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至齐主宝卷,唯喜游嬉,荒淫无度,不接朝士,亲信宦官。萧衍闻之,谓张弘策曰:“当今始安王遥光、徐孝嗣等,六贵同朝,势必相乱。况主上慓虐嫌忌,赵王伦反迹已形,一朝祸发,天下土崩,不可不为自备。”于是衍乃密修武备,招聚骁勇数万,多伐竹木,沉之檀溪,积茅如冈阜。齐王知萧衍有异志,与郑值计议,欲起兵诛衍。郑值奏道:“萧衍图谋日久,士马精强,未易取也。莫若听臣之计,外假加爵温旨,衍必见臣,因而刺杀之,一匹夫之力耳,省了许多钱粮兵马。”齐王大喜,即便使郑值到雍州来,要刺杀萧衍。惊动了光化寺空谷长老,知道此事,就托个梦与萧衍。长老拿着一卷天书,书里夹着一把利刃,递与萧衍。衍醒来,自想道:“明明的一个僧人,拿这夹刀的一卷天书与我,莫非有人要来刺我吗?明日且看如何。”只见次日有人来报道,朝廷使郑值赍诏书要加爵一事。萧衍自说道:“是了。”且不与郑值相见,先使人安排酒席,在宁蛮长史郑绍寂家里,都埋伏停当了,与郑值相见,说道:“朝廷使卿来杀我,必有诏书。”郑值赖道:“没有此事。”萧衍喝一声道:“与我搜看。”只见帐后跑出三四十个力士,就把郑值拿下,身边搜出一把快刀来,又有杀衍的密诏。萧衍大怒,说道:“我有甚亏负朝廷,如何要刺杀我?”连夜召张弘策计议起兵,建牙树旗,选集甲士二万余人,马千余匹,船三十余艘,一齐杀出檀溪来。昔日所贮下竹木茅草,葺束立办。又命王茂、曹景宗为先锋,军至汉口,乘着水涨,顺流进兵,就袭取了嘉湖地方。
且说郢城与鲁城,这两个城是嘉湖的护卫,建康的门户。今被王先锋袭取了嘉湖,这两处守城官,心胆惊落,料道敌不过,彼此相约投降。这建康就如没了门户的一般,无人敢敌,势如破竹,进克建康。兵至近郊,齐王游骋如故,遣将军王珍国等,将精兵十万陈于朱雀航。被吕僧珍纵火焚烧其营,曹景宗大兵乘之,将士殊死战,鼓噪震天地。珍国等不能抗,军遂大败。衍军长驱进至宣阳门,萧衍兄弟子侄皆集。将军徐元瑜以东府城降,李居士以新亭降。十二月,齐人遂弑宝卷。萧衍以太后令,追废宝卷为东昏侯,加衍为大司马,迎宣德太后入宫称制。衍寻自为国相,封梁国公,加九锡。黄复仁化生之时,却原来养娘转世为范云,二女侍一转世为沈约,一转世为任昉,与梁公同在竟陵王西府为官,也是缘会,自然义气相合。至是梁公引云为咨议,约为侍中,昉为参谋。
二年夏四月,梁公萧衍受禅,称皇帝,废齐王为巴陵王,迁太后于别宫。梁主虽然马上得了天下,终是道缘不断,杀中有仁,一心只要修行。梁主因兵兴多故,与魏联和。一日,东魏遣散骑常侍李谐来聘。梁主与谐谈久,命李谐出得朝,更深了不及还宫,就在便殿斋阁中宿歇。散了宫嫔诸官,独自一个默坐,在阁儿里开着窗看月。约莫三更时分,只见有三五十个青衣使人,从甬巷中走到阁前来,内有一个口里唱着歌。歌:
从入牢笼羁绊多,也曾罹毕走洪波。
可怜明日庖丁解,不复辽东《白啼歌》。
梁主听这歌,心中疑惑。这一般人走近,朝着梁主叩头奏道:“陛下仁民爱物,恻隐慈悲,我等俱是太庙中祭祀所用牲体,百万生灵,明日一时就杀。伏愿陛下慈悲,敕宥某等苦难,陛下功德无量。”梁主与青衣使人说道:“太庙一祭,朕如何知道杀戮这许多牲体?朕实不忍。来日朕另有处。”这青衣人一齐叩头哀祈,涕泣而去。梁主次日早朝,与文武各官说昨夜斋阁中见青衣之事,又说道:“宗庙致敬,固不可已;杀戮荼毒,朕亦不忍。自今以后,把粉面代作牺牲,庶使祀典不废,仁恻亦存,两全无害。”永为定制,谁敢违背?
梁主每日持斋奉佛,忽夜间梦见一伙绛衣神人,各持旌节,祥麟凤辇,千百诸神,各持执事护卫,请梁主去游冥府。游到一个大宝殿内,见个金冠法服神人,相陪游览。每到一殿,各有主事者都来相见。有等善人,安乐从容,优游自在,仙境天堂,并无挂碍;有等恶人,受罪如刀山血海,拔舌油锅,蛇伤虎咬,诸般罪孽。又见一伙褴褛贫人,蓬头跣足,疮毒遍体,种种苦恼,一齐朝着梁主哀告:“乞陛下慈悲超救!某等俱是无主孤魂,饥饿无食。久沉地狱。”梁主见说,回曰:“善哉,善哉!待朕回朝,即超度汝等。”诸罪人皆哀谢。末后到一座大山,山有一穴,穴中伸出一个大蟒蛇的头来,如一间殿屋相似,对着梁主昂头而起。梁主见了,吃一大惊,正欲退走,只见这蟒蛇张开血池般口,说起话来,叫道:“陛下休惊,身乃郗后也。只为生前嫉妒心毒,死后变成蟒身,受此业报。因身躯过大,旋转不便,每苦腹饥,无计求饱。陛下如念夫妇之情,乞广作佛事,使妾脱离此苦,功德无量。”原来郗后是梁主正宫,生前最妒,凡帝所幸宫人,百般毒害,死于其手者,不计其数。梁主无可奈何,闻得鸧鹒鸟作羹,饮之可以治妒。乃命猎户每月责取鸧鹒百头,日日煮羹,充入御馔进之,果然其妒稍减。后来郗后闻知其事,将羹泼了不吃,妒复如旧。今日死为蟒蛇,阴灵见帝求救。梁主道:“朕回朝时,当与汝忏悔前业。”蟒蛇道:“多谢陛下仁德,妾今送陛下还朝,陛下勿惊。”说罢那蟒蛇舒身出来,大数百围,其长不知几百丈。梁主吓出一身冷汗,醒来乃南柯一梦,咨嗟到晓。
次日朝罢,与众僧议设盂兰盆大斋,又造《梁皇宝忏》。说这盂兰盆大斋者,犹中国言普食也,盖为无主饿鬼而设也。《梁皇忏》者,梁主所造,专为郗后忏悔恶业,兼为众生解释其罪。冥府罪人,因梁主设斋造经二事,即得超救一切罪业,地狱为彼一空。梦见郗后如生前装束,欣然来谢道:“妾得陛下宝忏之力,已脱蟒身生天,特来拜谢。”又梦见百万狱囚,皆朝着梁主拜谢,齐道:“皆赖陛下功德,幸得脱离地狱。”
梁主以此奉佛益专,屡诏寻访高僧礼拜,阐明其教,未得其人。闻得有个榼头和尚,精通释典,遣内侍降敕,召来相见。榼头和尚随着使命而来,武帝在便殿,正与侍中沈约弈棋。内侍禀道:“奉敕唤榼头师已在午门外听旨。”适值武帝用心在围棋上,算计要杀一段棋子,这里连禀三次,武帝全不听得,手持一个棋子下去,口里说道:“杀了他吧。”武帝是说杀那棋子,内侍只道要杀榼头和尚。应道:“得旨。”便传旨出午门外,将榼头和尚斩讫。武帝完了这局围棋,沈约奏道:“榼头师已唤至,听宣久矣。”武帝忙呼内侍教请和尚进殿相见。内侍奏道:“已奉旨杀了。”武帝大惊,方悟杀棋时误听之故,乃问内侍道:“和尚临刑有何言语?”内侍奏道:“和尚说前劫为小沙弥时,将锄去草,误伤一曲蟮之命。帝那时正做曲蟮,今生合偿他命,乃理之当然也。”武帝叹惜良久,益信轮回报应之理,乃传旨厚葬榼头和尚。一连数日,心中怏怏不乐。
沈约窥知帝意,乃遣人遍访名僧。忽闻得有个圣僧法号道林枝长老,在建康十里外结茅而居,在那里修行。乃奏知梁主,梁主即命侍中沈约去访其僧。约旌旗车马,仆从都盛,势如山岳,惊动远近。一路传呼,道林自在庵中打坐,寂然不动。沈约走到榻前说道:“和尚知侍中来乎?”道林张目说道:“侍中知和尚坐乎?”沈约又说道:“和尚安身处所哪里得来的?”道林回话道:“出家人去住无碍。”只说得这一声,这个庵连里面僧人一切不见了,只剩得一片白地。沈约吃这一惊不小,晓得真是圣僧,慌忙望空下拜道:“弟子肉眼凡庸,烦望吾师慈悲。非约僭妄,乃朝廷所使,约不得不如此。”枝公仍见沈约,就留沈约吃些斋饭。沈约恳求禅旨指迷,枝公与沈约口号云:
栗事护前,断舌何缘?欲解阴事,赤章奏天。
纸后又写十来个“隐”字。为何枝公有此四句口号?一日,豫州献二寸五分大栗子,梁主与沈约各默书栗子故事。沈约故意少书三事,乃云:“不及陛下。”出朝语人曰:“此公护前。”盖言梁主护短也。后梁主知道,以此憾约。断舌之事:“约与范云劝武帝受禅,约病中梦齐和帝以剑割其舌。约恐惧,命道士密为赤章奏天,以禳其孽。”都是沈约的心事,无人知得,被枝公说着了。沈约惊得一身冷汗,魂不附体,木呆了一会,又再三拜问“隐”字之义。枝公为何连写这十来个“隐”字?日后沈约身死,朝议欲谥沈约为文侯。梁主恨约,不肯谥为文侯,说道:“情怀不尽为‘隐’。”改其谥为隐侯。枝公所书前二事,是沈约已往之事;后谥法一事,是沈约未来之事,沈约如何便悟得出来?再三拜求,定要枝公明示。枝公说道:“天机不可尽泄,侍中日后自应。”说罢,依先闭着眼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