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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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夜晚九时许,威以罗特带了他的计划来到库图索夫的住处,军事会议就要在这里举行。各纵队指挥官都被召集到总司令部来了,除了不来赴会的巴格拉齐翁公爵,都在指定的时间到会了。

威以罗特是预定会战的全权指挥人,他的活跃与急忙,和不满的、打盹的库图索夫形成鲜明的对照,库图索夫是勉强地扮演着军事会议主席和倾导的角色。显然,威贝罗特觉得自己是这个已经不可约制的运动的首脑。他好像一匹拖车的马,拖着车子向山下奔跑。是他拖车,还是车推他,他不知道;但他用最大的速度拖着车向前跑,没有时间考虑这个运动会有什么结果。威以罗特这天晚上两度到敌军前线亲自视察,两度觐见俄皇和奥皇作报告和说明,并在他的办公室里口授德文的作战命令。他现在疲倦地来到库图索夫这里。

显然,他忙得甚至忘记了对总司令要有礼貌;他打断他的话,说话又快又不清楚,不望着交谈者的脸,不回答向他提出的问题。他身上溅了污泥,他带着可怜、困乏、惶惑、同时又自恃、骄傲的神情。

库图索夫住在阿斯忒拉里兹附近的一个贵族小城堡里。他们聚集在做总司令的办公室的大厅里:有库图索夫自己,威以罗特,和军事会议的人员。他们在吃茶。他们只等巴格拉齐翁公爵来开会。八点钟之前,巴格拉齐翁的传令官带来消息,说公爵不能出席。安德来公爵进来向总司令报告这事,并承蒙库图索夫事先许可他列席会议,留在房间里。

“既然巴格拉齐翁公爵不来,我们就可以开会了,”威以罗特说,匆忙地从他的位子上站起来,走到桌前,桌上放着一幅不儒恩区域的大地图。

库图索夫穿着未扣的制服,他的胖颈子好像获得解脱似的,凸出在衣领上,他坐在安乐椅上,把一双肥胖老迈的手对称地放在扶手上,几乎睡着了。听到威以罗特的声音,他费力地睁开他的独眼。

“是,是,请吧,不然就迟了,”他说,点了点头,又垂了头,闭上眼睛。

假使在起初的时候,出席会议的人以为库图索夫是装睡,那么,在以后宣读时,他鼻子里发出的声音便证明,这时候总司令的事情,比他要表示他轻视战斗布署或任何事情的愿望,远为重要:他的事情是满足人类的不可压制的要求——睡眠。他真的睡着了。威以罗特,带着忙得不能损失片刻辰光的那种姿态,看了看库图索夫,并且确信他睡着了,他拿起了文件,开始大声地单调地宣读未来会战的战斗部署,它的标题他也读出来了:

“攻击考拜尔尼兹及索考尔尼兹后方敌军阵地的战斗部署,一八〇五年十一月三十日。”

这个战斗部署很复杂,很难解,它的原文是这么开始的:

“Da der Feind mit seinem linken Fluegel an die mit Wald bedeckten Berge lehnt und sich mit seinem rechten Fluegel laengs Kobel-nitz und Sokolnitz hinter die dort befindlichen Teiche zieht,wir imGegentheil mit unserem linken Fluegel seinen techten sehr debordiren,so ist es vortheilhaft letzteren Fluegel des Feindes zu attakiren,besonders wenn wir die Doerfer Sokolnitz und Kobelnitz im Besitzehaben,wodurch wir dem Feind zugleich in die Flanke fallen und ihnauf der Flaeche zwischen Schlapanitz und dem ThuerassaWalde ver-folgen koennen,indem wir dem Defileen von Schlapanitz und Bel-louitz ausweichen,welche die feindliche Front decken.Zu diesemEndzwecke ist es noethig……Die erste Kolonne marschirt……diezweite Kolonne marschirt……die dritte Kolonne marschirt……〔因为敌军左翼驻扎在有树木的山上,敌军右翼在池塘后方沿考拜尔尼兹及弃考尔尼兹向前伸展;反之,我军左翼包抄了敌军右翼,所以攻击敌人右翼于我有利,特别是,假如我军能占倾索考尔尼兹及考拜尔尼兹两村庄,就可以攻击敌人的侧翼,在施拉巴尼兹及丢拉萨森林之间的平原上追赶敌军,同时避免通过掩护敌军前钱的施拉巴尼兹及培洛维兹之间的狭道。为了这个目的,必须……第一纵队前进……第二纵队前进……第三纵队前进……〕云云。”威以罗特宣读着。

似乎将军们都勉强地听着这个难解的战斗部署。金发的高大的部克斯海夫顿将军背靠墙站着,把眼睛停在点着的蜡烛上,似乎没有听,甚至不希望别人以为他在听。正对威以罗特坐着的,是那个胡须翘起和肩膀耸起的、面色红润的米洛拉道维支,他按照军人姿势,把双手放在膝盖上,肘部朝外,他的明亮的睁开的眼睛注视着他。他坚持地沉默着,望着威以罗特的脸,直到这位奥国参谋总长沉默时,才把眼睛离开他。这时米洛拉道维支富有含意地环顾着别的将军们。但是凭着这个富有合意的目光,不能够说他同意还是不同意,满意还是不满意这个战斗部署。坐得靠威以罗特最近的,是兰惹隆伯爵,他的法国南方人面孔的狡桧的微笑在全部宣读时间里一直没有离开他,他望着自己的细手指在迅速地转动着一个有画像的金鼻烟壶的角。在一个最长的句子当中,他停止了鼻烟壶的转动,抬起头,在薄嘴唇的角上带着不愉快的礼貌,打断了威以罗特,想要说什么;但是奥国将军没有停止宣读,忿怒地皱了皱眉,动了动胳膊,好像是说:等一下,等一下您再向我说您的意思,现在请您看着地图,听着。兰惹隆带着迷惑的表情抬起眼睛,回头看了看米洛拉道维支,好像是在寻找说明,但是遇见了米洛拉道维支的富有含意的、却并不表示什么意义的目光,他丧气地垂了眼,又着手转动鼻烟壶了。

“Une lecon de geographie,〔一堂地理课,〕”他说,似乎是自言自语,但又高得可以让人听见。

卜尔惹倍涉夫斯基,表现着恭敬而庄严的礼貌,用手贴着耳朵向着威以罗特,显出专心注意的样子。身体矮小的道黑图罗夫,显出专心的谦逊的样子,坐在威以罗特正对面,俯首看着打开的地图,谨慎地研究着战斗部署和他所不知道的地区。他几次要求威以罗特重达他未听清楚的话和难懂的村庄名称。威以罗特应了他的请求,道黑图罗夫写了下来。

在一小时以上的宣读完结时,兰惹隆又停止了转动鼻烟壶,没有望威以罗特,也没有看任何人,开始说到执行这个战斗部署是如何困难,在这里面,敌人的阵地是假定知道了,但这个阵地也许是我们不知道的,因为敌人是运动着的。兰惹隆的反驳是有根据的,但显然,这个反驳的目的,主要地是希望使威以罗特将军——他那么自信地好像是向小学生们一样地读他的战斗部署——觉得,他不是和傻瓜们在处事,而是和可以教他军事知识的人们在处事。

当威以罗特的单调的声音停止时,库图索夫睁开了他的独眼,好像是一个磨工,在磨盘的催眠声停止时醒过来了,他听了兰惹隆所说的话,他好像是说:“你们还在做这些蠢事情!”又赶快地闭了眼,把头垂得更低。

兰惹隆力求尽可能恶意地损伤威以罗特的军事计划主稿人的虚荣心,证明保拿巴特很容易进行攻击,而不遭受攻击,因此将使这全部的战斗部署完全无用。威以罗特对于一切的反驳都用坚决、轻祝的笑容作回答,显然这是对于一切反驳所预先准备的,不管他们向他说的是什么。“假使他能攻击我们,他今天就做过了,”他说。

“所以,您以为他没有力量吗?”兰惹隆说。

“他最多有四万人,”威以罗特带着医生看到巫婆想要告诉他诊治方法时所有的那种笑容回答。

“照这样看来,他等候我们的攻击,是自取灭亡,”蔺惹隆带着狡桧的讽刺的微笑说,又回顾着附近的米洛拉道维支,希望得到他的赞助。

但是米洛拉道维支,显然,此时并没有想到将军们所争论的事情。

“Ma foi〔真的,〕”他说,“明天我们要在战场上看到一切了。”

威以罗特又流露着那样的笑容,好像是说:他觉得可笑而奇怪的是,他遭到了俄国将军们的反对,他还要证明一下那个不但是他自己所深信的、而且也是他使皇帝相信的东西。

“敌人熄了灯火,并且敌营里发出了不断的喧嚣,”他说。“这是什么意思?或者是他们在退却,这是我们应当害怕的唯一的事,或者是他们在变换阵地。”(他冷笑了一下)“但是即使他们占据了丢拉萨阵地,他们只是使我们避免很多的麻烦,我们的军事部署,连最细微的地方,仍然是有效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安德来公爵说,他早已等待着机会表示他的疑惑。

库图索夫醒了,费劲地咳嗽着,并且回头看了看将军们。

“诸位,明天的,不如说是今天的战斗部署(因为快有一点钟了)是不能改变了,”他说。“你们已经听到了,我们都要尽我们的责任。在交战之前没有什么更加重要……”(他停了一下)“比睡一个好觉更加重要了。”

他做出了要站起的样子。将军们鞠了躬,散去了。已经过了半夜。安德来公爵走出来了。

这个军事会议在安德来公爵心中留下了不明了的、不愉快的印象,他未能如愿地在会议上表示自己的意见。谁是对的:是道高儒考夫和威以罗特,还是库图索夫,兰惹隆,和不赞同这个攻击计划的别人,——他不知道。“但是难道库图索夫不能够当面向皇帝说出自己的意见吗?难道这不能够有别的办法吗?难道因为朝庭和个人的原因而必须拿几十万人的生命和我的,我的生命去冒险吗?”他想。

“是的,很可能的,我明天要被打死的,”他想。但是,在想到死的时候,忽然在他的想象中出现了整串的最久远的和最亲密的回忆;他想起了他和父亲和妻子的最后分别;他想起他对她的爱情的初期;想起她的妊娠,他开始为她和他自己觉得难受了,于是在神经质的柔情的激动的心情中走出了他和聂斯维次基所同住的农舍,开始在屋前徘徊着。

那一夜有雾,月光从雾里神秘地透出来。“是的,明天,明天!”他想。“明天,也许,我一切都要完结了,这一切的回忆都不会再有了,这一切的回忆对我不再有任何意义了。明天,也许,甚至确实是明天,我预戚到,我终于要第一次表现我所能做的一切。”他想象到会战,它的损失,集中在一点的战事,和所有的指挥官们的迟疑。于是那个幸福的时间——他所期待很久的图隆——终于向他显现了。他坚决地、明了地向库图索夫,威以罗特,和皇帝们说出了他的意见。大家都诧异他的考虑的正确,但是没有人想要执行他的意见,于是他带了一团,一师,提出了条件,不让任何人干涉他的指挥,于是他领了这个师到了决定性的地点,独自获得胜利。“而死亡和痛苦呢?”另一个声音说。但是安德来公爵没有回答这个声昔,继续幻想着他的胜利。下一次会战的战斗部署是他一个人做的。名义上他只是库图索夫军中的值日官,但他单独地做了一切。下一次会战是他一个人打胜的。库图索夫撤职了,任命了他……“那么,以后怎样呢?”另一个声音又说,“以后怎样呢,假使在它之前你有十次没有受伤,打死,或受骗:那么,以后怎样呢?”——“那么,以后怎样……”安德来公露回答自己,“我不知道以后怎样,不想要知道,也不能知道;但是假使我想要这个,想要光荣,想要被人们知道,想要被他们爱,那末,我想要这个,我只想要这个,我只为这个而生活,这不是我的过错。是的,只是为了这个!我决不向任何人说到这个,但是,我的上帝!假使我什么都不爱,只爱荣誉,只爱人们的爱,我要怎么办呢?死,伤,丧失家庭,——没有一样是我觉得可怕的。虽然我有许多宝贵的、亲爱的人——父亲、妹妹、妻子,我最宝贵的人,但是,为了片刻的光荣,对人们的胜利,为了我不认识也不会认识的人们对我的爱,为了这里这些人的爱,我会立刻放弃所有的最宝贵的人,虽然这似乎是可怕而不合情理的,”他一面这么想,一面听着库图索夫院子里的话声。在库图索夫的院子里可以听到收拾行李的侍从兵们的声音;有一个声音,也许是车夫的声音,在取笑库图索夫的老厨子,安德来公爵认识他,他叫齐特。那个声音说:“齐特,齐特吗?”“哦!”老人回答。“齐特,你去摩洛齐特,”说笑话的人说。“呸,你这该死的!”被侍从兵和仆役们的笑声所盖住的声音说。

“我所爱和所重视的仍然只是对于他们所有的人的胜利,我重视那个神秘的力量和光荣,它在雾里面正悬在我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