谅我这话,但您并不了解妇女们。彼挨尔先生,您是一位多么欢喜争论的人!”
“我还在同您的丈夫争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想要去打仗,”彼挨尔向公爵夫人说,一点儿也没有青年男子和青午妇女交谈时所常有的那种拘束。
公爵夫人打了一颤。显然,彼挨尔的话使她激动了。
“啊,这正是我所要说的!”她说。“我不明白,简直不明白,为什么男子没有战争便不能生活?为什么我们女子不希望这种事情,不需要这种事情呢?哦,凭您讲理吧。我总是向他说:他在这里是叔叔的副官,处于最显赫的位置。大家都知道他,并且很尊重他。有一天,在阿卜拉克生家,我听见一位太太说:’c’estca le fameux prince Andre?〔他就是有名的安德来公爵吗?〕’Ma parole d’honneur!〔说的是真话!〕”她笑了一下。“他处处受人欢迎。他要做一个侍从武官是很容易的。您知道,皇上很垂爱地同他说过话。我同安娜说过,这是很容易办到的。您觉得怎样?”
彼挨尔望了望安德来公爵,看出他的朋友不高兴听这些话,便没有回答。
“您什么时候走?”他问。
“Ah! ne me parlez pas de ce depart,ne m’en parlez pas.Jensveux pas en entendre parler,〔啊!不要和我说到他这次的出发,不要和我说。我不愿听到这话,〕”公爵夫人用她在客厅里和依包理特说话时那样随便轻佻的语气说,这语气对于家里的人显然是不适合的,而彼挨尔就好像是家里的人一样。“今天,我想到这一切亲爱的关系都要断绝了……还有,安德来,你知道,”她富有深意地向她丈夫眨了眨眼。“J’ai peur,j’ai peur!〔我怕,我怕!〕”她颤动着脊背,低声地说。
她的丈夫用那样的神情望她,好像注意到除了他和彼挨尔之外,还有别人在房间里,因而觉得惊异;他用质问的口气冷淡、客气地同他的妻子说话。
“你怕什么?莉萨?我不明白,”他说。
“原来男人都是自私的;他们都是,都是自私的!天晓得为什么,他要任意丢开我,把我孤单单的关在乡下。”
“是同我父亲和妹妹在一起,不要忘记了,”安德来公爵低声说。
“没有了我的朋友们,还是等于孤单单的……他还教我不要怕。”
她的语气已经在抱怨了,上唇噘起来了,使她的脸上增加着不快的,像松鼠般的,野物的表情。她沉默着,似乎觉得不该在彼挨尔面前说到她的怀孕,而这正是问题的要点。
“我还是不明白,de quoi vous avez peur,〔你怕什么,〕”安德来公爵没有把眼睛从他的妻子身上挪开,慢慢地说。
公爵夫人脸红了,并且失望地向上举了举她的双手。
“Non,Andre,je dis que vous avez tellement,tellement change……〔呵,安德来,我说你是大大地,大大地改变了……〕”
“你的医生要你早点睡,”安德来公爵说。“你该去睡了。”
公爵夫人没有说话,她的有毫毛的短唇突然发抖了。安德来公爵,站立起来,耸了耸肩膀,在房里走了一个来回。
彼挨尔惊异地单纯地从眼镜上边时而看他,时而看公爵夫人,并且动弹了一下,似乎他也要站立起来,但又改变了主意。
“彼挨尔先生在这里,这有什么关系,”矮小的公爵夫人忽然说,并且她的美丽的面孔忽然带着眼泪皱蹙起来了。“我早就想要和你说,安德来,你为什么对我大大地改变了?我对你做了什么?你去从军,你不可怜我。为什么?”
“莉萨!”安德来公爵只说了这一声;但在这一声里又有恳求,又有威胁,而主要地,是相信她要懊悔她自己所说的话;但她连忙地继续说道:
“你对待我,就像对待病人或者小孩一样了。我全知道。半年前你是这样的吗?”
“莉萨,我请你不要说了,”安德来公爵语气更加强硬地说。
彼挨尔在他们谈话时越来越兴奋了,他站起身来,走到公爵夫人面前。他似乎不忍看见她的泪容,并且自己也想哭了。
“放心吧,公爵夫人。您觉得这样,因为……我向您保证,我自己也经验过……为什么……因为……啊,请您原谅,外人在这里是多余的,……啊,放心吧,……再见……”
安德来公爵拉住了他的胳膊。
“不要走,等一下,彼挨尔。公爵夫人很贤惠,不会不让我同你过一晚的。”
“啊,他只替他自己设想,”公爵夫人没有约制她的忿怒的眼泪,低声地说。
“莉萨,”安德来公爵冷淡地说,把声音提高到那样的调子,表示已经忍无可忍了。
公爵夫人的美丽的小脸上的忿怒的松鼠般的表情,忽然变为动人的令人同情的恐怖表情;她皱着眉用美丽的眼睛瞥了瞥丈夫,她的脸上显出胆怯的认错的表情,好像一只迅速而又无力地摇着亸垂的尾巴的狗的表情。
“Mon dieu,mon dieu!〔我的天呀,我的天呀!〕”公爵夫人说,一手提起衣褶,走到丈夫面前,吻了他的前额。
“Bonsoir,Lise,〔再见,莉萨,〕”安德来公爵站起身来说,客气地吻着她的手,好像是吻外人的手一样。
朋友们沉默着。彼此都不愿开口。彼挨尔向安德来公爵看了几下,安德来公爵用小小的手拭着前额。
“我们吃饭去吧,”他叹着气说,站起身来,向门口走着。
他们走进了富丽堂皇的簇新的餐室。从餐布到银器、瓷器、玻璃器,一切都具有年轻夫妇的家庭里所特有的簇新气象。在夜餐的当中,安德来公爵把手臂搭到桌上,好像一个人早就心中有事,忽然决心要表示出来一样,他带着彼挨尔从来未曾看见他有过的那种神经质的激动的表情,开始说道:
“决不要,决不要结婚,我的好朋友;这是我给你的劝告:除非到了你认为你已经尽了你所能的时候,除非到了你不再爱你所选择的女子的时候,除非到了你把她看清楚了的时候,你决不要结婚;不然你就要犯那严重的不可纠正的错误。老了,到了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时候,你便结婚。……不然,就要失掉你的一切美好的高贵的东西。一切都要浪费在琐事上了。是的!是的!是的!不要那样惊讶地望着我。假使你结了婚,还要你的前途有希望的话,那末,你就会处处觉得,对于你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关闭了,除非是在客厅里,在那里,你和宫廷仆役以及白痴是一个样的。……何必结婚呢!……” 他猛力地摇了摇手。彼挨尔取下了眼镜,他的面孔因而变了样子,显得更加良善了,他惊奇地看着他的朋友。
“我的妻子,”安德来公爵继续说,“是贤良的妇女。她是一个那样少有的妇女,男人娶了她,对于自己的名誉,可以放心;但是,我的上帝啊,只要我现在是未结婚的人,什么东西我都肯牺牲!我向你这个唯一的第一个人说这些话,因为我爱你。”
安德来公爵说这些话的时候,和先前靠着坐在安娜·芭芙洛芙娜家的圈椅里、眯着眼、从牙齿缝里说法语的那个安德来更不相同了。他的冷淡的面孔上的每块肌肉都发生了神经质的兴奋的颤动;先前似乎是熄灭了生命之火的眼睛,现在发出了炯炯的闪亮的光辉。显然在平常的时候他愈显得没有生气,在激怒的时候他愈有精力。
“你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说这话,”他继续说。“但这就是全部的生活经历。你说到保拿巴特和他的事业,”他说,但是彼挨尔并不会说到保拿巴特。“你说到保拿巴特;但是保拿巴特,当他工作着,一步一步地向他的目标前进时,他是自由的,他心中没有别的,只有他的目标,并且他达到了他的目标。但是你要把你自己和女人纠缠在一起,你便像一个带镣的犯人,失去一切的自由了。并且你的所有的希望和精力,只是使你苦恼,使你懊悔。客厅、谈天、跳舞会、虚荣、琐事——这个蛊惑的圈子我跳不出去。我现在去打仗,去参与空前的伟大战争,我却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适宜。Je suis tres amiable et tres caustique,〔我又很和蔼,又很苛刻,〕”安德来公爵继续说,“并且在安娜·芭芙洛芙娜家里,他们都听着我说话。这种无谓的社交界,没有它我的妻子便不能生活,而且这些妇女们……你要能够知道toutes les femmesdistinguees〔所有的这些出色的妇女〕和一般的妇女是什么样的人,那就好了!我的父亲说的对。处处自私,虚荣,愚笨,浅薄——这就是在她们露出真正面目时候的妇女。你在交际场中看见她们,她们似乎有点内容,但是什么,什么,什么也没有!你不要,不要结婚,我的好朋友,你不要结婚,”安德来公爵结束了。
“我觉得好笑的是,”彼挨尔说,“您认为您自己,您自己是无用的人,认为您的生活是腐化的生活。您却有无限的,无限的前途。并且您……”
他没有说出“您是什么”,但他的语调巳经表示出来,他是多么尊重他的朋友,并且对于他的前途抱着多么大的期望。
“他怎么能够说这样的话!”彼挨尔心里想。彼挨尔认为安德来公爵是十全十美的模范,正因为安德来公爵高度地具备了彼挨尔所没有的那些美德,而这些美德可以最切近地称作“意志力”。彼挨尔总是惊讶安德来公爵应付各种人物的镇静的态度,他的异常的记忆力,他的博学(他阅读一切,知道一切,对于一切都有他的见解),尤其是他的工作与学习的能力。虽然彼挨尔常常诧异安德来缺少哲学玄想的能力(彼挨尔却富有这种能力),他并不把这看作他的短处,却当作他的长处。
甚至在最好的、最友爱的、最单纯的关系中,阿谀或称赞也是不可少的,正如同要使轮子转的滑溜,膏油是不可少的。
“Je suis un homme fini,〔我是一个已经完结的人了,〕”安德来公爵说。“为什么要说到我呢?让我们来说你吧,”沉默了片刻,对自己的一些快慰的念头微笑了一下,他又说。
这笑容立刻反映在彼挨尔的脸上。
“干么要说我呢?”彼挨尔说,在嘴上带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的笑容。“我是什么样的人?Je suis un datard!〔我是一个私生子!〕”他立刻面色深红。显然他是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这句话的。“Sans nom,sans fortune〔没有名份,没有财产〕……哦,确实的……”但他没有说完“确实的”是什么。“现在我是自由的,我觉得很好。但是我并不知道我应该怎么着手。我想要好好地和您商量一下。”
安德来公爵把善良的眼睛望着他。但在他的友好的亲切的目光里,仍然表现了他自己的优越感。
“我看重你,特别是因为,你是我们整个的社交界中唯一的活人。你很好。你想要做什么,你就选择什么;这是没有关系的。你随便到哪里都好,但是有一点:你不要再去看库拉根那一类的人,过那种生活。这是于你不适宜的:这一切的酒宴,骠骑兵的生活,和一切……”
“Que voulez-vous,mon cher,〔您看怎办呢,我亲爱的,〕”彼挨尔耸着肩膀说,“les femmes,mon cher,les femmes!〔女人们,我亲爱的,女人们!〕”
“我不了解,”安德来回答。“Les femmes comme il faut,〔正派的女人们,〕又是一回事;但是库拉根家那种女人们,les femmeset le vin,〔女色和酒,〕我不了解!”
彼挨尔住在发西利·库拉根公爵的家里,参加过他的儿子阿那托尔的放纵的生活,那个阿那托尔就是他们预备替他娶安德来公爵的妹妹使他改邪归正的人。
“您知道吗,”彼挨尔说,似乎忽然有了一个快乐的思想,“真地,我早已想到这一点。过着这种生活,我什么也不能够决定,不能够思索。头痛了,钱没有了。今晚上他邀我去,我不去。”
“你能向我发誓,不再去了吗?”
“我发誓!”
彼埃尔离开他朋友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多钟了。那是一个七月的、彼得堡的无云的夜。彼挨尔坐在一辆雇用的马车里,心想回家。但是离家愈近,他愈觉得在这个更似暮晚或清晨的深夜里不能睡觉。在空空的街道上可以看得很远。在中途彼挨尔想起了,今天晚上阿那托尔·库拉根那里要凑成素常的赌局,赌后照例是狂饮,然后,用彼挨尔所欢喜的一种娱乐来收场。
“到库拉根那里去也好,”他想。
但他立刻想起了他向安德来公爵所发的不到库拉根那里去的誓言。可是,像这种情形是所谓意志薄弱的人所常有的,他立即又那样热烈地希望再过一次他那么熟悉的放纵生活,于是他决定了去。并且立刻他的头脑里又有了一种思想,就是他的誓言是无所谓的,因为在向安德来公爵发誓以前,他也向阿那托尔公爵发过誓要去;最后他想,这些誓言都是照例的事情,没有任何确定的意义,特别是假使一个人想到他明天会死,或者他会发生什么非常的事变,则名誉和不名誉的问题都没有了。彼挨尔常常有这样的思想,它消灭他的一切决心和意向。他到库拉根那里去了。
到了禁卫骑兵营房里阿那托尔所住的大屋子的台阶前,他跨上有灯的台阶,上了楼梯,走进一道敞开的门。外室里没有人;空酒瓶,斗篷,套鞋,都零乱狼藉;酒气弥漫,可以听到远处的话声和叫声。赌局和夜餐已经结束,但客人们还没有散。彼挨尔脱掉斗篷,走进第一个房间,房里有残剩的餐肴和一个听差,他以为没有人看到他,偷愉地在喝酒杯里的剩酒。从第三个房间里传来喧嚣,笑声,熟悉的叫声,和熊噑。八九个年轻人不安地挤在敞开的窗口。三个人在玩弄一只小熊,其中有一个人牵着链子拖熊吓别人。
“我赌司梯芬司一百!”有一个人叫着。
“注意,不要手扶呀!”另一个人件着。
“我赌道洛号夫!”第三个人叫。“库拉根,你来分手!”
“嘿,放掉小熊吧,这里在打赌呢。”
“一口气喝,不然算输,”第四个人叫着。
“雅考夫,拿瓶酒来,雅考夫!”主人亲自呼喊,他是一个高高的漂亮的人,只穿着一件薄衬衫,胸前敞开着,站在大家的当中。“等一下,诸位。彼得路沙来了,”他向着彼挨尔说,“亲爱的朋友。”
另外一个有明亮蓝眼的、身材不高的人的声音,在所有的这些酒醉的声音当中,因为他的清醒的音调,特别令人注意,这声音在窗口叫道,“到这里来,分手呀!”这人是道洛号夫,是塞妙诺夫团的军官,又是有名的赌徒和决斗家,同阿那托尔住在一处。彼挨尔微笑着,愉快地环顾着。
“我毫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问。
“等一等呀,他还没有喝醉。拿瓶酒来,”阿那托尔说,于是从桌上拿了一只杯子,走到彼挨尔面前。
“你先喝酒。”
彼挨尔开始一杯一杯地喝着,皱眉望着那些又挤在窗口的醉酒的客人们,听着他们的谈话。阿那托尔给他倒酒,并且告诉他说,道洛号夫同在场的一个英国海军军官司梯芬司在打赌,就是,道洛号夫要坐在三层楼的窗口上,把脚垂在窗外,喝一瓶甜酒。
阿那托尔把最后的一杯酒拿给彼挨尔,说,“哎,把它全喝了,不然我不放你走!”
“不,不喝了,”彼挨尔推开着阿那托尔说,然后走到窗口。
道洛号夫抓住英国人的手,并且清楚明白地说出打赌的条件,主要的是向着阿那托尔和彼挨尔说的。
道洛号夫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人,有鬈曲的头发和明亮的蓝眼睛。他的年纪大约二十五岁。他和所有的步兵军官一样,没有留胡子,他的嘴,是他脸上最动人的一部份,全露在外边,嘴的线条是异常美妙地弯曲着。上唇的当中好像尖锐的楔子,很有力地垂在紧凑的下唇上边,两边的嘴角上似乎永远地浮现着笑意,这一切,连同那坚强傲慢而伶俐的目光,产生了这样一种效果,就是令人不能不注意他的面孔。道洛号夫是个没有钱的人,没有任何人事关系。虽然阿那托尔一年花几万卢布,但是道洛号夫和他住在一起,却能过得使所有的认识他们的人对道洛号夫此对阿那托尔更加尊重,甚至也使阿那托尔自己更尊重他,道洛号夫会作各种赌博,几乎总是赢钱。无论他喝多少酒,他从来没有失去过他的清醒的头脑。库拉根和道洛号夫都是那时候彼得堡恶少浪子中的著名人物。
一瓶甜酒巳经拿来了。使人不能坐到窗子外边侧壁上的窗档,正由两个听差在拆除,他们显然被四周绅士们的意见和叫声弄得又发急又胆怯了。
阿那托尔带着得意扬扬的样子走到窗口。他想破坏些什么东西。他推开了听差,扳了扳窗档,却扳不动。他敲碎了一块玻璃。
“你来吧,大力士,”他向彼挨尔说。
彼挨尔抓住横档,扳了一下,啪的一声,就在破裂的地方把橡木档子扳下来了。
“全下掉,不然他们以为我要扶的,”道洛号夫说。
“英国人吹牛……啊?……好吗?”阿邪托尔说。
“好,”彼挨尔望着道洛号夫说。道洛号夫拿着一瓶甜酒,走到窗前,从窗孖里可以看见天光和交融在天空里的曙色和晚霞。
道洛号夫拿着一瓶甜酒,跳上窗台。
“听着!”他站在窗台上向着房里边叫喊。大家都沉默了。
“我打赌,”(他说法语,好让英国人听懂,但是他的法语说得并不很好。)“我赌五十块金卢布,”他又向着英国人加上一句:“您要赌一百吗?”
“不要了,就是五十,”英国人说。
“好,赌五十块金卢布,我要喝一整瓶甜酒,坐在窗口上一口气喝完,就在这个地方,”(他俯下了头,指了指窗外倾斜的凸缘,)“什么也不扶,……就这样吗?”
“很好,”英国人说。
阿那托尔转过身来对着英国人,抓着他的晚礼服的扣子,向下看着他(这个英国人身材短小),开始用英语向他传达打赌的条件。
“等一下!”道洛号夫在窗子上敲着瓶喊叫着,要别人向他注意。“等一下,库拉根;听我说。假若别人也这样做,我给他一百块金卢布。明白吗?”
英国人点了点头,并没有让人明白他是否有意接受这个新的打赌。阿邢托尔没有放开英国人,虽然英国人点头让人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一切,阿那托尔仍然把道洛号夫的话向他译成了英语。一个在晚间输了钱的、年轻的、瘦瘦的禁卫骠骑兵军官,爬到窗台上,伸了伸头向下看。
“呜!……呜!……呜!……”他望着窗外人行道的石板说。
“不要作声!”道洛号夫喊着,把这个军官从窗前推开,这年经人绊着马刺,笨拙地跳回房当中来了。
道洛号夫把酒瓶放在窗台上,好顺手拿到它,然后他小心地慢慢地爬上窗子。他垂下两腿,伸开双手抵着窗子的两边,让自己试了拭。他坐好了,放下了双手,向右又向左移动了一下,然后拿起了酒瓶。阿那托尔拿来两支短蜡烛,放在窗台上,但天色巳经大亮了。道洛号夫的穿白衬衫的脊背和鬈发的头被烛光从两边照亮。大家拥挤在窗口。英国人站在前面。彼挨尔微笑着,没有说话。在场的人当中一位年纪最大的,带着惊恐愤怒的面色,忽然挤到前面去,想要抓住道洛号夫的衬衫。
“诸位,这是傻事;他会跌死的,”这位较有理智的人说。
阿那托尔阻止了他。
“不要动,你骇了他,他要跌死的。啊?……那时候怎办呢?……啊?” 道洛号夫转过头来,又用双手抵着,让自己坐正着。
“假使再有人来麻烦我,”他慢慢地从紧抿的薄唇里吐出话来,“我马上就把他从这里掼下去。哦!……”
诋了“哦!”他又转过头去,放下了手,拿起酒瓶,送到嘴边,把头向后仰着,把一只空的手向上举着,保持身体的平衡。一个在捡碎玻璃片的听差,停了手,弯着腰,眼睛盯在窗子和道洛号夫的脊背上。阿那托尔站得挺直,大瞪着眼。英国人噘起嘴唇,在一边观看。那个刚才阻止他的人跑到房角落里,躺在沙发上,脸向着墙。彼挨尔蒙了脸,那淡淡的,被遗忘的笑容还在他的脸上,虽然他的脸上此刻显出了惊骇和恐怖。大家沉默着。彼挨尔从眼上拿开了手。道洛号夫仍然原样地坐着,但是他的头向后仰着,使脑后鬈发碰上了衬衣领子,拿酒瓶的手颤抖着,并且很费劲地越举越高。酒瓶显然快空了,同时举得更高了,使他的头更向后仰了。“为什么这样久?”彼挨尔想。他似乎觉得已经过去了半点多钟。忽然道洛号夫的背向后动了一下,他的一只手臂剧烈地发抖,这颤抖足以使他的坐在倾斜的凸缘上的身体滑下去。他向下滑了一下,他的手和头紧张地颤抖得更厉害了。他举起了一只手,想抓窗档,但是又放下了。彼挨尔又蒙了眼睛,心里说决不再放开了。忽然他觉得四周有了骚动。他瞥了一眼:道洛号夫站在窗台上,他的脸苍白而愉快。
“空了!”
他把酒瓶抛给英国人,英国人敏捷地把瓶接住。道洛号夫从窗上跳下来了。他发出了强烈的甜酒气味。
“好极了!好汉!这才算得打赌!您真见鬼哦!’大家都叫起来。
英国人掏出钱袋,数着钱。道洛号夫皱着眉,不作声。彼挨尔跳上了窗台。
“诸位!谁愿和我打赌?我也照样办,”他忽然大叫着。“不要打赌,就是这样。叫人拿瓶酒来。我来做……叫人拿酒来。”
“让他做,让他做!”道洛号夫微笑着说。
“你怎么?疯了吗?谁会让你干的?你就是在楼梯上,头也要发昏了,”大家都这么说。
“我要喝完,拿瓶甜酒来!”彼挨尔带着坚决的酩酊的姿态拍着桌子大叫着,然后向窗子上爬着。
他们拖他的手臂;但他是那么有力,走近他身边的人都被他推得很远。
“不行,你们那样是劝不住他的,”阿那托尔说,“等一下,我来哄他。听着,我和你打赌,但是要在明天才行,现在我们大家要到×××去。”
“我们去,”彼挨尔大叫,“我们去……我们带小熊一起去……” 于是他抓住小熊,抱着它举起来,开始和小熊在房里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