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玛丽亚公爵小姐进房时,发西利公爵已经和他的儿子在客厅里,和矮小的公爵夫人和部锐昂小姐在交谈了。当她睹着脚跟,用沉重的步子走进厉时,男子们和部锐昂小姐站立起来,矮小的公爵夫人向男子们指着她说:“Voila Marie!〔玛丽来了!〕”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了大家,并且详详细细地看见了。她看见了发西利公爵的脸,这脸在见到公爵小姐时严肃了片刻,但马上又微笑着;看见了矮小的公爵夫人的脸,她好奇地注视着客人们脸上看玛丽给与了他们什么样的印象。她还看见了部锐昂小姐和她的缎带,美丽的脸,以及从未有过的、向他注视着的、兴奋的目光;但是她不能够看见他。当她进厉时,她只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鲜明的、美丽的东西向她移动。发西利公爵首先走到她面前,她吻了他的向她手上低垂着的秃头,并且回答了他的话,说,相反地,她记得他很清楚。然后阿那托尔走到她面前。她还没有看见他。她只感觉到一只温柔的手紧握着她的手,她几乎接触到他的白额,在额上是洒过香水的美丽的黄头发。当她望了望他的时候,他的美丽使她吃惊了。阿那托尔把右手的大拇指插在制服的扣着的扣子下边,向前挺起着胸膛,把脊背向里缩着,他轻摆着一只伸在后边的腿,头微微下垂,沉默地,愉快地望着公爵小姐,显然他心里完全没有想到她。阿那托尔不敢捷,不伶俐,不善于说话,但是在另一方面,他有一种为社交界所看重的本领——就是他的镇静和决不改变的信心。一个没有自信的人,在初次和人相识的时候沉默着,并且表示,他觉得这种沉默的不合宜,希望找点话说,那结果是不好的;但是阿那托尔沉默着,摆着腿,愉快地注意着公爵小姐的发妆。显然是他能够那么镇静地沉默很久。“假使有谁觉得这种沉默不舒服,那么您就说话,但我却不想说,”似乎他的面色这么说。此外阿那托尔和妇女相处的时候还有一种态度,最能引起妇女的好奇、畏惧、甚至爱念——那就是他傲慢地感觉到自己的优越。似乎他的态度向她们说:“我认识你们,我认识你们,但为什么要和你们惹麻烦呢?你们具高兴哦!”也许他遇见了妇女们,并不这么想(他大概是不想的,因为他通常很少思索),但他的神情和态度显得是那样的。公爵小姐感觉到这个,并且仿佛是她想要向他表明,她不敢想要引起他注意,她便转身向着老公爵。谈话的内容是共同的、生动的,这是由于矮小的公爵夫人的声音,和她的白齿上边翘起的、有毫毛的嘴唇。她用多言的、愉快的人们所常用的那种玩笑的态度接待发西利公爵,这是假定:在他们自己和受这样接待的人之间,有一些久巳存在的笑话,和一些愉快的、不全部为人知道的、有趣的回忆,而其实并没有这种回忆,在矮小的公爵夫人和发西利公爵之间正是没有这种回忆。发西利公爵甘愿地采用了这种语气;矮小的公爵夫人引起了她所几乎不认识的阿那托尔也回忆这种从未有过的可笑的事件。部锐昂小姐也参加了这种共同的回忆,甚至玛丽亚公爵小姐也满意地觉得自己被牵入了这种愉快的回忆中。
“那末,至少,我们现在要充分地向您领教了,亲爱的公爵,”矮小的公爵夫人向发西利公爵说,当然是用法语,“在这里不像我们在安涅特家的晚会里那样了,您在那里总是跑走。您记得ceette chere Annette?〔那亲爱的安涅特吗?〕”
“啊,但您可不要像安涅特那样地向我说到政治!”
“还有我们的小茶桌呢”
“啊,是的!”
“您为什么总不到安涅特家去?”矮小的公爵夫人间阿那托尔。“啊!我知道,我知道,”她陕了睐眼说,“您的哥哥依包理特,向我说到过您的事。啊!”她用手指向他吓唬着。“我还知道您在巴黎的胡闹!”
“但是,他,依包理特,没有告诉你吗?”发西利公爵说,转向他的儿子,并且抓着矮小的公爵夫人的手臂,好像她要跑走,而他刚好抓住了她,“他没有告诉你,他,依包理特自己,是怎样为可爱的公爵夫人而憔悴,她怎样le mettait a la porte?〔轰他出门的吗?〕”
“Oh! C’est la perle des femmes,princesse!〔哦!她是妇女中的珍宝,公爵小姐!〕”他向公爵小姐说。
部锐昂小姐那方面,听人谈到巴黎,便不放过机会,也加入了这个共同回忆的谈话。
她冒昧地问阿那托尔离开巴黎是否很久,他是否欢喜这个城。阿那托尔极乐意地回答了法国女子,并且微笑着,望着她,同她谈到她的祖国。看见了美丽的部锐昂小姐,阿那托尔便认定,在这里,在童山,不会觉得无聊的。“很不错!”他想,望着她,“这个demoiselle de compagnie〔陪伴的小姐〕很不错。我希望,她嫁我的时候,带了她一道,”他想,“la petite est gentille.〔这个小东西很漂亮。〕”
老公爵在书房里从容不迫地穿衣服。他皱着眉,思索着他应该怎么办。这些客人的来到使他发火了。“发西利公爵和他的儿子在我看来是什么人?发西利公爵是一个空虚的吹牛皮的人;他的儿子应当还好,”他向自己低语着。使他生气的,是这些客人的来临,在他心中引起了那个未决的、经常地被压制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老公爵总是欺骗他自己。这个问题就是,他是否决定有一天要和玛丽亚公爵小姐分离,把她交给一个丈夫。公爵从来不敢直接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他预先知道,假着提出了,他便要公正地回答这个问题,而“公正”所要损伤的,不仅是情戒,而且是他的生活的可能。虽然他似乎不看重她,但没有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生活,在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是不堪设想的。“她为什么要结婚呢?”他想,“当然,是要做不幸福的人。莉萨嫁了安德来(更好的丈夫现在似乎是难以找到的了),她难道满意她的命运吗?并且谁会为了爱情娶她呢?她又丑,又不伶俐。人会为了关系,为了财产而娶她。老处女们不能过活吗?却是更幸福哦!”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穿衣服的时候这么想,而同时,这个一向被延搁的问题需要立即解决。发西利公爵把他的儿子带来,显然是企图提议婚事,也许今天或明天,他将要求直接的回答。门第,社会地位,是相当的。“那么,我不反对,”公爵向自己说,“但要他配得上她。这就是我们所要注意的。”
“这就是我们所要注意的,”他出声地说,“这就是我们所要注意的。”
于是,他像平常一样,用健爽的步子走进客厅,把眼睛迅速地看了看大家,注意到矮小的公爵夫人的衣服的更换,部锐昂的缎带,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难看的发妆,部蜕昂小姐和阿那托尔的笑容,以及女儿在大家谈话中的孤单。“她打扮得好像个傻瓜!”忿怒地看了看女儿,他想,“不晓得羞:他连睬也不愿睬她!” 他走到发西利公爵的面前。“啊,好吗,好吗;我很高兴看见您。”
“为了亲爱的朋友,七俚路算不上是绕道,”发西利公爵像平常一样地,迅速、自信、亲密地说。“这是我的第二个孩子,请你垂爱关照。”
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看了看阿那托尔。
“好孩子,好孩子!”他说,“好,来吻我吧,”他把腮伸给他。
阿那托尔吻了老人,好奇地十分镇静地望着他,等待着,看他是否就要做出他父亲所料的怪事。
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坐到沙发角落里他坐惯的地方,向自己面前替发西利公爵拖了一张椅子,指了椅子要他坐,开始问到政事和新闻。他似乎是在注意地听发西利公爵的话,却不断地瞥着玛丽亚公爵小姐。
“那末,他们已经从波兹达姆写信来了吗?”他重复了发西利公爵最后的话。忽然,他站起来,走到女儿面前。
“你是为了客人们这样打扮的吗,啊?”他说。“好,很好。你在客人面前梳新式的头,我在客人面前向你说,以后不许你再敢没有我的准许就换衣裳。”
“这要怪我,爸爸,”矮小的公爵夫人红着脸插言。
“您可以随便怎样,”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在媳妇面前两足并齐,鞠躬着说,“但是她用不着把自己弄丑,她已经是那样丑了。”
他又坐到自己的地方,不再注意那被他奚落得流泪的女儿。
“相反,这种发妆很适合公爵小姐,”发西利公爵说。
“好,世兄,小公爵,您叫什么?”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向阿那托尔说,“到这里来谈谈,我们认识认识。”
“瞧吧,现在笑话开始了,”阿邢托尔想,微笑着在老公爵旁边坐下来。
“哦,对了;我亲爱的,我听说,您是在国外受教育的。不像我和你父亲是由教会执事启蒙的。告诉我,我亲爱的,您现在是在骑兵禁卫军里服务吗?”老人问,靠近地注意地看着阿那托尔。
“不,我调入军队了,”阿那托尔说,几乎忍不住笑声。
“啊!好事呀。那末,我亲爱的,您想报效皇帝和祖国吗?这是战争的时候。这样的好汉子应当服役,应当服役。那末,是上前线吗?”
“不是的,公爵。我们的团开走了。我另外派了差。我派了什么差,爸爸?”阿那托尔带着笑声向着父亲说。
“他服役的好极了,好极了。我派了什么差!哈哈哈!”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笑起来了。
阿那托尔笑的声音更高了。忽然,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皱了皱眉。
“好,去吧,”他向阿邢托尔诋。
阿那托尔微笑着又走到妇女们面前。
“你把他送在国外受教育的吗,发西利公爵?啊?”老公爵向发西利公爵说。
“我为他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我要向您说,那里的教育远比我们的好。”
“是的,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要时新。这孩子了不起!了不起!哦,到我房里去吧。”
他拉了发西利公爵的手臂,倾他进了书房。
发西利公爵和老公爵单独在一起时,立刻向他说明了他的愿望和希望。
“为什么你以为,”老公爵愤怒地说,“是我要留着她,我不能离开她?你想一想吧!”他忿怒地说。“就是明天我也行的!我只要告诉你,我想好好地认识我未来的女婿。你知道我的原则:一切公开!我要明天当你面问她:她若愿意,就让他住下来。让他住下来,我要看一看的。”公爵哼了哼鼻子。“让她出阁,在我是无所谓的,”他用他和儿子分别时的那种尖锐的声音咆哮起来。
“我老实向您说,”发西利公爵用狡猾的人相信在明察的交谈者面前无需狡猾的那种语气说。“您是看得透人的。阿那托尔不是天才,却是一个正派的善良的孩子,极好的儿子和亲戚。”
“啊,啊,那很好,我们就会知道的。”
对于好久不和男子们来往的,孤单的妇女们,总是有这样的感觉,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家的三个妇女,在阿那托尔出现时,同样地觉得,她们的生活直到现在为止说不上是生活。她们思想、感觉、观察的能力,俄顷之间,都增加到十倍,似乎她们的生活,直到此时为止,是在黑暗中过的,而忽然被新的、富有意义的光辉照亮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完全没有想到,并且忘记她的面孔和发妆了。那个会许做她丈夫的人的美丽开诚的脸,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她觉得他良善、勇敢、坚决、有男子气、并且有胸襟。她相信这个。关于未来家庭生活的许许多多的幻想,不断地出现在她的想象中。她赶走着并且极力掩藏它们。
“但是我对他不太冷淡吗?”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极力约制我自己,因为在我的心坎里,我觉得我已经和他太接近了;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对他所想的一切,并且会许以为我不中意他。”
于是玛丽亚公爵小姐极力想要却又不会对新客人显得殷勤。
“La pauvre fille! Elle est diablement laide!〔可怜的姑娘!她丑得多么厉害!〕”阿那托尔想到她。
部锐昂小姐也被阿那托尔的来临引起了极度的兴奋,她另有一种想法。当然,这个没有确定社会地位,没有亲戚朋友,甚至没有祖国的美丽年轻的女子,并不想毕生侍候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读书给他听,以及做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友伴。部锐昂小姐久已期待着一个俄国公爵,他能够立刻赏识她的比丑陋的、服装不称的、不灵巧的俄国公爵小姐优越的地方,并且爱上她,把她带走;而这种俄国公爵终于来到了。部锐昂小姐有一个故事,这是她从姑母那里听来并由她自己编完的,她爱在自己的想象中重复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是说一个女子受人引诱,她的可怜的母亲,sa pauvre mere,出现在她面前,责备她不结婚便献身于男子。部锐昂小姐常常在她的想象中向“他”,引诱者,说这个故事时,她自己感动得落泪。现在这个“他”,真正的俄国公爵,出现了。他要把她带走,然后ma pauvre mere〔我可怜的妈〕出现了,于是他娶了她。当部锐昂小姐和他谈到巴黎的时候,她的头脑里便如是地拟定了她的未来的身世。不是各种打算在指导部锐昂小姐(她甚至没有一分钟考虑她所要做的事),而是这一切早巳在她心中准备好了,现在只是结合在出现的阿那托尔身上而已,她希望并且极力想要尽可能地讨他欢喜。
矮小的公爵夫人,好像一匹老战马,听到了号声,便忘掉了自己的情况,不自觉地准备去作习惯的卖弄风情的奔腾,她并没有任何秘密的动机或冲突,只感到单纯的轻浮的愉快。
虽然阿那托尔在妇女们面前,通常采取一种对妇女们的纠缠戚到厌烦的态度,但他看到自己对于这三个妇女的影响,便感到虚荣的满足。此外,他对于美丽的,挑逗性的部锐昂小姐,开始感到那种热烈的、兽性的情绪,这情绪常常极其迅速地支配了他,推动他去做最粗野的最大胆的行为。
茶后,大家进了起居室,他们请公爵小姐奏大钢琴。阿那托尔笑着,高兴着,站在部锐昂小姐旁边,对着玛丽亚公爵小姐,撑着胳膊。他的眼睛望着玛丽亚公爵小姐。她又苦恼又高兴地激动着,感觉到他的目光在看她。她所心爱的鸣奏曲把她带入了最亲密的诗意的境界,而她所感觉到的向她注视的邢目光,对于这个世界,增加了更多的诗意。阿那托尔的目光,虽然注视着她,却不是注意她的,而是注意部锐昂小姐的脚部的动作,这时候他正用自己的脚在琴下边触她的脚。部锐昂小姐也望着公爵小姐,在她的美丽的眼睛里面也有邢为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新奇的,惊恐、高兴、与希望的表情。
“她多么爱我!”玛丽亚公爵小姐想。“现在我是多么幸福,并且将来和这样的朋友和这样的丈夫在一起,我会是多么幸福哦!他会做我的丈夫吗?”她想,不敢看他的脸,却仍然戚觉到注视在她身上的邪个目光。
晚上,在饭后大家开始分散时,阿那托尔吻了公爵小姐的手。她自己不知道,她怎样获得了这个胆量,但她对直地看了看那个向她的近视眼凑近着的美丽的面孔。离开公爵小姐之后,他又去吻了部锐昂小姐的手,(这是非礼的,但他那么有把握地,很自然地做了这一切,)部锐昂小姐脸红了一下,惊惶地看了看公爵小姐。
“Quelle delicatesse!〔多么周到!〕”公爵小姐想。“难道阿美丽(部锐昂小姐的名字)以为,我会嫉妒她,我会不看重她对我的真情与忠实吗?”她走到部锐昂小姐面前,用力地吻她。阿那托尔要去吻矮小的公爵夫人的手。
“Non,non,non! Quand votre pere m’ecrira,que vous vous con-duisez bien,je vous donnerai ma main a baiser.Pas avant.〔不,不,不!等你父亲写信给我,说你的行为好了的时候,我就让你吻我的手。要到那时候才行。〕”
于是,她向他举起一只手指,微笑着,走出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