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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月明和尚度柳翠(2)

柳宣教感天行时疫病,无旬日而故。这柳府尹做官清如水,明似镜,不贪贿赂,囊箧淡薄。夫人具棺木盛贮,挂孝看经,将灵柩寄在柳州寺内。

夫人与仆赛儿并女翠翠欲回温州去,路途遥远,又无亲族投奔,身边些小钱财,难供路费。乃于在城白马庙前,赁一间房屋,三口儿搬来住下。又无生理,一住八年,囊箧消疏,那仆人逃走。这柳翠翠长成,年纪一十六岁,生得十分容貌。这柳妈妈家中娘儿两个,日不料生,口食不敷,乃央间壁王妈妈,问人借钱。借得羊坝头杨孔目课钱,借了三千贯钱。过了半年,债主索取要紧。这柳妈妈被讨不过,出于无奈,只得央王妈妈做媒,情愿把女儿与杨孔目为妾,言过我要他养老。不数日,杨孔目入赘在柳妈妈家,说:“我养你母子二人,丰衣足食,做个外宅。”

不觉过了两月,这杨孔目因早晚不便,又两边家火,忽一日回家,与妻商议,欲搬回家。其妻之父,告女婿停妻取妾,临安府差人捉柳妈妈并女儿一干人到官,要追原聘财礼。柳妈妈诉说贫乏无措,因此将柳翠翠官卖。

却说有个工部邹主事,闻知柳翠翠丰姿貌美,聪明秀丽,去问本府讨了,另买一间房子,在抱剑营街,搬那柳妈妈并女儿去住下,养做外宅。又讨个妈子并小厮,服侍走动。这柳翠翠改名柳翠。

原来南渡时,临安府最盛。只这通和坊这条街,金波桥下,有座花月楼,又东去为熙春楼、南瓦子,又南去为抱剑营、漆器墙、沙皮巷、融和坊,其西为太平坊、巾子巷、狮子巷,这几个去处都是瓦子。这柳翠是玉通和尚转世,天生聪明,识字知书。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女工针指,无有不会。这邹主事十日半月,来得一遭,千不合,万不合,住在抱剑营,是个行首窟里。这柳翠每日清闲自在,学不出好样儿,见邻妓家有孤老来往,他心中欢喜,也去门首卖俏,引惹子弟们来观看。眉来眼去,渐渐来家宿歇。柳妈妈说她不下,只得随女儿做了行首。多有豪门子弟爱慕她,饮酒作乐,殆无虚日。邹主事看见这般行径,好不雅相,索性与她个决绝,再不往来。这边柳翠落得无人管束,公然大做起来。只因柳宣教不行阴骘,折了女儿,此乃一报还一报,天理昭然。后人观此,不可不戒。有诗为证,诗曰:

用巧计时伤巧计,爱便宜处落便宜。

莫道自身侥幸免,子孙必定受人欺。

后来直使得一尊古佛,来度柳翠,皈依正道,返本还原,成佛作祖。你道这尊古佛是谁?正是月明和尚。他从小出家,真个是五戒具足,一尘不染,在皋亭山显孝寺住持。当先与玉通禅师俱是法门契友。闻知玉通圆寂之事,呵呵大笑道:“阿婆立脚跟不牢,不免又去做媳妇也。”后来闻柳翠在抱剑营,色艺擅名,心知是玉通禅师转世,意甚怜之。一日,净慈寺法空长老到显孝寺来看月明和尚,坐谈之次,月明和尚谓法空曰:“老通堕落风尘已久,恐积渐沉迷,遂失本性,可以相机度他出世,不可迟矣。”

原来柳翠虽堕娼流,却也有一种好处,从小好的是佛法。所得缠头金帛之资,尽情布施,毫不吝惜。况兼柳妈妈亲生之女,谁敢阻挡?在万松岭下,造石桥一座,名曰“柳翠桥”;凿一井于抱剑营中,名曰“柳翠井”。其他方便济人之事,不可尽说。又制下布衣一袭,每逢月朔月望,卸下铅华,穿着布素,闭门念佛;虽宾客如云,此日断不接见,以此为常。那月明和尚只为这节上,识透她根器不坏,所以立心要度她。正是:

“悭贪”二字能除却,终是西方路上人。

却说法空长老,当日领了月明和尚言语,到次日,假以化缘为因,直到抱剑营柳行首门前,敲着木鱼,高声念道:

欲海轮回,沉迷万劫。眼底荣华,空花易灭。

一旦无常,四大消歇。及早回头,出家念佛。

这日正值柳翠西湖上游耍刚回,听得化缘和尚声口不俗,便叫丫鬟唤入中堂,问道:“师父,你有何本事,来此化缘?”法空长老道:“贫僧没甚本事,只会说些因果。”柳翠问道:“何为因果?”法空长老道:“前为因,后为果;作者为因,受者为果。假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是因,得是果。不因种下,怎得收成?好因得好果,恶因得恶果。所以说,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柳翠见说得明白,心中欢喜,留他吃了斋饭。又问道:“自来佛门广大,也有我辈风尘中人成佛作祖否?”法空长老道:“当初观音大士,见尘世欲根深重,化为美色之女,投身妓馆,一般接客。凡王孙公子,见其容貌,无不倾倒。一与之交接,欲心顿淡。因彼有大法力故,自然能破除邪网。后来无疾而死,里人买棺埋葬。有胡僧见其冢墓,合掌作礼,口称:‘善哉,善哉!’里人说道:‘此乃娼妓之墓,师父错认了。’胡僧说道:‘此非娼妓,乃观世音菩萨化身,来度世上淫欲之辈,归于正道。如若不信,破土观之,其形骸必有奇异。’里人果然不信,忙囗土破棺,见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方始惊异。因就冢立庙,名为‘黄金锁子骨菩萨’。这叫作清净莲花,污泥不染。小娘子今日混于风尘之中,也因前生种了欲根,所以今生堕落。若今日仍复执迷不悔,把倚门献笑认作本等生涯,将生生世世,浮沉欲海,永无超脱轮回之日矣。”这席话,说得柳翠心中变喜为愁,翻热作冷,顿然起追前悔后之意,便道:“奴家闻师父因果之说,心中如触。倘师父不弃贱流,情愿供养在寒家,朝夕听讲,不知允否?”法空长老道:“贫僧道微德薄,不堪为师。此间皋亭山显孝寺,有个月明禅师,是活佛度世,能知人过去未来之事,小娘子若坚心求道,贫僧当引拜月明禅师。小娘子听其讲解,必能洞了夙因,立地明心见性。”柳翠道:“奴家素闻月明禅师之名,明日便当专访,有烦师父引进。”法空长老道:“贫僧当得。明日侵晨,在显孝寺前相候,小娘子休得失言。”柳翠舒出尖尖玉手,向乌云鬓边拔下一对赤金凤头钗,递与长老道:“些须小物,权表微忱,乞师父笑纳。”法空长老道:“贫僧虽则募化,一饱之外,别无所需,出家人要此首饰何用?”柳翠道:“虽然师父用不着,留作山门修理之费,也见奴家一点诚心。”法空长老哪里肯受,合掌辞谢而去。有诗为证:

追欢卖笑作生涯,抱剑营中第一家。

终是法缘前世在,立谈因果倍嗟呀。

再说柳翠自和尚去后,辗转寻思,一夜不睡。次早起身,梳洗已毕,浑身上下换了一套新衣。只说要往天竺进香。妈妈谁敢阻挡?叫丫鬟唤个小轿,一径抬到皋亭山显孝寺来。那法空长老早在寺前相候,见柳翠下轿,引入山门,到大雄宝殿,拜了如来,便同到方丈,参谒月明和尚。正值和尚在禅床上打坐,柳翠一见,不觉拜倒在地,口称:“弟子柳翠参谒。”月明和尚也不回礼,大喝道:“你二十八年烟花债,还偿不够,待要怎么?”吓得柳翠一身冷汗,心中恍惚,如有所悟。再要开言问时,月明和尚又大喝道:“恩爱无多,冤仇有尽,只有佛性,常明不灭。你与柳府尹打了平火,该收拾自己本钱回去了。”说得柳翠肚里恍恍惚惚,连忙磕头道:“闻知吾师大智慧、大光明,能知三生因果。弟子至愚无识,望吾师明言指示则个。”月明和尚又大喝道:“你要识本来面目,可去水月寺中,寻玉通禅师,与你证明。快走,快走!走迟时,老僧禅杖无情,打破你这粉骷髅。”这一回唤作“显孝寺堂头三喝”。正是:

欲知因果三生事,只在高僧棒喝中。

柳翠被月明师父连喝三遍,再不敢开言。慌忙起身,依先出了寺门,上了小轿,吩咐轿夫,径抬到水月寺中,要寻玉通禅师证明。

却说水月寺中行者,见一乘女轿远远而来,内中坐个妇人。看看抬入山门,急忙唤集火工道人,不容她下轿。柳翠问其缘故,行者道:“当初被一个妇人,断送了我寺中老师父性命,至今师父们吩咐,不容妇人入寺。”柳翠又问道:“甚么妇人?如何有恁样做作?”行者道:“二十八年前,有个妇人,夜来寺中投宿,十分哀求,老师父发起慈心,容她过夜。原来这妇人不是良家,是个娼妓,叫作吴红莲,奉柳府尹钧旨,特地前来,哄诱俺老师父。当夜假装肚疼,要老师父替她偎贴,因而破其色戒。老师父惭愧,题了八句偈语,就圆寂去了。”柳翠又问道:“你可记得他偈语吗?”行者道:“还记得。”遂将偈语八句,念了一遍。柳翠听得念到“我身德行被你亏,你家门风还我坏”。心中豁然明白,恰像自家平日做下的一般。又问道:“那位老师父唤什么法名?”行者道:“是玉通禅师。”柳翠点头会意,急唤轿夫抬回抱剑营家里,吩咐丫鬟:“烧起香汤,我要洗澡。”当时丫鬟服侍,沐浴已毕。柳翠挽就乌云,取出布衣穿了,掩上房门。桌上现列着文房四宝,拂开素纸,题下偈语二首。偈云:

本因色戒反招色,红裙生把缁衣革。

今朝脱得赤条条,柳叶莲花总无迹。

又云:

坏你门风我亦羞,冤冤相报甚时休?

今朝卸却恩仇担,廿八年前水月游。

后面又写道:“我去后随身衣服入殓,送到皋亭山下,求月明师父一把无情火烧却。”写毕,掷笔而逝。丫鬟推门进去,不见声息。向前看时,见柳翠盘膝坐于椅上,叫呼不应,已坐化去了。慌忙报知柳妈妈。柳妈妈吃了一惊,呼儿叫肉,啼哭将来。乱了一回,念了二首偈词,看了后面写的遗嘱,细问丫鬟天竺进香之事,方晓得在显孝寺参师,及水月寺行者一段说话。分明是丈夫柳宣教不行好事,破坏了玉通禅师法体,以致玉通投胎柳家,败其门风。冤冤相报,理之自然。今日被月明和尚指点破了,她就脱然而去。她要送皋亭山下,不可违之。但遗言火厝,心中不忍。所遗衣饰尽多,可为造坟之费。当下买棺盛殓,果然只用随身衣服,不用锦锈金帛之用。入殓已毕,合城公子王孙平昔往来之辈,都来探丧吊孝。闻知坐化之事,无不嗟叹。柳妈妈先遣人到显孝寺,报与月明和尚知道,就与他商量埋骨一事。月明和尚将皋亭山下隙地一块,助与柳妈妈,择日安葬。合城百姓闻得柳翠死得奇异,都道活佛显化,尽来送葬。造坟已毕,月明和尚向坟合掌作礼,说偈四句。偈云:

二十八年花柳债,一朝脱卸无拘碍。

红莲翠柳总虚空,从此老通长自在。

至今皋亭山下,有个柳翠墓古迹。有诗为证:

柳宣教害人自害,通和尚因色堕色。

显孝寺三唱机锋,皋亭山青天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