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张荩叫声:“陆妈妈。”陆婆回头认得,便道:“呀,张大爷何来?连日少会。”张荩道:“适才去寻个朋友不遇,便道在此经过。你怎一向不到我家走走?那些丫头们,都望你的花哩。”陆婆道:“老身日日要来拜望大娘,偏有这些没正经事,绊住身子,不曾来得。”一头说,已到了陆婆门首。只见陆五汉在店中卖肉卖酒,十分热闹。陆婆道: “大爷吃茶去便好。只是家间龌龊,不好屈得贵人。”张荩道:“茶倒不消,还要借几步路说话。”陆婆道:“少待。”连忙进去,放了竹撞出来道:“大爷有甚事作成老媳妇?”张荩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且随我来。”直引到一个酒楼上,拣个小阁儿中坐下。酒保放下杯筯,问道:“可还有别客么?”张荩道:“只我二人。上好酒暖两瓶来,时新果子,先将来案酒,好嘎饭只消三四味就够了。”酒保答应下去。不一时,都已取到,摆做一桌子。斟过酒来,吃了数杯。张荩打发酒保下去,把阁子门闭了,对陆婆道:“有一事要相烦妈妈,只怕你做不来。”那婆子笑道:“不是老身夸口,凭你天大样疑难事体,经着老身,一了百当。大爷有甚事,只管分付来,包在我身上与你完成。”张荩道:“只要如此便好。”当下把两臂靠在桌上,舒着颈,向婆子低低说道:“有个女子,要与我勾搭,只是没有做脚的,难得到手。晓得你与他家最熟,特来相求,去通个信儿。若说法得与我一会,决不忘恩。今日先有十两白物在此,送你开手。事成之后,还有十两。”便去袖里摸出两个大锭,放在桌上。陆婆道:“银子是小事,你且说是那一家的雌儿?”张荩道:“十官子巷潘家寿姐,可是你极熟的么?”陆婆道:“元来是这个小鬼头儿。我常时见他端端正正,还是黄花女儿,不像要寻野食吃的,怎生着了你的道儿?”张荩把前后遇见,并夜来赠鞋的事,细细与婆子说知。陆婆道:“这事倒也有些难处哩。”张荩道:“有甚难处?”陆婆道:“他家的老子利害,家中并无一个杂人,止有嫡亲三口,寸步不离。况兼门户谨慎,早闭晏开,如何进得他家?这个老身不敢应承。”张荩道:“妈妈,你适才说天大极难的事,经了你就成。这些小事,如何便推故,不肯与我周全?想必嫌谢礼微薄,故意作难么?我也不管,是必要在你身上完成。我便再加十两银子,两匹缎头,与你老人家做寿衣何如?”陆婆见着雪白两锭大银,眼中已是出火,却又贪他后手找帐,心中不舍。想了一回道:“既大爷恁般坚心,若老身执意推托,只道我不知敬重了。待老身竭力去图,看你二人缘分何如。倘图得成,是你造化了;若图不成,也勉强不得,休得归罪老身。这银子且留在大爷处,待有些效验,然后来领。他与你这只鞋儿,倒要把来与我,好去做个话头。”张荩道:“你若不收银子,我怎放心!”陆婆道:“既如此,权且收下。若事不谐,依旧璧还。”把银揣在袖里。张荩摸出汗巾,解下这只合色鞋儿,递与陆婆。陆婆接在手中,细细看了一看,喝采道:“果然做得好!”将来藏过。两个又吃了一回酒食,起身下楼,算还酒钱,一齐出门。临别时,陆婆又道:“大爷,这事须缓缓而图,性急不得的。若限期限日,老身就不敢奉命了。”张荩道:“只求妈妈用心,就迟几日也不大紧。倘有些好消息,竟到我家中来会。”道罢,各自分别而去。正是:
要将撮合三杯酒,结就欢娱百岁缘。
且说潘寿儿自从见了张荩之后,精神恍惚,茶饭懒沾,心中想道:“我若嫁得这个人儿,也不枉为人一世!但不知住在那里?姓甚名谁?”那月夜见了张荩,恨不得生出两个翅儿,飞下楼来,随他同去。得了那条红汗巾,就当作情人一般,抱在身边而卧。睡到明日午牌时分,还痴迷不醒。直待潘婆来唤,方才起身。又过两日,早饭已后,潘用出门去了,寿儿在楼上,又玩弄那条汗巾。只听得下面有人说话响,却又走上楼来。寿儿连忙把汗巾藏过,走到胡梯边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卖花粉的陆婆。手内提着竹撞,同潘婆上来。到了楼上,陆婆道:“寿姐,我昨日得了几般新样好花,特地送来与你。”连忙开了竹撞,取出一朵来道:“寿姐,你看何如?可像真的一般么?”寿儿接过手来道: “果然做得好!”陆婆又取出一朵来,递与潘婆道:“大娘,你也看看,只怕后生时,从不曾见恁样花样哩。”潘婆道:“真个我幼时只戴得那样粗花儿,不像如今做得这样细巧。”陆婆道:“这个只算中等,还有上上号的。若看了眼,盲的就亮起来,老的便少起来,连寿还要增上几年哩。”寿儿道:“你一发拿出来与我瞧瞧。”陆婆道:“只怕你不识货,出不得这样贵价钱。”寿儿道:“若买你的不起,看是看得起的。”陆婆赔笑道:“老身是取笑话儿,寿姐怎认真起来?就连我这篮儿都要了,也值得几何?待我取出来与你看。只拣好的,任凭取择。”又取出几朵来,比前更加巧妙。寿儿拣好的取了数朵道:“这花怎么样卖?”陆婆道:“呀!老身每常何曾与你争惯价钱,却要问价起来?但凭你分付罢了。”又道:“大娘,有热茶便相求一碗。”潘婆道:“看花兴了,连茶都忘记去取。你要热的,待我另烧起来。”说罢,往楼下而去。
陆婆见潘婆转了身,把竹撞内花朵整顿好了,却又从袖中摸出一个红绸包儿,也放在里边。寿儿问道:“这包的是甚么东西?”陆婆道:“是一件要紧物事,你看不得的。”寿儿道:“怎么看不得?我偏要看。”把手便去取。陆婆口中便说:“决不与你看!”却放个空,让他一手拈起,连叫阿呀,假意来夺时,被寿儿抢过那边去。打开看时,却是他前夜赠与那生的这只合色鞋儿。寿儿一见,满面通红。陆婆便劈手夺去道:“别人的东西,只管乱抢!”寿儿道:“妈妈,只这一只鞋儿,甚么好东西,恁般尊重!把绸儿包着,却又人看不得。”陆婆笑道:“你便这样说不值钱!却不道有个官人,把这只鞋儿当似性命一般,教我遍处寻访那对儿哩。”寿儿心中明白,是那人教他来通信,好生欢喜。便去取出那一只来,笑道:“妈妈,我倒有一只在此,正好与他恰是对儿。”陆婆道:“鞋便对着了,你却怎么发付那生?”寿儿低低道:“这事妈妈总是晓得的了,我也不消瞒得,索性问个明白罢。那生端的是何等之人,姓甚名谁?平昔做人何如?”婆子道:“他姓张名荩,家中有百万家私,做人极是温存多情。为了你,日夜牵肠挂肚,废寝忘食。晓得我在你家相熟,特央我来与你讨信,可有个法儿放他进来么?”寿儿道:“你是晓得我家爹爹又利害,门户甚是紧急,夜间等我吹息灯火睡过了,还要把火来照过一遍,方才下去歇息。怎么得个策儿与他相会?妈妈,你有甚么计策,成就了我二人之事,奴家自有重谢。”陆婆相了一相道:“不打紧,有计在此。”寿儿连忙问道:“有何计策?”陆婆道:“你夜间早些睡了,等爹妈上来照过,然后起来。只听下边咳嗽为号,把几匹布接长垂下楼来,待他从布上攀缘而上。到五更时分,原如此而下。就往来百年,也没有那个知觉。任凭你两个取乐,可不好么?”寿儿听说,心中欢喜道:“多谢妈妈玉成,还是几时方来?”陆婆道:“今日天晚,已来不及了,明日侵早去约了他,到晚来便可成事。只是再得一件信物与他,方见老身做事的当。”寿儿道:“你就把这对鞋儿,一总拿去为信。他明晚来时,依旧带还我。”说犹未了,潘婆将茶上来。陆婆慌忙把鞋藏于袖中,啜了两杯茶。寿儿道: “陆妈妈,花钱今日不便,改日奉还罢。”陆婆道:“就迟几日不妨碍,老身不是这琐碎的。”取了竹撞,作别起身。潘婆母子直送到中门口。寿儿道:“妈妈,明日若空,走来话话。”陆婆道:“晓得。”这是两个意会的说话,潘婆那里知道。正是:
浪子心,佳人意,不禁眉来和眼去。虽然色胆大如天,中间还要人传会。伎俩熟,口舌利,握雨携云多巧计。虔婆绰号马泊六,多少良家受他累。不怕天,不怕地,不怕旁人闲放屁;只须瞒却父和娘,暗中撮就鸳鸯对。朝相对,暮相对,想得人如痴与醉。不是冤家不聚头,杀却虔婆方出气。
且说陆婆也不回家,径望张荩家来。见了他浑家,只说卖花。问张荩时,却不在家。张荩合家那些妇女,把他这些花都抢一个干净,也有现,也有赊,混了一回。等他不及,作别起身。明日绝早,袖了那双鞋儿,又到张家问时,说:“昨夜没有回来,不知住在那里。”陆婆依旧回到家中。恰好陆五汉要杀一口猪,因副手出去了,在那里焦躁。见陆婆归家,道:“来得极好!且相帮我缚一缚猪儿。”那婆子平昔惧怕儿子,不敢不依,道:“待我脱了衣服帮你。”望里边进去。陆五汉就随他进来,见婆子脱衣时,落下一个红绸包儿。陆五汉只道是包银子,拾起来走到外边,解开看时,却是一双合色女鞋。喝采道:“谁家女子,有恁般小脚!”相了一会,又道:“这个小脚女子,必定是有颜色的,若得抱在身边睡一夜,也不枉此一生!”又想道:“这鞋如何在母亲身边?却又是穿旧的,有恁般珍重,把绸儿包着?其中必有缘故。待他寻时,把话儿吓他,必有实信。”原把来包好,揣在怀里。婆子脱过衣裳,相帮儿子缚猪来杀了,净过手,穿了衣服,却又要去寻张荩。临出门,把手摸袖中时,那双鞋儿却不见了。连忙复转身寻时,影也不见,急得那婆子叫天叫地。陆五汉冷眼看母亲恁般着急,由他寻个气叹,方才来问道:“不见了甚么东西?这样着急!”婆子道:“是一件要紧物事,说不得的。”陆五汉道:“若说个影儿,或者你老人家目力不济,待我与你寻看。如说不得的,你自去寻,不干我事。”婆子见儿子说话跷蹊,便道:“你若拾得,还了我,有许多银子在上,够你做本钱哩。”陆五汉见说有银子,动了火,问道:“拾倒是我拾得。你说那根由与我,方才还你。”婆子叫到里边去,一五一十,把那两个前后的事,细细说与。陆五汉探了婆子消息,心中欢喜,假意惊道:“早是与我说知,不然,几乎做出事来。”婆子道:“却是为何?”陆五汉道:“自古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这样事,怎掩得人的耳目。况且潘用那个老强盗,可是惹得他的么?倘或事露,晓得你赚了银两,与他做脚,那时不要说把我做本钱,只怕连我的店底都倒在他手里,还不像意哩。”陆婆被儿子一吓,心中老大惊慌,道:“儿说得有理!如今我把这银子和鞋还了他,只说事体不谐,不管他闲帐罢了。”陆五汉笑道:“这银子在那里?”陆婆便去取出来与儿子看。五汉把来袖了道:“母亲,这银子和鞋儿,留在这里。万一后日他们从别处弄出事来,连累你时,把他做个证见。若不到这田地,那银子落得用的,他敢来讨么?”陆婆道:“倘张大老来问回音,却怎么处?”五汉道:“只说他家门户紧急,一时不能。若有机会,便来通报。回他数次,自然不来了。”那婆子银子鞋儿都被五汉拿去,又不敢讨,手中没了把柄,又怕弄出事来,也不敢去约张荩。
且说陆五汉把这十两银子,办起几件华丽衣服,也买一顶绉纱巾儿。到晚上等陆婆睡了,约莫一更时分,将行头打扮起来,把鞋儿藏在袖里,取锁反锁了大门,一径到潘家门首。其夜微云笼月,不甚分明,且喜夜深人静。陆五汉在楼墙下,轻轻咳嗽一声。上面寿儿听得,连忙开窗。那窗臼里呀的有声,寿儿恐怕惊醒爹妈,即桌上取过茶壶来,洒些茶在里边,开时却就不响。把布一头紧紧的缚在柱上,一头便垂下来。陆五汉见布垂下,满心欢喜。撩衣拔步上前,双手挽住布儿,两脚挺在墙上,逐步捱将上去。顷刻已到楼窗边,轻轻跨下。寿儿把布收起,将窗儿掩上。陆五汉就双手抱住,便来亲嘴,寿儿即把舌儿度在五汉口中。此时两情火热,又是黑暗之中,那辨真假,相偎相抱,解衣就寝。五汉将寿儿双股拍开,腾身上去。寿儿亦耸身而就。真个你贪我爱,被陆五汉恣情取乐。正是:
豆蔻包香,却被枯腾胡缠;海棠含蕊,无端暴雨摧残。鸺鸦占锦鸳之窠,凤凰作凡鸦之偶。一个口里呼肉肉肝肝,还认做店中行货;一个心里想亲亲爱爱,那知非楼下可人。红娘约张珙,错订郑恒;郭素学王轩,偶迷西子。可怜美玉娇香体,轻付屠酤市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