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屋离堂屋很近,一眼就能看见大门。
程迦抱着相机,本能地大步走向灶屋门口,突然脖子后一股猛力。彭野揪住她的后衣领把她拉到身后贴住墙壁,眼神示意她噤声且别乱动。
程迦看他一眼,真没动了。
她笼在他高大的背影里,抬眼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他的头发不算短,应该有段时间没剪了,摸上去或许不会扎手。
她看见他下意识摁住左腰处,那里隐约有个凸起,程迦知道是枪。
程迦抬起相机拍下他的背影,画面的角落里有表情严肃伺机而动的尼玛和石头,还有冒着炊烟的灶。
灶屋里全是米香,气氛却极其紧张。驿站外风声更大了,冰雹子砸得木房噼啪响。
“砰砰砰!哐哐哐!”外边的人很暴躁,拍门变成了踹门。
驿站的老婆婆从楼上蹒跚走过来,“来啦……来啦……”
十六躲靠在门框的另一边,和彭野交换着眼神。
彭野侧贴在墙上,盯着大门,同时,左手摸到身后,在摸空气。
程迦低下头,盯着他宽大的手掌看,她慎重地把手伸过去,于是,彭野的指尖触到了她的指尖。
有那么一瞬间,是顿了一下的。
他的手往上伸得更远一些,试图握住她的手腕。可程迦敏捷又灵巧地回缩,结果他抓住了她的手,指尖戳到她手心。
她的心颤了一下,瞬间被他用力“带”着,“拉扯”着,顺势贴到他后背上。
她感到他的身体僵了一瞬。
她的脸挨在他的后脖颈,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他又僵了僵。
他算是把“乘人之危”这个词的一笔一画都给体会清楚了。
但这种时刻,他没心思和她斗法。
程迦握紧他的手,贴靠在他背上,他手掌的温度很高,背也很牢靠,让她不免想睡觉。
所有人都紧张待命。
程迦却在想,他脖子上有股自然的清香,她怀疑他洗澡的肥皂其实是洗衣服的,比如,皂荚?
“来了。”老婆婆撤下门闩,打开大门。
顷刻间,风雪和寒气翻滚进来,带着两个直跺脚的姑娘,一个浓妆艳抹,穿着糖果色夹克和紧身裤,直抱怨道:“我的妈呀,什么鬼天气,冻死了冻死了!”
另一个素雅些,一身绿色冲锋衣,牙齿咯咯直打战,“天气预报不是这么说的啊。”
虚惊一场。
程迦最先反应过来,很决绝地抽离彭野的手掌,转身走了。
彭野回头,却只看到她淡定的背影,她抱着相机又选景去了。
那模样,仿佛刚才是他趁机占便宜把她“拉拽”得她前胸贴他后背。她迫于形势,只能勉为其难地和他咚一下。现在危机解除,她就赶紧甩手。
没有言语能形容彭野此刻的心情。
“安安,我手机去哪儿了,你看见我手机了吗?”糖果色夹克的女孩左转右转,翻行李。
叫安安的女孩说:“你一直自己拿着啊,兜里找找。肖玲你别急,我拨你的电话……”
肖玲停下等铃声响,可,十几秒钟过去了,没有声音。她浓妆的脸一下子扭曲了,“丢了,一定是丢了。我得出去找。郭立得联系我的。”说着要转身出门。
“现在不能出去……”老婆婆拦住肖玲,看向安安,“姑娘,你得劝劝你朋友,雪这么大,天都黑了,出去不得啊……”
安安拉住肖玲,“明天再找吧。车坏了,这走一路都没人家,你没冻惨啊。”
肖玲发牢骚道:“郭立给我打电话怎么办?他也没你号码,联系不到我怎么办?或许就掉在附近了,你用手机不停打我电话,一定找得到。”
老婆婆拉不住,扭头对灶屋里的人喊:“你们来帮忙说说。”
两个女孩这才发现灶屋有人,扭头一看,尼玛正好奇地看着她们。肖玲的脸瞬间白了一度,连连往安安身后躲,声音压低,害怕得都变了形,“那么黑,一看就不是好人。”
肖玲抓住门,颤抖着小声道:“安安,这店肯定有问题,快逃啊!”
安安也被她弄得头皮发毛,尼玛看懂了她们的意思,窘迫地笑笑,躲到一边去了。
尼玛的身影闪开,安安和肖玲看到一个穿长衬衫的女人,靠在烟雾缭绕的灶台上,捧着相机在拍照。镜头黑漆漆泛着白光,遮住了她的脸。
她穿着高跟鞋,却没穿裤子,浅蓝纹的长衬衫遮着腿根,她的腿白花花的,又长又直,美极了。
她放下相机,冷漠地看她们一眼,跟着尼玛闪开了。
程迦冷冷地吐出一句:“傻兮兮。”
尼玛听见了,一愣,忙摆手,憨憨笑道:“程迦姐,没事,我都习惯了。”
程迦没理他,点根烟抽了一口,才回头,脸色并不好,语气也冷冷道:“过来我这儿……麦朵的照片还没给你看呢。”
尼玛愣头愣脑的,“姐,你不是说原片不给人看吗?”
“让你过来就过来!”
“是。”
十六他们出去了,规劝两个女生留下。
石头说:“风雪太大啦,你们现在跑出去,会迷路的咧。”
十六说:“气温还在下降,万一你们体力不支晕倒了,或许会被冻死。”
肖玲被说得有些犹豫,但仍然不太死心,想了想,一下子抓住十六,“大哥哥,要不你们陪我们一起去吧,求求你们帮帮忙了。我的手机真的很重要。”
十六:“……”
安安难为情地扯了肖玲一下,“都说了温度低会被冻死,别人的命不重要了?”
这时,老婆婆叹了口气,道:“他们不能走。”
“为什么?”
“这屋里还住着一个女孩子呢,男人不能分散开。”
这话怎么听怎么诡异。安安警觉地嗅到了什么,问:“老婆婆,你有话直说啊。”
“我本来不想说的,我们这儿的名声已经够坏了,坏得村子里的人都跑出去不回来了。”
“什么事啊?”
老婆婆声音嘶哑,缓缓道:“女孩子大晚上的别出门,太危险了。咱们这村子里没有女人……”
暴风雨,深夜,驿站,老太婆声调徐徐,安安和肖玲脸色变了又变。
“没有女人,只有专打女游客主意的男人。”
肖玲直哆嗦道:“没人抓他们?”
“你们来的路上,见到不少寻人启事吧?”
“啊。”
“人都找不到,抓谁啊?”
老婆婆说着话,彭野等人都沉默着。
肖玲吓得脸色全白,彻底打消了外出的念头。
老婆婆又说:“他们是保护站的工作人员,被暴风雪困在这里,他们在这儿,你们也安全点,不然我也不敢收留你们。”
彭野和十六都没说话。
安安和肖玲看向几人,很快决定不出门了。
两个女孩安置好了下楼,石头和尼玛搬了四方的木桌和长板凳,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饭菜往桌上端。少有荤腥,只有一盘茄子炒肉,剩下三盘全是素菜。
这些菜卖相不好,放在平时她们才不会吃,可她们又累又饿,在一旁看着眼馋。她们又看到程迦,她跷着二郎腿,坐在长板凳上闲散地抽烟,等人齐,她的侧脸安静而冷淡。
肖玲看到她细细的手腕上戴着卡地亚的手镯,淡金色的,间隔几颗闪闪的钻石。肖玲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同款。
安安清楚刚才肖玲说的话惹到了尼玛和她,过来道歉:“刚才对不……”
程迦头也不回,大拇指朝尼玛那边指指,“和他说。”
肖玲觉得憋屈,安安拉住她,又困窘地对尼玛说:“刚才对不起啊,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尼玛本来就害羞,又不好意思和女人说话,红着脸连连摆手,说着“没事儿没事儿”跑去灶屋盛饭去了。
安安更加内疚。
肖玲则盯着桌上的菜,她快饿死了,这荒山野岭的鬼地方,别说馆子小卖部,人都没几户。她和程迦打商量:“那个……咱们搭个伙吧。”
程迦慢慢侧过头来看她,青白的烟雾笼罩在她脸上,她的眼神像迷雾,看上去竟有种别样的性感。
肖玲不喜欢她那平静又冷淡的表情,像端着什么,高高在上似的。
程迦低头,手指点了点烟灰,空闲的另一只手伸向她,“先交钱。”
“好。”肖玲翻钱包,找出二十块,想想又加了五块,嘴上却问,“多少钱啊?”
程迦说:“一百。”
“一百?”肖玲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说什么?就这些菜值一百?!”
程迦扭头看她一眼,道:“一人一百。”
肖玲震惊了,这女人简直是敲竹杠的能手。
安安小声理论:“这是不是太贵了?”
程迦缓缓呼出一口烟,道:“2008年南方雪灾,交通瘫痪,你知道那时高速路上一桶方便面多少钱吗?就是这个价。”
安安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肖玲道:“可你这也太贵了,简直是坐地起价。”
程迦很安静地说:“我不强买强卖的。”
她身体不太活泛,懒得开口多说,语气相比平时更加淡漠,飘忽得跟烟似的。
肖玲被她给噎死。她想这女人肯定是那种特能装、特能较劲使坏、特会没事就嫉妒年轻女孩的那种女人。
安安和肖玲在一旁商量后,放了两张一百在程迦面前。
石头端着大盆米饭走出来,程迦把钱递给他,“她们两个要搭伙吃顿晚饭。”
石头一愣,顿时喜上眉梢,赶紧擦擦手上的水,把钱接过来,一看是两张,皱了眉,“这给太多了啊。”石头立刻还一张回去。
安安不敢接,看了程迦一眼。肖玲上前接住。
程迦看了看石头,也没拦。
可石头还在衣服口袋里摸,自言自语道:“等等,我给你们找钱啊。”
他拿出一小卷钱,抽出九张皱巴巴脏兮兮的十块,递给她们,“来。”
安安愣住。这回,连肖玲也不好意思接了。
安安说:“别找了,我们坐火车吃盒饭都要这么多钱呢,还吃不饱。”
肖玲赶紧道:“雪这么大,万一我们明天还跟着你们吃呢。”
“好,好。”石头笑着说,“那到时候再找钱。”
程迦抽着烟,什么话也没再说了。
背后脚步声由远及近,随之是彭野低冷的声音:“谁准你抽烟的?”
程迦并没有回头,她默了默,很听话地把烟从嘴里拿下来,还淡淡地笑了笑。她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准备俯下身,把烟头摁灭在地上。
但彭野上前一步,弯腰接住了她手里的烟头,他没什么语气,或许带点儿不爽,说:“别俯身。”
程迦就没有俯身,低头看着他把烟头摁在地板上,火光一闪,灭了。
彭野弓着腰,一抬眼皮看到她光露的腿,还有腿根边淡蓝细纹的衬衫。他说:“上去换衣服。”
程迦问:“为什么?”
屋里很暖,根本不冷。她轻轻换了个坐姿,两条白嫩嫩的腿交叠着,不经意摩挲了一下,近在彭野眼前。
彭野沉默着,站直了身。他看她一眼,知道她又犯作了。和以往一样,他什么解释也没有,直接说:“你腿太难看。”
程迦:“……”
这男人就会对她简单粗暴是吧,她真是日了狗了。
程迦换上衣服走出门,尼玛站在不远处。
程迦问:“你怎么跑上来了?”
尼玛揉揉脑袋,说:“七哥叫我喊你下去吃饭。”
程迦斜着眼瞧他半晌,瞧得他眼睛发毛了,才开口:“尼玛,你看我……我的表情看上去像相信你的话吗?”
尼玛:“……”
“凭你也想糊弄我了?”
尼玛窘迫地搓搓手,“姐,是真……”
“他喊我吃饭?呵,太阳从西边出来。”她拉上房门,高跟鞋走在木板上响声清脆,走一步又停下,兀自笑笑,说,“风从月亮上吹过来。”
尼玛不敢说谎了,“姐,我怕你生气,上来看看你。”
程迦说:“我不会生他的气。”
尼玛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那就好,程迦姐你真好。”
程迦是真没生过彭野的气,从来没有。她想,有他那副身材,想宠爱都来不及,谁还有心思生气。
而且,她很清楚他是故意怄她的。
她淡淡道:“他说难看就难看了?成天看的不是羊腿就是牛腿,他知道什么是好看?”
“对呀对呀。”尼玛附和,心想程迦还挺坚强的,他想打圆场,便说,“七哥有时候说的话不是那意思。其实,他还挺关心你的。以前我们不认识,以为你是计生用品贩子的时候,他也提起过你呢。”
计生用品贩子?程迦够无语的,随口道:“他提起过我?”
“对啊。”
“说我什么了?”
尼玛眼睛亮晶晶的,实话实说:“他说你是母夜叉。”
程迦:“……”
尼玛说完,又赶紧摆摆手,跟她解释:“你别误会,其实是石头哥说你是女夜叉,七哥就说不是,你是母夜叉。”
这有可误会的余地吗?
程迦淡笑一下,说:“我谢谢你们全队。”
尼玛嘿嘿地笑,“不用谢不用谢。”
程迦还没下楼,楼下堂屋里的一桌人就听到了她的高跟鞋响,清脆,利落,宣告她的登场。
安安和肖玲扭头看程迦,然后就挪不开眼了,程迦的衣服很简单,白色针织衫配黑色呢短裙,一条打底裤,清爽干练。
明明很简单的衣服,看着却很有品位。
她个子高瘦却有料,这衣服往她身上一挂,跟时装周上的模特儿一样。
十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程迦,你先前穿冲锋衣看不出来,这么穿真好看。”
石头问:“是羊毛做的吗?”
程迦问:“除了羊就不能想点儿别的动物?”
石头道:“牛?”
程迦:“……”
彭野就跟没看见她似的,盛饭分碗筷。
四条长凳,十六和石头坐一条,尼玛跟着彭野坐一条,安安和肖玲挤一条,没人敢和程迦坐,倒弄得她一人压一方,跟老大似的。
安安和肖玲大学快毕业,年轻女孩对什么都好奇,活泼又爱侃天,一顿饭的工夫就和十六、石头聊得热络了。除了工作上的事不透露,十六都是有问必答。
吃完饭,石头和尼玛收拾碗筷。安安坐着不好意思,也帮忙收。肖玲则继续和十六聊天。
程迦先上楼回房了。
晚上十点,对她来说太早。放在平日里,这是她夜生活的开始。但今晚,她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
她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刚打燃火机,手却顿住。想起那个微愠的声音:“谁准你吸烟的?”
她盯着红色蹿动的火苗看了一会儿,无声地笑了笑,把烟拿下来,熄掉火焰。
程迦躺倒在床上,手里举着未燃的烟,转来转去。木楼并不隔音,不久,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程迦听得出来是谁。
她的手停住。
几秒钟后,隔壁房门开了又关,脚步声在房间的木地板上响起。
程迦想了一会儿,坐起身,刚要把饱受她手指蹂躏的烟扔进垃圾桶,想想在这儿有钱也难买,又塞回烟盒里。
她重新穿上高跟鞋,走过房间的木地板,她知道隔壁的人听得到。
她开门又关门,动静不大不小,不温柔也不刻意,拿捏得刚好。她走到他门口的步伐也同样如此。
程迦倚在他的门边,安静地等待。
我在你的门边等候,你一定知晓。
走廊里灯光昏暗,楼下传来女孩们的谈笑声,但门的那一边,格外安静。
程迦手心出了点汗,开始把玩打火机。过了不知几分几秒,那头传来他低沉的嗓音:“谁在外边?”
程迦无声地笑了笑,说:“风。”
彭野沉默半刻,鬼使神差地问:“哪个方向的?”
她站在东西走向的走廊上,他的房门面朝南方。
程迦说:“你开门,起南风;你不开门,就刮西风。”
屋里头又安静了,楼下的谈话声依然清晰。
一秒钟后,那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彭野拉开房门。
程迦斜倚着门,摁打火机玩,火苗一明一灭的,照在她脸上。她嘴角还留着淡淡的笑,眼睛仍是那样平静。
他扶着门,并没有请南风吹进门的意思。
她看出来了,还问:“不请我进去?”
他低头看她,“有事?”
程迦穿着高跟鞋,还是得仰望他。
她微微直起身,特意斜靠在门板上,彭野稍稍用力稳住门。他的脸逆着房里的灯光,轮廓鲜明。
她感受到他局促的力量,要笑不笑的,眼神笔直,“进去说。”
彭野道:“在这儿说。”
她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说:“没事了。”她站直了身子转过身,打火机不小心掉在地上。
程迦站在原地,一副我俯身你可能会流鼻血的样子看着彭野。
彭野盯着她看,明明预感她有什么目的,可几秒钟后,还是弯腰去捡。
她低头看,他的头在她腿边。她稍稍下蹲,五指伸进他的头发,摸了摸。他的头发茸茸的,有一点点扎手……
“和我想的一样软。”她说。
彭野站起身,眼神微冷,俯视着她,“你干什么?”
程迦说:“我说软,‘仅’指你的头发。”
彭野:“……”
他眼神很黑,“有下次,我会不客气。”
调情结束。
程迦笔直地看着他,像在无声坚持着什么。
几秒钟后,程迦平静地开口:“彭野。”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叫他的名字,彭野竟无法接话。
她说:“你以后别栽在我手里。”
她表情不羞不愧,眼神寡淡如水,却似乎在说:不然,我会整死你。
彭野看懂了,没接话。
楼下,石头喊:“老七,程迦,快下来。”
两人对视着,在较劲,都没有回答。
“老七?程迦?”石头还在喊。
“来了。”程迦看着彭野,回应道。
“下去吧。”她淡淡地说着,站直身子,转身走了。
彭野冷脸看着木色走廊上程迦的背影,耳畔却莫名响起她刚才说的话。
他没想过她会用那种方式表达,一种让他瞬间就接受理解且稍稍惊异的方式,像在讲只有两人能懂的密语。事先没有约定,拈手就来。
“你开门,起南风;你不开门,就刮西风。”
他的门面朝南方,开门,南风吹进屋;不开门,风从西往东,上走廊。
她说她是风,他开门,就进屋;不开门,就回房。
然后,他开门了。
而另一句话更像魔咒:“彭野,你以后别栽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