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世茫茫无了休,寄身谁识等浮沤!
谋生尽作千年计,公道还当万古留。
西下夕阳谁把手?东流逝水绝回头。
世人不解苍天意,恐使身心半夜愁。
这八句诗,奉劝世人公道存心,天理用事,莫要贪图利己,谋害他人。常言道:使心用心,反害其身。你不存天理,皇天自然不佑。昔有一人,姓韦名德,乃福建泉州人氏,自幼随着父亲,在绍兴府开个倾银铺儿。那老儿做人公道,利心颇轻。为此主顾甚多,生意尽好。不几年,挣上好些家私。韦德年长,娶了邻近单裁缝的女儿。那单氏倒有八九分颜色,本地大户,情愿出百十贯钱讨他做偏房,单裁缝不肯。因见韦家父子本分,手头活动,况又邻居,一夫一妻,遂就了这头亲事。何期婚配之后,单裁缝得病身亡。不上二年,韦老亦病故。韦德与浑家单氏商议,如今举目无亲,不若扶柩还乡。单氏初时不肯,拗丈夫不过,只得顺从。韦德先将店中粗重家伙变卖,打叠行李,雇了一只长路船,择个出行吉日,把父亲灵柩装载,夫妻两口儿下船而行。
元来这稍公,名叫做张稍,不是个善良之辈,惯在河路内做些淘摸生意的。因要做这私房买卖,生怕伙计泄漏,却寻着一个会撑船的哑子,做个帮手。今日晓得韦德倾银多年,囊中必然充实。又见单氏生得美丽,自己却没老婆,两件都动了火。下船时,就起个不良之心,奈何未得其便。一日,因风大难行,泊舟于江郎山下。张稍心生一计,只推没柴,要上山砍些乱柴来烧。这山中有大虫,时时出来伤人,定要韦德作伴同去。韦德不知是计,随着张稍而走。张稍故意弯弯曲曲,引到深山之处,四顾无人,正好下手。张稍砍下些丛木在地,却教韦德打捆。韦德低着头只顾捡柴,不防张稍从后用斧劈来,正中左肩,扑地便倒。重复一斧,向脑袋劈下,血如涌泉,结果了性命。张稍连声道:“干净,干净!来年今日,叫老婆与你做周年。”说罢,把斧头插在腰里,柴也不要了,忙忙的空身飞奔下船。单氏见张稍独自回来,就问丈夫何在。张稍道:“没造化!遇了大虫,可怜你丈夫被他衔去了。亏我跑得快,脱了虎口,连砍下的柴,也不敢收拾。”单氏闻言,捶胸大哭。张稍解劝道:“这是生成八字内注定虎伤,哭也没用。”单氏一头哭,一头想道:“闻得虎遇夜出山,不信白日里就出来伤人。况且两人双双同去,如何偏拣我丈夫吃了?他又全没些损伤,好不奇怪!”便对张稍道:“我丈夫虽然衔去,只怕还挣得脱不死。”张稍道:“猫儿口中,尚且挖不出食,何况于虎。”单氏道:“然虽如此,奴家不曾亲见。就是真个被虎吃了,少不得存几块骨头。烦你引奴家去捡得回来,也表我夫妻之情。”张稍道:“我怕虎,不敢去。”单氏又哀哀的哭将起来。张稍想道:“不引他去走一遍,他心不死。”便道:“娘子,我引你去看,不要哭。”单氏随即上岸,同张稍进山路来。先前砍柴,是走东路,张稍恐怕妇人看见死尸,却引他从西路走。单氏走一步,哭一步,走了多时,不见虎迹。张稍指东话西,只望单氏倦而思返。谁知他定要见丈夫的骨血,方才指实。张稍见单氏不肯回步,扯个谎,望前一指道:“小娘子,你只管要行,兀的不是大虫来了?”单氏抬头而看,才问一声:“大虫在那里?”声犹未绝,只听得林中咶喇的一阵怪风,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不歪不斜,正望着张稍当头扑来。张稍躲闪不及,只叫得一声:“啊呀!”被虎一口衔着背皮,跑入深林受用去了。
单氏惊倒在地,半日方醒。眼前不见张稍,已知被大虫衔去。始信山中真个有虎,丈夫被虎吃了,此言不谬。心中害怕,不敢前行。认着旧路,一步步哭将转来。未及出山,只见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从东路直冲出来。单氏只道又是只虎,叫道:“我死也!”望后便倒。耳根边忽听得说:“娘子,你如何却在这里?”双手来扶。单氏睁眼看时,却是丈夫韦德,血污满面,所以不像人形。元来韦德命不该死,虽然被斧劈伤,一时闷绝。张稍去后,却又醒将转来,挣扎起身,扯下脚带,将头裹缚停当,他步出山,来寻张稍讲话,却好遇着单氏。单氏还认着丈夫被虎咬伤,以致如此。听韦德诉出其情,方悟张稍欺心使计,谋害他丈夫,假说有虎。后来被虎咬去,此乃神明遣来,剿除凶恶。夫妻二人感谢天地不尽。回到船中,那哑子做手势,问船主如何不来。韦德夫妻与他说明本末,哑子合着掌,忽然念出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便能说话,将张稍从前过恶,一一说出。再问他时,依旧是个哑子。此亦至异之事也。韦德一路相帮哑子行船。直到家中,将船变卖了,造一个佛堂与哑子住下,日夜烧香。韦德夫妇终身信佛。后人论此事。咏诗四句:
伪言有虎原无虎,虎自张稍心上生。
假使张稍心地正,山中有虎亦藏形。
方才说虎是神明遣来,剿除凶恶,此亦理之所有。看来虎乃百兽之王,至灵之物,感仁吏而渡河,伏高僧而护法,见于史传,种种可据。如今再说一个义虎知恩报恩,成就了人间义夫节妇,为千古佳话。正是:
说时节妇生颜色,道破奸雄丧胆魂。
话说大唐天宝年间,福州漳浦县下乡,有一人姓勤,名自励,父母俱存,家道粗足。勤自励幼年时,就聘定同县林不将的女儿潮音为妻。茶枣俱已送过,只等长大成亲。勤自励十二岁上,就不肯读书,出了学堂,专好使枪轮棒。父母单生的这个儿子,甚是姑息,不去拘管着他。年登十六,生得身长力大,猿臂善射,武艺过人。常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自有一班无赖子弟,三朋四友,和他檠鹰放鹞,驾犬驰马,射猎打生为乐。曾一日射死三虎。忽见个黄衣老者,策杖而前,称赞道:“郎君之勇,虽昔日卞庄、李存孝不是过也!但好生恶杀,万物同情。自古道: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郎君何故必欲杀之?此兽乃百兽之王,不可轻杀。当初黄公有道术,能以赤刀制虎,尚且终为虎害。郎君若自恃其勇,好杀不已,将来必犯天道之忌,难免不测之忧矣。”勤自励闻言省悟,即时折箭为誓,誓不杀虎。
忽一日,独往山中打生,得了几项野味而回。行至中途,地名大树坡,见一黄斑老虎,误陷于槛阱之中,猎户偶然未到。其虎见勤自励到来,把前足跪地,俯首弭耳,口中作声,似有乞怜之意。自励道:“业畜,我已誓不害你了。但你今日自投槛阱,非干我事。”其虎眼观自励,口中呜呜不已。自励道:“我今做主放你,你今后切莫害人。”虎闻言点头,自励破阱放虎。虎得命,狂跳而去。自励道:“人以获虎为利,我却以放虎为仁。我欲仁而使人失其利,非忠恕之道也。”遂将所得野味置于阱中,空手而回。正是:
得放手时须放手,可施恩处便施恩。
只因勤自励不务本业,家道渐渐消乏。又且素性慷慨好客,时常引着这伙三朋四友,到家蒿恼,索酒索食。勤公、勤婆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初时犹勉强支持,以后支持不来,只得对儿子说道:“你今年已长大,不思务本作家,日逐游荡,有何了日?别人家儿子似你年纪,或农或商,胡乱得些进益,以养父母。似你有出气,无进气,家事日渐凋零,兀自三兄四弟,酒食征逐,不知做爹娘的将没作有,千难万难。就是衣饰典卖,也有尽时。将来手足无措,连爹娘也有饿死之日哩。我如今与你说过,再引人上门时,茶也没有一杯与他吃了,你莫着急!”勤自励被爹娘教训了一遍,嘿嘿无言,走出去了。真个好几日没有人上门蒿恼。约莫一月有余,勤自励又引十来个猎户到家,借锅煮饭。勤公也道:“容他煮罢。”勤婆不肯道:“费柴费火,还是小事。只是才说得儿子回心,清净了这几日,老娘心里好不喜欢。今日又来缠帐。开了端,辞得那一个!他日又赔茶赔酒。老娘支持得怕了,索性做个冷面,莫惯他罢。”勤公见勤婆不允,闪过一边。勤婆将中门闭了,从门内说道:“我家不是公馆,柴火不便,别处去利市。”众人闻言,只索去了。勤自励满面羞惭,叹口气,想道:“我自小靠爹娘过活,没处赚得一文半文,家中来路又少,也怪爹娘不得。闻得安南作乱,朝廷各处募军。本府奉节度使文牒,大张榜文。众兄弟中已有几个应募去了。凭着我一身本事,一刀一枪,或者博得个衣锦还乡,也不见得。守着这六尺地上,带累爹娘受气,非丈夫之所为也。只是一件,爹娘若知我应募从军,必然不允。功名之际,只可从权。我自有个道理。”当下瞒过勤公、勤婆,竟往府中投军。太守试他武艺出众,将他充为队长,军政司上了名字。不一日招募数足,领兵官点名编号,给了口粮,制办衣甲器械,择个出征吉日,放炮起身。勤自励也不对爹娘说知,直到上路三日之后,遇了个县中差役,方才写寄一封书信回来。勤公拆书开看时,写道:
男自励无才无能,累及爹娘。今已应募,充为队长,前往安南。幸然有功,必然衣锦还乡。爹娘不必挂念。
勤公看毕,呆了半晌,开口不得。勤婆道:“儿子那里去了?写甚么言语在书上?你不对我说?”勤公道:“对你说时,只怕急坏了你。儿子应募充军,从征安南去了。”勤婆笑道:“我说多大难事,等儿子去十日半月后,唤他回来就是了。”勤公道:“妇道家不知利害!安南离此有万里之遥,音信尚且难通,况他已是官身,此去刀剑无情,凶多吉少。万一做了沙场之鬼,我两口儿老景谁人侍奉?”勤婆就哭天哭地起来,勤公也流泪不止。过了数日,林亲家亦闻此信,特地自来问个端的。勤公、勤婆遮瞒不得,只得实说了,感伤了一场。林公回去说知,举家都不欢喜。正是: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他人分离犹自可,骨肉分离苦杀我。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勤自励一去,杳无音信。林公频频遣人来打探消息,都则似金针堕海,银瓶落井,全没些影响。同县也有几个应募去的,都则如此。林公的妈妈梁氏对丈夫说道:勤郎一去三年不回,不知死活存亡。女儿年纪长成了,把他担误,不是个常法。你也该与勤亲家那边讨个决裂。虽然亲则是亲,各儿各女,两个肚皮里出来的。我女儿还不认得女婿的面长面短,却教他活活做孤孀不成?”林公道:“阿妈说的是。”即忙来到勤家,对勤公道:“小女年长,令郎杳无归信。倘只是不归,作何区处?老荆日夜愁烦,特来与亲家商议。”勤公已知其意,便道:“不肖子无赖,有误令爱芳年。但事已如此,求亲家多多上复亲母,耐心再等三年。若六年不回,任凭亲家将令爱别许高门,老汉再无言语。”林公见他说得达理,只得惟惟而退,回来与妈妈说知。梁氏向来知道女婿不学本分,心中不喜。今三年不回,正中其意,听说还要等三年,好不焦躁。恨不得十日缩做一日,把三年一霎儿过了,等女儿再许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