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一年(647),西域使李义表还奏,称“东天竺童子王(Kumra)所,未有佛法,外道宗盛,臣已告云:‘支那大国未有佛教已(以)前,旧有得圣(道)人说经,在俗流布。但此文不来。若得闻(文)者,必当信奉。’彼王言:‘卿还本国,译为梵言,我欲见之。必道越此徒(从)传通不晚(晓)。’”登即下敕,令玄奘法师与诸道士对共译出。于时道士蔡晃、成英二人,李宗之望,自余锋颖三十余人,并集五通观,日别参议,评核《道德》,奘乃句句披析,穷其义类,得其旨理,方为译之。诸道士等并引用佛经“中”“百”等论,以通玄极。奘曰:“佛教道教,理致大乖。安用佛理通明道义?”如是言议往还,累日穷勘。出语濩落,的据无从。或诵四谛四果,或诵无得无待。名声云涌,实质俱虚。奘曰:“诸先生何事游言,无可寻究?向说四谛四果,道经不明。何因丧本,虚谈老子?旦据四谛一门,门有多义,义理难晓。作论辩之,佛教如是,不可陷沦。向问四谛,但答其名。谛别广义,寻问莫识。如何以此欲相抗乎?道经明道,但是一义。又无别论,用以通辩,不得引佛义宗用解老子,斯理定也。”晃遂归情曰:“自昔相传,祖承佛义。所以《维摩》三论,晃素学宗,致令吐言命旨,无非斯理。且道义玄通,洗情为本。在文虽异,厥趣攸同。故引解之,理例无爽。如僧肇著论,盛引老庄。成诵在心,由来不怪。佛言似道,如何不思?”奘曰:“佛教初开,深经尚壅。老谈玄理,微附虚怀。尽照落筌,滞而未解。故肇论序致,联类喻之,非谓比拟,便同涯极。今佛经正论繁富,人谋各有司南,两不谐会。然老之《道德》,文止五千。无论解之,但有群注。自余千卷,事杂符图。张葛之咠附,非老君之气叶。又《道德》两卷,词旨沉深。汉景重之,诚不虚及(反?)。至如何晏、王弼、严遵(道)、钟会、顾欢、萧绎、卢景裕、韦处玄之流数十余家,注解老经,指归非一。皆推步(涉)俗理,莫引佛言。如何弃置旧踪,越津释府?将非探赜过度,同失混沌之窍耶?”于是诸徒无言以对。遂即染翰缀文。厥初云“道”,此乃人言。梵云“末伽”可以翻度。诸道士等一时举袂曰:“‘道’翻‘末伽’,失于古译。昔称‘菩提’,此谓为‘道’。未闻‘末伽’以为‘道’也。”奘曰:“今翻《道德》,奉敕不轻。须核方言,乃名传旨。‘菩提’言‘觉’,‘末伽’言‘道’。唐梵音义,确尔难乖。岂得浪翻,冒罔天听。”道士成英曰:“佛陀’言‘觉’,‘菩提’言‘道’。由来盛谈,道俗同委。今翻‘末伽’,何得非妄?”奘曰:“传闻滥真,良谈匪惑。未达梵言,故存恒习。‘佛陀’天音,唐言‘觉者’。‘菩提’天语,人言为‘觉’。此则人法两异,声采全乖。‘末伽’为‘道’,通国齐解。如不见信,谓是妄谈。请以此语,问彼西人。足所行道,彼名何物?非‘末伽’者,余是罪人。非唯罔(惘)上,当时亦乃取笑天下。”自此众锋一时潜退,便译尽文。河上序胤缺而不出。成英曰:“老经幽秘,闻必具仪。非夫序胤,何以开悟?请为翻度,惠彼边戎。”奘曰:“观老存身存国之文,文词具矣。叩齿咽液之序,序实惊人,同巫觋之媱哇,等禽兽之浅术。将恐两关异国有愧鄉(卿,误)邦。”英等不惬其情,以事陈诸朝宰。中书马周曰:“西域有道如李庄不?”答:“彼土尚道九十六家,并厌形骸为桎枯,指神我为圣本。莫不沦滞情有,致使不拔我根。故其陶练精灵,不能出俗。上极非想,终坠无间。至如顺俗四大之术,冥初(物)六谛之宗,东夏老庄所未言也。若翻老序,彼必以为笑林。奘告忠诚,如何不相体悉!”当时中书门下同僚,咸然此述,遂不翻之①。
同上引文内容相似的,还有《续高僧传》四《玄奘传》里的一段话,为了利于比较,为了纠正上引文中的一些错字和难解之处,为了免去读者翻检之劳,我也把它抄在下面:
寻又下敕,令翻《老子》五千文为梵言,以遗西域。奘乃召诸黄巾,述其玄奥,领叠词旨,方为翻述。道士蔡晃、成英等竞引释论《中》、《百》玄意,用通道经。奘曰:“佛道两教,其致天殊。安用佛言,用通道义?穷核言迹(疏),本出无从。”晃归情曰:“自昔相传,祖凭佛教。至于三论,晃所师遵,准义幽通,不无同会。故引解也。如僧肇著论,盛引老庄,犹自申明,不相为怪。佛言似道,何爽纶言?”奘曰:“佛教初开,深文尚拥。老谈玄理,微附佛言。《肇论》所传,引为联类。岂以喻词,而成通极?今经论繁富,各有司南。老但五千,论无文解。自余千卷,多是医方。至如此土贤明何晏、王弼、周颙、萧绎、顾欢之徒,动数十家,注解《老子》,何不引用?乃复旁通释氏,不乃推步逸踪乎?”既依翻了,将欲封勒。道士成英曰:“老经幽邃,非夫序引,何以相通?请为翻之!”奘曰:“观老治身治国之文,文词具矣。叩齿咽液之序,其言(辞)鄙陋。将恐西闻异国,有愧乡邦。”英等以事闻诸宰辅。奘又陈露其情。中书马周曰:“西域有道如老注不?”奘曰:“九十六道并欲超生。师承有滞,致沦诸有。至如顺世四大之术,冥初六谛之宗,东夏所未言也。若翻《老》序,则恐彼以为笑林。”遂不译之①。
大家一看就可以知道,对于研究中国佛教史、中国佛道关系史,甚至中国宗教史来说,这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字,可惜过去鲜被人注意。把上录两个文本对比一下,可以看出,两者叙述的内容基本相同,个别字句可以互校互补。两者是否同一来源?其中最大的区别是,后者没有涉及“末伽”与“菩提”的问题。也许《续高僧传》的道宣认为这无关紧要,所以略而不谈,但其实这是一个很重要很关键的问题。看完我在下面的分析,读者会同意的。
这一段文字不但详尽,而且具体、生动,其可靠性是毋庸置疑的。从表面上来看,它讲的是翻《老》为梵的问题,但是实际上,它涉及的问题面要广阔得多,深刻得多。它主要讲了中国宗教史上的一个重大问题,即佛道之争。在很长的时间内,佛道之间又对抗斗争又妥协融合的情况,是中国宗教史上的主轴问题之一。关于这一点,我这里无法详细讨论,请参阅汤一介《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教》,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
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同中国土生土长的儒学和道教,狭路相逢。宗教是最具有排他性的,但是同时又富于适应性。在这个普遍规律约束之下,佛教与儒道二家长期展开了极其漫长极其复杂的对抗斗争,同时又想方设法互相接近,以求得共同的生存。儒家我在这里不谈,只谈佛道二教。这两教斗争与调和的历史发展,可以分为几个阶段,有时以对抗为主,有时又以调和为主,错综复杂,简直令人眼花缭乱。汉魏两晋南北朝时期的情况,请参阅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我在这里只讲7世纪唐太宗时期的情况,也只限于翻《道德经》为梵文的问题。从这一件事情可以看出来,道家此时是想向佛教靠拢,至少道士蔡晃和成英的态度是这样的。但是佛家采取的却是拒绝的态度,至少玄奘的态度是如此的。根据《集古今佛道论衡》,还有《续高僧传·玄奘传》的记载,佛道矛盾至少表现在下列几个方面:
一、道士引用佛经《中》、《百》等论,以通玄极。玄奘却说:“佛教道教,理致大乖。安用佛理通明道义?”
二、道士诵佛教的四谛四果。玄奘却说:“诸先生何事游言无可寻究?……不得引佛义宗用解老子,斯理定也。”“四缔”,亦称“四圣谛”,梵文是catvryryasatyni,即苦、集、灭、道。“四果”指的是预流果、一来果、不还果、无学果(阿罗汉果)。
三、道士说:“自昔相传,祖承佛义。……佛言似道,如何不思?”他还讲到僧肇,说他著论,盛引老庄,说明在义理方面,佛道可以不分家的。玄奘却认为,僧肇之所以著论引用老庄,是因为当时“佛教初开,深经尚壅”,为了让中国人士理解佛典要义,以老庄相比附,是一种权宜之计,“非谓比拟,便同涯极”。到了唐代,情况大变,“佛经正论繁富,人谋各有司南,两不谐会”,不能再引道释佛了。玄奘讲的这一番道理,征之中国佛教史,是完全符合的。早期佛教僧侣提倡的“格义”,就与此相当。道安允许慧远不废俗书,也是同一用意。
关于道家向佛家靠拢,甚至取媚于佛家的说法很多,都是道家片面地一厢情愿地捏造出来的。归纳起来,约略有如下几种说法:
(一)老子转生为释迦牟尼。见《佛祖历代通载》八(49,541c),还有其他一些书。
(二)释迦牟尼是老子的老师,这说法见于许多地方,比如宋释僧愍作《戎华论》以折顾欢的《夷夏论》,其中说:“大士迦叶者,老子其人也。”参阅汤一介,上引书,页299。
(三)释迦牟尼同老子是一个人。这同上面(一)微有不同,不是转生。《后汉书·襄楷传》说:“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
(四)道士姜斌说:“《开天经》云:老子定王三年生,年八十五,西入化胡,以佛为侍者。”见《佛祖统纪》三八,49,355c。这个说法同上面(二)正相反,那里老子是佛弟子,这里老子是佛老师。表面上不同,实际上都强调的是师生关系,其拉拢与取媚则一也。
(五)道事天,天事佛。此说见于《佛祖统纪》三九,49,369a。这是吴阚泽的话。接着又说:“隋李士谦论三教优劣,谓:佛日,道月,儒五星。”这样一来,佛的地位就远在道上了。
以上五种说法,当然还很不全面。我觉得,也根本没有要求全面的必要。仅此五种,如果依此类推,就足以看出,这样的说法是多么奇特,多么荒唐,多么自相矛盾。道家想同佛家拉关系的急切心情,跃然纸上。到了7世纪,道士蔡晃、成英二人继承的正是这样一个取媚佛教的传统。
总而言之,玄奘顶住了道士们的献媚,坚持佛道根本不是一回事。这在中国宗教史上也算是一件颇有意义的事情。
四、关于佛道关系的争论,可以说是以玄奘的胜利告终。这是佛道交锋的第一回合,是翻《道德经》这件工作的前奏曲。此曲既已终结,现在佛道坐下来要着手翻译,即引文中的“染翰缀文”。可是《道德经》的第一句话就是“道可道,非常道”。“道”字是五千文的第一个字,是《道德经》的,也可以说是道教义理的核心、关键和出发点。怎样来翻这个“道”字呢?不言而喻,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在这里,佛道矛盾又明白无误地表现出来。
这里的矛盾焦点是,玄奘想用“末伽”(梵文mrga)来翻“道”字,而道士们则主张用“菩提”(梵文bodhi)来翻。他们说:“昔称‘菩提’,此谓为‘道’,未闻‘末伽’以为‘道’也。”道士们甚至把皇帝老子抬了出来,说什么“岂得浪翻,冒罔天听!”好大的一顶帽子!成英还振振有词地说:“‘佛陀’言‘觉’,‘菩提’言‘道’,由来盛谈,道俗同委。今翻‘末伽’,何得非妄?”但是玄奘寸步不让,他说,这都是传闻错误。“‘佛陀’天语,唐言‘觉者’,‘菩提’天语,人言为‘觉’。……‘末伽’为‘道’,通国齐解。”你若认为是“妄谈”,请问一问印度人士。佛道两家,唇枪舌剑,煞是热闹。
我个人觉得,这一场争论,除了表现佛道矛盾以外,还含有更加深刻的意义。至少有两点可以指出:第一,以常情而论,如果道士们真想保留自己宗教的纯洁性,就不应该用佛教的术语来翻自己宗教的最高真理或最高原则。从玄奘方面来看,如果他想吃掉道教的话,他本来可以移花接木,顺水推舟,采用“调包”的办法,用自己宗教的术语来取代道教的术语。然而事实却是,道家为了取媚佛教,自甘被吞并,而玄奘则根本不买这个账,一心想维护自己宗教的纯洁性。第二,这一点比第一还要重要,“末伽”与“菩提”,两名之异,不仅仅是一个用字的问题,而牵涉到中印两国宗教信仰出发点或者基础的根本差异,甚至涉及中印两国思维方式的差异。切不能等闲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