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保理斯,”当他们所乘的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马车,走过了铺草秸的街道,驶进基锐尔·夫拉济米罗维支·别素号夫伯爵家的大院子时,安娜·米哈洛芙娜公爵夫人向她的儿子说。“我亲爱的保理斯,”母亲从旧斗篷里伸出了手,羞怯地亲热地放在儿子的手上说。“你要对他亲热,关心。基锐尔·夫拉济米罗维支伯爵到底是你的教父,你将来的命运就靠在他身上。记住这个,我亲爱的,你要显得可爱一点,你是知道怎样……”
“假若我知道,这里面除了卑屈而外,还会有别的……”儿子冷淡地回答。“但是我答应了你,我为了你要这么做。”
虽然是车子停在大门前,看门的望了望母子两人(他们不要通报,在两行壁龛里的雕像之间一直走进了玻璃门廊),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旧斗篷,问他们要看谁,是要看公爵小姐们还是伯爵,当他知道了是要看伯爵,他说伯爵大人今天病况更坏,什么人也不接见。
“我们可以走了,”儿子用法语说。
“我亲爱的!”母亲又摸着儿子的手臂,用恳求的声音说,似乎这一摸可以安慰他或鼓励他。
保理斯沉默着,没有脱军大衣,疑问地望着母亲。
“亲爱的,”安娜·米哈洛芙娜用温和的声音向看门的说,“我知道基锐尔·夫拉济米罗维支病很重……我就是因此来的……我是他的亲戚……我不会打搅他的,亲爱的……我只要会见发西利·塞尔盖维支公爵。他是住在这里的。请你去通报一下。”
看门的不高兴地扯动了通上边的铃索,并且转过身去。
“德路别兹卡雅公爵夫人要会发西利·塞尔盖维支公爵,”他向那个从楼上跑下来,在楼梯当中的转弯处向下探望的,穿长统袜、低口鞋、和常礼服的用人大喊着说。
母亲理平了染过色的绸衣的皱褶,照了照墙上的威尼斯大镜子,然后踏着磨蚀了后跟的低口鞋,在梯毡上轻快地向上走。
“Mon cher,vous m’avez promis,〔我亲爱的,你答应了我的,〕”她说,又用手触儿子,鼓励着他。儿子垂了眼,镇静地跟着她走。他们进了大厅,这里有一道门通发西利公爵所住的房间。当母子两人走到大厅当中,正要向那个在他们进来时跳立起来的老用人问路时,有一道门的紫铜把柄转动了,发西利公爵像在家里那样地穿着天鹅绒上衣,佩着一颗星章,送着一位漂亮的黑发的男人,走了出来。这男人是彼得堡著名的医生,Lorrain。〔劳兰。〕
“C’est donc positif?〔那么,这是真的吗?〕”公爵问。
“Mon prince,’Errare hummanum est’,mais……〔我的公爵,’人孰无过’,但是……〕”医生说,在r上发着喉音,用法语发音说着拉丁成语。
“C’est bien,c’est bien.〔很好,很好。〕……”
注意到安娜·米哈洛芙娜母子两人,发西利公爵便鞠躬一下送别了医生,然后,沉默地,却带着疑问的神色,走到他们的面前。儿子注意到母亲的眼中忽然露出了深沉的悲哀,便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哦,我们又在多么伤心的情况下会面了,公爵……哦,我们亲爱的病人怎么样了?”她说,似乎没有注意到那冷淡的,不敬的,向她注视着的目光。
发西利公爵疑问地,迷惑地望了望她,又望了望保理斯。保理斯恭敬地鞠了躬。发西利公爵没有答礼,转身向着安娜·米哈洛芙娜,用头和嘴唇的动作回答了她的问题,表示对于病人的希望是极少的。
“果真的吗?”安娜·米哈洛芙娜叫着说。“啊,多么可怕!想起来可怕……这是我的儿子,”她指着保理斯补充说。“他想要亲自感谢您。”
保理斯又恭敬地鞠了躬。
“您相信,公爵,母亲的心决不会忘记您为我们所做的事。”
“我高兴我能够为您效一点儿劳,我亲爱的安娜·米哈洛英娜,”发西利公爵理着领巾说,在这里,在莫斯科,他在态度和声看中,对于受他恩惠的安娜·米哈洛芙娜,此在彼得堡,在安娜·涉来尔的晚会里,显出了更多的自尊的样子。
“您要努力好好服务,要做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向保理斯严厉地说。“我很高兴……您是在这里休假的吗?”他用冷淡的语气问。
“大人,我是等候命令去就新的职务,”保理斯回答,显出他既对于公爵的严厉的语气没有恼怒,也不想加入谈话,却那么安详而恭敬,使公爵注意地看了看他。
“您和母亲住在一起吗?”
“我住在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家里,”保理斯说,又加上,“大人。”
“就是在娶娜塔丽·沈升娜的依利亚·罗斯托夫家,”安娜·米哈洛芙娜说。
“我知道,我知道,”发西利公爵用单调的声音说,“Jen’aijamais pu concevoir,comment Nathalie s’est decidee a epouser cetours mal-leche! Un personnage completementstupide et ridicule.Etjoueur a ce qu’on dit.〔我从来不能够明白娜塔丽怎么会决定了嫁这个脏熊!一个十足的愚蠢而可笑的人。据说他还是一个赌徒。〕”
“Maistres brave homme,mon prince,〔但他是个很厚道的人,公爵,〕”安娜·米哈洛芙娜动人地微笑着说,好像她知道罗斯托夫应得这种批评,但要求他同情这个可怜的老人。
“医生们怎么说的?”沉默了一会,公爵夫人在她的哭肿了的脸上带着深沉的悲哀又问。
“希望很小,”公爵说。
“我为了他对我和保理斯的一切恩惠,很想再感谢叔叔一次。C’est son filleul,〔他是他的教子,〕”她用那样的语气说,好像这个消息应使发西利公爵极为高兴。
发西利公爵想了一下,皱了皱眉。安娜·米哈洛芙娜明白了,他怕她是别素号夫伯爵遗产的竞争者。她连忙使他放心。
“假若不是因为我对叔叔的真爱和忠诚,”她说,特别确信而又不经心地说“叔叔”这个字,“我知道他的性格,高贵,爽直,但是只有公爵小姐们在他身边,……她们还年轻,……”她垂下了头,低声地问:“他尽了他最后的责任吗,公爵?这最后的时间是多么宝贵啊!似乎情形不能再坏了;假如他是这样的不好,一定要替他准备了。公爵,我们女子,”她温柔地微笑了一下,“总是知道怎样说这些话的。我一定要见他。无论这使我多么难受,但是我已经受苦受惯了。”
公爵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并且如同在安娜·涉来尔的晚会中一样,明白了要脱离安娜·米哈洛芙娜是很困难的。
“这个见面会不会使他痛苦,亲爱的安娜·米哈洛芙娜,”他说。“让我们等到晚上吧,医生料到要有危机。”
“但是公爵,在这样的时候,是不能等的。Pensez,il y va dusalut de son ame……Ah,c’est terrible,les devoirs d’un chretien〔您想想看,这是拯救他的灵魂的事情,……啊,可怕呀,一个基督徒的这些责任)……”
里面房间的一道门打开了,伯爵的甥女、公爵小姐们当中的一个走了出来,她带着闷闷的冷淡的面色,她的长腰和短腿显得极不相称。
发西利公爵转身向着她。
“啊,他怎样了?”
“还是那样。您希望怎样,这些吵声……”公爵小姐好像望生人一样地回头望着安娜·米哈洛芙娜说。
“Ah,chere,je ne vous reconnaissais pas,〔啊,亲爱的,我不认识您,〕”安娜·米哈洛芙娜带着快乐的微笑说,轻脚轻步地向伯爵的甥女面前走去。“Je viens d’arriver et je suis a vous pourvous aider a soigner mon oncle.J’imagine,combien vous avez souffert.〔我刚刚到的,我是来帮同您侍候我的叔叔,我晓得,您是多么痛苦,〕”她同情地睁大着眼睛说。
公爵小姐没有回答,甚至也没有微笑,立刻走出去了。安娜·米哈洛芙娜脱下手套,占领着她所夺得的阵地,在靠背椅子里坐下来了,并且邀发西利公爵坐在她的身边。
“保理斯,”她向儿子说,并且微笑了一下,“我去看伯爵,看叔叔,此刻你去看彼挨尔,我亲爱的,不要忘了向他说,罗斯托夫家邀请他。他们叫他去吃饭。我想,他不会去的吧?”她向着公爵说。
“相反,”公爵说,他显然是不高兴,"Je serais tres content sivous me debarrassez de ce jeune homme,〔只要您能使我脱离这个年轻人,我就很高兴了,〕……他在这里。伯爵一次也没有问到他。”
他耸了耸肩。用人领着年轻人下了楼,又上了另一个楼梯去看彼得·基锐洛维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