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不闲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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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叶然谈装帧

认识叶然先生,我得感谢人民日报社的苗地先生。十年浩劫后,四妖覆灭。举国上下人人拍手称快,我亦格外高兴。为表欢心,我即创作了几幅画分别投寄到各报社,《人民日报》很快见了报。当时,苗地先生还不认识我,正如他后来见到我时说,看姓名和作品还以为我是一位女同胞。苗地先生认为我的画还可以讲得过去,也未曾和我取得联系,即将我投稿中另一幅画推荐给《诗刊》杂志社。没料到《诗刊》还专为我的画约诗人封敏为其配诗,发表在1977年第1期上。就在当年的下半年,我到化京参观全国美展,当我登门拜访苗地先生时,苗地即要我去《诗刊》杂志社认识一下叶然先生,我高兴地去了。

这是我和叶然先生的第一次见面。当时的《诗刊》杂志社办公地点在北京东四南大街85号。我带着一大摞拙稿跨进一座简陋而又阴暗的办公楼后,很快找到了叶然先生。我俩本不认识,见面我就通报了姓名,说明来意。叶然先生高兴地告诉我,苗地先生已通过电话告诉我要来看他,他特意在等我。他倒茶让座,弄得我很不安。看来叶然先生和我的脾气相同,直率而又坦诚,刚坐稳他就叫我把带的画拿给他看。我真有点丑媳妇见公婆的味儿,豁出去了,我把带在身边的近百幅画全递给了他。他看得很仔细很认真,可就是一言不发,只当我不在他的身边一样。

我本不怯场,眼下的我却出现木讷之态、畏惧不安之感。等他翻看完毕,即开口说话了。等他一开口又如同开闸的水流,滔滔不绝,把我的画逐张作了一次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评判,几乎全是指出画中的不足之处,幸好我有心理准备。因为我是怀着投师学艺的一颗心去的,否则很难坐得住。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叶然先生也讲完了。说实在的,他的一番话虽然说得我脸红心跳,细细品味起来,他的评判正击中要害,解开我多年来苦苦追求艺业中的某种困惑。他对我的指教我无法用语言来表示感谢,原因是我怕把感谢话说成奉承话,到头来给他留下个乡下来的我太俗气的坏印象。于是,我挪椅起身,恭恭敬敬而又诚心诚意地向他鞠了一躬,以表谢意。已近中午,他硬留我吃了顿简便的午饭。饭后,又拉我回到他的办公室作了一次长谈,当他得知我幼年失慈,少年失学,青年受挫,在困境中自学美术时,他感慨地鼓励我说,只有在逆境中成长起来的人,才能创造出令人刮目相看的成就。说我年轻就是成才的优越条件,何况具有一种忘我拼搏精神,一种勇于学习、善于学习的态度,再加上你没有接受过学院派的教学、创作时没有框框约束,相信我定会成功。他的话大大促进了我的进取心,诚然,每当我在事业上取得一点成就后,报刊上发表了有关对我评介的文章,他看到后,立即写信给我,信中写道,“‘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是一点也不错的,你用辛勤的劳动和汗水在装帧艺术上作出成绩,为人民做出贡献,为社会所承认,这是应得的”等等。满腔热情的话语时时鼓励着我。

打那以后,我每次到北京都带作品请他指教,他也从不嫌烦,总是仔细的审看,认真的评说,态度是严肃的。日后,他的女儿亚威告诉我,说她爸很喜欢我,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靠自学成才非常不容易,他要把他拥有的知识教给我,帮助我。我听了很受感动,难怪他在我第一次和他见面后回到合肥时,很快就收到他的来信,信中说:“我们在北京的面晤谈得很投契,这也许是我们共同的事业心所促使的吧……”尔后,在我俩的书信往返中,他总是有什么说什么,耐心地启发我对装帧艺术的热爱。

现在回想起来,我在装帧艺术这块园地里能取得今天这点成就,是与他分不开的。

这里我将我到京与他在一起的日子里,谈论的有关书籍装帧艺术这方面的讲话稍加整理,以作这篇文章的主题:叶然先生谈书籍装帧艺术。

韦君琳(简称韦):叶老师,您从事书籍装帧艺术多年,在这块园地里收获很大,享誉很高,您能讲讲书籍装帧艺术工作者必须具备哪些条件吗?

叶然(简称叶):书籍装帧艺术是一门综合性的特殊的艺术,它凭借绘画艺术形象、图案装饰风格、文字规范美化等艺术手法在有限的平面上,既集中又典型的体现一本书的内容。如果一个从事这方面工作的人不懂绘画是不能胜任的,而光会画画也是不能胜任的。为什么呢,一个真正的书籍装帧艺术家,不仅要娴熟地掌握造型艺术的绘画技艺,还要精通印制工艺的各种技艺。在印制工艺方面我要求不能样样精,也得行行通。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必须具备有一定的文学和美学的素养,培养自己成为一个具有通才的杂家,全面发展的人才。

韦:您刚才强调装帧要精通印制工艺,请问它们之间有着什么关系?

叶:关系非同一般。书籍装帧艺术和造型艺术的绘画相同又不相同,和工艺美术接近而又不完全接近。因为书籍装帧艺术是通过精思巧作的设计来绘出画稿,为了使读者能欣赏到它,就必须通过制版、印刷等一系列工艺的制作。这里我又要强调指出,绘画语言不等于工艺语言,工艺语言不能取代绘画语言,它们是相辅相成的。作为书籍装帧艺术家必须掌握多种绘画功能和技艺,以适应不同作家及不同风格的文学作品的需要。但,仅有这样那样绘画技艺是不可能完美地达到装帧设计的预期的艺术效果,这就要求精通印制工艺,如制版、印刷的技艺,如纸张、油墨的特性。说得明白些,装帧设计仅完成一半工序,重要的还是在后一半制作过程中,因为这过程甚至比装帧艺术家们自己设计和绘画的过程更为重要,我以为印刷工人也是装帧艺术的实践者。只有精通这方面的业务,在设计中才能有所益于印刷时的考虑,得以配合工人师傅操作,共同完成装帧艺术的整体而又完美的风貌。

韦:我看您设计的书籍偏重于色彩淡雅,构图简洁,书卷气很浓很浓,这是否就是你的设计风格呢?

叶:不尽其然。我的设计重在密切结合书籍内容的情节和气质进行构思,目的在于通过我的构思,设计后使读者一目了然地掌握这本书的性质和大概内容。如我在设计《鲁迅全集》时,力求庄重大方,简洁明了。又如我为刘少奇主席出国访问时携带的友好邻邦国家元首中文版书籍设计时,力求以他国的民族风情中具有代表性的饰纹作装帧,在色彩运用上着重考虑他国的国情。总之,构思是一个逐渐认识和提高的过程,随着认识的深化,进一步明确和运用设计意图去揭示主题。如果构思不深刻,就很难产生出动人心弦的作品。构思既是设计的开始,又是决定造型的基础。巧妙的构思会出现优美的形式。眼下,我还谈不上作品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我这么多年来的装帧设计,总体上看我是在追求一种清新高雅的格调,雅俗共赏的风貌,尽可能将其构思立意、绘画造型等多方面统一在自己的笔下,形成一种风格。

韦:叶老师,你曾说过装帧艺术家必须具备一定的文学和美学的素养,我想请您具体谈谈这个问题。

叶:我说一个人,是你认识并很熟悉的,他就是装帧艺术家、诗人曹辛之。他具备深厚的文学素养和美学思想,使他对装帧艺术自身的美学性质和作用有普遍意识。他的装帧设计表现出极高的风韵,这种风韵又是他具有较高的鉴赏水平及审美情趣所决定的。正因为曹辛之文学和美学的素养构成了较高的艺术表现力,所以他装帧设计的《郭沫若全集》就是一个典范,不仅有完美的整体感,还呈现出一种雅致而壮观的渲染力,优美而深沉的历史感。如果说一个装帧艺术家缺乏这两种素养,他是无法创作出高层次高水平高质量的作品来的。“任何艺术都是审美判断的结果,都是美的创造。”对于装帧艺术来说,光运用美学思想来分析和研究装帧领域的各种现象,是远远不够的。美学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范畴的一个组成部分,当然要肯定文学艺术领域的美学指导思想,装帧艺术也要遵循美学思想的指导。

韦:这么说,美学思想对装帧艺术的指导占有重要的位置。

叶:是的。装帧艺术具备着独立欣赏的艺术性。有审美作用就有欣赏趣味,有欣赏趣味就有一定的美学价值,这就是装帧艺术审美问题的真谛。反过来说,如果装帧艺术失去美学思想的指导,那其作品将会给人如何感受?

韦:那会给人平庸无奇之感,缺乏欣赏和审美快感的美学价值。

叶:这就对了,美具有诚实的品格,艺术创作就是要把文学和美学素养更充沛地转化为艺术美,反映到作品之中来。

谈话中,他多次从书橱内抽出一本本由他亲手设计的书籍和他人的作品,逐个讲述给我听。他推崇曹辛之先生的设计,他欣赏《红岩》、《列宁论文学与艺术》、莫里哀喜剧《伪君子》等套书及张光宇先生设计的《屈原》、古元先生设计的《赶车传》等等。他再三告诫我,从事书籍装帧艺术除了不断增进自身的文学和美学素养,提高绘画技艺外,更重要的是虚心向他人学习,博采众长,扩大视野,吸取营养,提高设计质量,等等,等等。总之,从他那儿我懂得了很多有关书籍装帧艺术方面的知识,为我后来在从事书籍装帧艺术时提供了宝贵的经验,我打内心感谢这位亦师亦友的叶然先生。

1994年8月,我应邀前往西北考察,途经北京时,我曾登门拜访了他,尽管叶然先生此时已病魔缠身,行走说话都有一定障碍,而他热情依旧,和我谈了很多,并再三叮嘱我,眼前在从事中国画理论学习与研究、实践的同时,不要丢掉追求和从事多年的书籍装帧艺术。我听了很感动。

叶然先生,屈指算来我与他交往已整整20个年头,但由于我从不打听别人身世,所以我对他的生平业绩了解甚微。在我国第一本《中国美术年鉴》547页上,记载着他——叶然(1931.5一)别名刘永吉。黑龙江哈尔滨人。历任三联书店美术编辑,人民文学出版社美术编辑室负责人,《诗刊》社副编审。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擅长书籍装帧。装帧设计的《楚辞集注》获莱比锡金奖。出版有《叶然书籍艺术作品集》。

(原载《中国当代装帧艺术文集》,吉林美术出版社1998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