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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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库图索夫检阅回来,偕同奥国将军,走进自己的房间,然后叫来了一个副官,吩咐他把关于开到的军队的情形的一些文件,以及指挥前锋的军队的费迪南德大公寄来的信交给他。安德来·保尔康斯基公爵带了所要的文件来到总司令的房间。库图索夫和奥国参谋部人员坐在摊开着计划的桌子前。

“啊……”库图索夫回头望着保尔康斯基说,好像要用这句话教副官等一等,然后他用法语继续说下去。

“我所能说的,将军,”库图索夫带着令人愉快的优美的表情和音调说,那音调使人不得不听着每个从容说出的字眼。库图索夫显然也高兴听他自己说话。“我所能说的,将军;就是,假使事情是取决于我个人的愿望,法兰西斯皇帝陛下的意志便早已执行了;我便早已和大公会师了。请您相信我的话,要我把最高的军事指挥权交给比我更有学问更有本领的将军——这种人在奥国是很多的,——从我身上卸去一切繁重的责任,在我个人倒是一件快事。但是形势比我们更有力量,将军。”

库图索夫带着那样的表情微笑了一下,好像是说,“您有充分的权利不相信我,您相信我也罢,不相信我也罢,在我都是无所谓的,但是您没有理由对我这样说。全部问题就在这里。”

奥国将军现出不满意的神色,但他不能不用同样的语调回答库图索夫。

“相反,”他用埋怨的愤怒的语气说,这语气是那样违反他话中阿谀的意向,“相反,大人参与共同作战,这是极受陛下重视的;但我们以为,目前的迟缓使光荣的俄军和他们的总司令失去了他们在战事中经常得到的荣誉,”他结束了显然是预先准备好的辞句。

库图索夫鞠了一下躬,没有改变他的笑容。

“但我相信是那样的,并且根据最近费迪南德大公阁下惠寄给我的信函,我以为,像马克将军这样有本领的副总司令所指挥的奥军,现在已获得决定的胜利,不再需要我们的帮助了,”库图索夫说。

将军皱了皱眉头,虽然没有关于奥军失败的确实消息,却有了许多的情况证实了这个流传的不利的消息,因此库图索夫对于奥军胜利的假定很像是嘲讽。但库图索夫还是带着那样的表情,温雅地微笑着,那表情好像在说,他有权利作这个假定。确实,最近他接到的马克自军中寄来的信函,向他报告了胜利和军队的最有利的战略地位。

“把那封信拿给我,”库图索夫向安德来公爵说。“请看,”于是库图索夫嘴角上带着讽刺的笑容,向奥国将军读了费迪南德大公来信中如下的一段:

“Wir haben vollkommen zusammengehaltene Krafte nahean 70000 Mann,um den Feind,wenn er den Lech passirte,angreifen und schlagen zu konnen,Wir konnen,da wir Meistervon Ulm sind,den Vortheil,auch von beiden Ufern der DonauMeister zu bleiben,nicht verlieren; mithin auch jeden Augen-blick,wenn der Feind den Lech nicht passirte,die Donauubersetzen,uns auf seine Communika-tionsLinie werfen,dieDonau unterhalb repassiren und dem Feinde,wenn er sichgegen unsere treue Allirte mit ganzer Macht wenden wollte,seine Absicht alsbald vereiteln.Wir werden auf solche Weise denZeitpunkt,wo die Kaiserlich-Russische Armee ausgerustet seinwird,muthig entgegenharren,und sodann leicht gemeinscha ftlichdie Moglichkeit finden,dem Feinde das Feinde das Schicksal zuzubereiten,sodr verdient.〔我们有全部集中的兵力,约七万人,若敌人渡雷赫河,我们即攻击并打败他们。因为我们已经控制了乌尔姆,我们也不能失去控制多瑙河两岸的优势,并且假定敌人不渡雷赫河,我们可以随时渡过多瑙河,攻击敌人的交通线,从下游再渡多瑙河,假如敌人企望以全力攻击我们忠实的同盟者,我们将立即粉碎敌人的计划。这样一来,我们将安心地等待着帝俄军队完成装备,然后,我们很容易在一起找到机会,为敌人准备他所应得的命运。〕”

库图索夫读完了这一段,深深地叹了口气,并且注意地亲切地望着奥国参谋部的人员。

“但是总司令大人,你知道这个聪明的格言:准备万一,”奥国将军说,显然是希望结束笑话,进行正事。他不觉地回头看了看副官。

“对不起,将军,”库图索夫打断了他的话,也对安德来公爵转过头来。“这么办,我的好孩子,你到考斯洛夫斯基那里去把我们侦探们的情报都拿来。这两封信是诺西提兹伯爵寄来的,这封信是费迪南德大公阁下寄来的,还有,”他一面说,一面给了他几个文件。“根据这些,用法文明白地写出一个memorandum,一个备忘录来,说明我们所有的关于奥军行动的一切消息。做好了就交给这位大人。”

安德来公爵点了点他的头,表示他不仅一开始就明白了库图索夫所说出的话,并且明白了库图索夫要向他说的话。他收集了文件,向两个人鞠了一躬,轻轻地在地毡上走着,进了接待室。

虽然安德来公爵离开俄国没有多久,他却在这个时候改变了很多。在他的面部表情上,在动作上,在步态上,几乎看不到了从前的做作、疲倦和懒惰;他好像是一个人没有时间想到自己在别人心中产生的印象,却忙于愉快的有趣的事务。他的面部显出他越来越满意他自己和四周的人;他的笑容和目光是越来越愉快而吸引人了。

库图索夫是他在波兰赶上的,很亲切地接待他,答应了照顾他,显出他和别的副官们不同,把他带到维也纳,给他更重要的任务。库图案夫从维也纳写信给他的老同事,安德来公爵的父亲说:

“您的儿子,”他在信上说,“由于他的勤勉,坚定,和踏实,很有希望成为一个出众的军官。有这样的助手在我身边,我认为我自己是幸运的。”

安德来公爵在库图索夫司令部里,在同僚之间,以及在全军之中,正和在彼得堡的社交界里一样,有两种完全相反的声誉。有些人,小部分的人,认为安德来公爵和他们自己,和所有其它的人不同,期待他有伟大的成就,听他的话,羡慕他,并且模仿他;对于这些人,安德来公爵是率直可亲的。别的人,大部分的人,不欢喜安德来公爵,认为他是高傲、冷淡、可厌的人。但对于这种人,安德来公爵知道怎样对待他们,使他们尊敬他甚至怕他。

安德来公爵带了文件,从库图索夫的房间走进接待室,走到值日的同事考斯洛夫斯基副官面前,他正拿着一本书坐在窗口。

“是什么事,公爵?”考斯洛夫斯基问。

“奉命写备忘录,说明我们为什么不前进。”

“为什么呢?”

安德来公爵耸了耸肩。

“马克没有消息来吗?”考斯洛夫斯基问。

“没有。”

“假使真的他打败了,就该有消息来了。”

“也许,”安德来公爵说,向着外边的门走去。

但正在这个时候,一个穿礼服的、高大的、显然是刚到的奥国将军和他迎面地,迅速地走进接待室,砰然关闭了门,这人用黑巾扎了头,颈上挂了玛丽亚一泰利撒勋章。安德来公爵站住了。

“库图索夫大将呢?”刚到的将军用粗硬的德语发音迅速地说,一面向两旁看着,一面不停地向房间的门口走去。

“大将有事,”考斯洛夫斯基说,连忙走到不相识的将军面前,阻挡了房门的道路。“怎么去通报呢?”

不相识的将军轻蔑地低头向下看了看考斯洛夫斯基的矮身材,似乎是诧异他们竟会不认识他。

“大将有事,”考斯洛夫斯基镇静地又说一次。

将军的脸沉下来,他的嘴唇震动并且发抖了。他取出笔记簿,用铅笔迅速地写了什么,撕下一页,递给考斯洛夫斯基,快步地走到窗前,投身在椅子上,看了看房里的人们,似乎是在问:他们为什么望他?然后将军抬起头,伸出颈子,似乎想说什么,但立刻,又似乎是不经心地开始低声地哼着什么,发出奇怪的声音,这声音立刻便中断了。房间的门开了,库图索夫在门口出现了。扎了头的将军,好像是躲避危险,向前低着头,用瘦腿大踏快步地走到库图索夫面前。

“Vous voyez le malheureux Mack,〔您看这不幸的马克,〕”他用不连贯的声音说。

库图索夫站在房门口,他的脸上有好一会儿完全没有动。然后,一道皱纹,好像波浪一样,荡过了他的脸,他的前额又平了;他恭敬地点了点头,闭了闭眼,沉默地让马克从他身边走过去,自己顺手关了背后的门。

先前已流传的关于奥军失败和全军在乌尔姆投降的涫息现在证实了。在半小时之内,便派出副官们带着命令到各方面去了,这证明,直到现在尚未作战的俄军立刻就要和敌人相见了。

安德来公爵是那种稀有的参谋人员,他把主要的兴趣放在战争大势上。他看见了马克,听到了他的失败的详情,他明白战役的一半已经失败了,他明白了俄军处境的困难,并且清楚地设想了军队所要遭遇的事情,以及他在军中所要担任的角色。他想到自大的奥地利所受的耻辱,想到也许在一星期之内他便要看见并参与苏佛罗夫以后第一次的法俄会战,他不禁感觉到兴奋的快乐的情绪。但是他怕保拿巴特的天才会许此俄军全部的勇敢还有力量,同时他又不能容许他的英雄受到耻辱。

安德来公爵因为这些思想而兴奋着,激怒着,要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写信给他父亲,他每天写信给他父亲。他在走廊上遇到他的同房的聂斯维次基和诙谐家热尔考夫;他们像平常一样,在笑什么。

“你为什么这样不高兴?”聂斯维次基问,注意到安德来公爵的发亮的眼睛和苍白的面孔。

“没有可以高兴的地方,”安德来·保尔康斯基回答。

在安德来公爵遇见聂斯维次基和热尔考夫时,从走廊的另一端迎面走来了奥国将军施特绕黑(他在库图索夫司令部里掌管俄军军粮)和一个昨天到此的奥国参谋部人员。在宽阔的走廊上有足够的地方让将军们宽绰地从三位军官的身边走过去;但热尔考夫用胳膊推着聂斯维次基,用急促的声音说: “来了!……来了!……让开,让路!请让路!” 将军们带着希望避免麻烦的礼节的神情走过来。在诙谐家热尔考夫的脸上忽然显出了似乎是他不能约制的、愚蠢的快乐的笑容。

“大人,”他走上前用德语向奥国将军说。“我有荣幸祝贺您。”他低了低头,好像小孩们学跳舞一样,笨拙地向后移了一只腿又向后移了另一只腿。

参谋部的将军严厉地看了看他;但注意到笨拙笑容的认真,他不能不对他注意了一下。他眯了眯眼,表示他在听。

“我有荣幸庆贺,马克将军到了,他很好,只是在这里有一点伤,”他笑容焕发地指着自己的头说。

将军皱了皱眉,转过身向前走去。

“Gott,wie naiv!〔天呀,他多么单纯!〕”他走开了几步,愤怒地说。

聂斯维次基大笑着搂抱安德来公爵,但保尔康斯基面色更加苍白,带着怒容,把他推开,转身向热尔考夫。被马克的样子,他失败的消息,以及关于俄军当前任务的思索所引起的盛怒,在他对于热尔考夫的不合时宜的嘲讽的气愤中找到了发泄。

“假使您,阁下,”他厉声地说,下颏微微地打颤,“想做小丑,我不能不让您做;但是我告诉您,假使您下次再敢当我面轻佻,我就要教训您放规矩些。”

聂斯维次基和热尔考夫是那样地诧异此番的发火,以致他们沉默地瞪着眼望保尔康斯基。

“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庆贺他们,”热尔考夫说。

“我不和您开玩笑;请您住口!”保尔康斯基大声说,拉住聂斯维次基的胳膊,离开了热尔考夫;热尔考夫不知道回答什么是好。

“哦,你是怎么回事,老兄!”聂斯维次基劝慰地说。

“怎么回事?”安德来公爵说,因为兴奋而站住。“你该明白,我们或者是军官,为皇上为祖国服务,为共同的成功而欢喜,为共同的失败而悲伤;或者是仆役,不关心主人的事。Quarante millehommes massacres et l’armee de nos allies detruite,et vous trouvez lale mot pour rire,〔四万人打死了,我们的同盟国的军队损失了,您却借这个来说笑话,〕”他说,似乎是用这几个法文字句在加强他的意见“C’est bien pour un garcon de rien,comme cet individu,dont vous avez fait un ami,mais pas pour vous,pas pour vous,〔对于一个无足重轻的人,像您所结交的那个人,这是可以的,但对于您,这是不行的,对于您,这是不行的。〕”安德来公爵注意到热尔考夫还可以听见,用俄语加了一句,“只有小孩们才能那么开心,”他用法语的发音说“小孩们”。

他等了一会见,看这个骑兵掌旗官是否要回答什么。但是掌旗官转过身,离开了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