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干什么?”陈国良低声问老兵。
丁大器紧张地用枪向日本兵瞄准。
“别乱动,你能打得准吗?他们是在侦测我们的火力点。”老兵冲丁大器狠狠地瞪了一眼,“我们阵地前方二百米有地雷,一会儿冲锋的时候你们注意点儿。”
日军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地直起了身,他举起望远镜观察着中方的阵地。
“嘭!”沉闷的枪响打破了黎明前的沉寂。一群叫不上名字的野鸟从破败的明代角楼上冲天而起,那名日军的军官像半截木头直直地倒下去。
陈国良的心遏制不住地狂跳,这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那名日本军官的死毫无预兆,也没有想象中的震撼,就这样无足轻重地倒下去,宣告一个生命的结束。
阵地上又归于沉寂。
“陈国良,我的眼皮怎么老跳呢?”丁大器的语气里透着不安。他预感到了这样怪异的沉寂只是大战前的铺垫。
一阵“嗡嗡”声在灰蒙蒙的天际荡漾开来,似乎阴暗的天空中隐藏着愤怒的战神。
“飞机!”老兵的声音变得异常惊慌,“快趴下去!”他一把将陈国良按在了战壕里。
巨大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一架飞机宛如巨大的飞鸟从学生兵的头顶一掠而过。慌乱之间,陈国良甚至还看到了机翼上硕大的红太阳,红色的圆点怪异而邪恶,像是魔鬼血红的眼睛。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陈国良的耳边响起,土屑和碎石刀子般冲击着身体,泥土劈头盖脸地砸下,把陈国良埋了进去。“啾啾”的子弹声尖锐刺耳,它激起的土屑犹如针尖狠狠地刺进陈国良裸露的皮肤。
“伢子,醒醒!”陈国良被湖南老兵摇醒。“准备射击!日本人上来了!”老兵大声喊。
尘土和硝烟遮蔽着天空,蔚蓝色的背景上还残留着飞机的飞行轨迹,那些淡蓝色的烟雾一直延伸到无边无涯的天际。陈国良吃惊地发现周围的景象在眨眼间全变了——树木和那些朱红色的古建筑被扫得一干二净,草地像是被深犁翻了一边,裸露着湿漉漉的鲜土。
“陈国良,你流血了!”丁大器突然大叫。
陈国良用手抹了一把脸,手立刻被血染得通红。
“大呼小叫什么?”老兵喊,“当兵哪有不流血的?让敌人流血那才叫本事呢!”
日军的阵地上突然冒出了一股股蓝色的烟雾。几十辆日军坦克笨拙地蠕动,步兵们龟缩在坦克后面向中方阵地压过来。
“老兵,我们什么时候打?”陈国良问。
“不要着急,日本鬼子再往前走的话就要倒霉了。那里有佟麟阁军长带军官教育团演习时候埋下的地雷,嘿嘿,谁知道歪打正着,活该这些日本兵倒霉!”老兵抑制不住地咧嘴大笑。
“嘭!嘭!嘭!”地雷接二连三地在日军的坦克群中爆炸,被炸断履带的坦克趴了窝,跟在后面的步兵也像割稻子一样成片地倒下。夹杂着浓烈的硝烟味道,哀号和爆炸声混合在一起,让陈国良恍如置身一场噩梦。
“伢子,怕吗?”湖南老兵眼神里满是关切。
“你真把我当你儿子了?”陈国良抹了一把蒙在眼睛上的血,“告诉你我不怕,一会儿咱们还要比赛呢,你就等着认输吧。”
“伢子有志气!”老兵颇为欣赏地看着陈国良,“你是哪里人?”
“河北,成安。”陈国良一字一顿地说。
“成安?”湖南老兵摇了摇头。
“孤陋寡闻。”陈国良嘟囔。
“什么闻?”湖南老兵傻呵呵地问。
陈国良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声尖利的啸叫从头顶骤然飞过。
“小心点儿,日本人又上来了。”老兵按下了陈国良的头。
地雷的爆炸声变得越来越稀疏。
日本人踩着同伴的尸体像一群没有意识的机器向中方阵地缓慢地移动。同伴的死亡似乎并未能触动这些战争狂人,他们操着枪,哈着腰,按照自己的节奏漫山遍野地压过来。
越来越近了,陈国良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日本人的脸。没有想象中的凶神恶煞,那是一张张和自己一样年轻甚至稚嫩的脸,如果不是穿着那身邪恶的黄军装,陈国良甚至会把他们看成同学或者是故乡的玩伴。这群日本人和他唯一不同的是脸上那种已经麻木的杀气。
“伢子,比赛开始!”湖南老兵拉了一下枪栓,眼睛紧紧地盯着一个目标。
陈国良背诵着教官在几天前传授给他的射击要领,准星慢慢地移动到一个目标的身上。只要他的手指轻轻一扣,那个肉体就将灰飞烟灭!
这种心理体验是独特的。
陈国良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不想扼杀任何生命,但命运和历史却让他无可回头。
枪声骤然大作,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命令传下来。学生兵们慌乱地向敌人开枪。
湖南老兵熟练地扣动扳机,一个日本兵一头扎进土里。
“一个!”湖南老兵兴奋地大喊。
陈国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盲目地开了一枪。
“伢子往哪瞎打?”湖南老兵瞪着眼睛大喊,“下不去手是吧?如果你现在下不去手,将来这些日本人就会杀你父亲,杀你的乡亲,强奸你的姐姐!”
“啊!”陈国良大吼一声,右肩一沉,一颗子弹拖曳着一道流线射了出去。
一弹中的。
“一个!”陈国良红着眼睛大喊。
“伢子你喊什么啊,那样会偏离目标的。你小子沾了中正式步枪杀伤力大的光了。”湖南老兵不慌不慢地装填子弹,拉栓,射击。
“两个!”
“两个!”
“三个!”
“三个!”
突然,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挡在战壕上的麻袋被高高地掀起,一股强大的气流把陈国良重重地推到了壕壁上——是日军的步兵炮。
日军开始了反击。
炮火夹杂着步枪子弹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兜头盖住了中方阵地。头顶巨大的轰鸣声骤然响起,日军的轰炸机再次掠向中方阵地……
无休止的火网几乎把中国军人的战壕翻了个底朝天。学生兵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匍匐在战壕里,等待这一轮战火烧过。
陈国良在不安地数秒:“一、二、三……”
当激烈的轰炸声暂停陈国良再次抬头时,日军已经像密密匝匝的蝗虫逼向了战壕。
“上刺刀!”湖南老兵踹了陈国良一脚,“快!”
陈国良手忙脚乱地从腰里抽出刺刀,可怎么也插不进步枪的卡槽。
“用我的,笨蛋。”湖南老兵把装上刺刀的步枪递给陈国良。陈国良冒冒失失地从战壕里站起来,他的胸前像挨了一拳,重重地摔倒在战壕里。
“伢子,你中枪了!”湖南老兵抱起陈国良。
“国良!”丁大器用力摇晃着陈国良。
“晃什么,我没事!”陈国良的胸前是一个酒盏大小的黑洞。
“你小子神功护体啊!”丁大器吃惊地张大了嘴。
陈国良摸了摸挡在胸前的那枚瘪了半边的铜钱。
“少废话,日本人来了!”湖南老兵抽出大刀,暗红的绸布荡漾起一片血色,“你们两个伢子跟好我。”
日本人近在呎尺,他们开始拉栓退弹——这是肉搏的前奏。呐喊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陈国良的意识暂时消失了,没有任何恐惧感,他端起枪,像一具行尸走肉,雪亮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凛凛寒光。湖南老兵拎着大刀像暴怒的狮子冲向日本人。无数个灰色和黄色的身影在陈国良的眼前晃动,愤怒的咒骂和痛苦的哀号伴随着利刃刺进血肉的噗噗声,把黄尘激荡的战场渲染成了人间地狱。
湖南老兵的战刀挥起一片亮色,他完全是传说中西北军的战术——用刀背荡起日本兵的步枪,然后顺着枪杆向下一滑日本兵的双手就会鲜血淋漓,第一声哀号还没有喊出来,敌人的头颅就会像一枚被撞出炮膛的铅弹横飞出去。受到老兵的鼓舞,像一群倔强的山羊,他们围成一团用稚嫩的犄角拼命向饿狼发起进攻——抱腿,撕咬,抠眼睛,这完全是一群孩子群殴的战术。
一个模糊的黄色身影突然冒了出来,闪亮的刺刀像一抹寒水刺向陈国良的胸膛。那一瞬间,教官传授的拼刺要领早就忘记得一干二净,陈国良只是本能地一躲,顺手操起枪杆接连朝日本兵砸去,毫无章法的战术让日本兵猝不及防,枪托连续不断地砸在日本兵的钢盔上,与此同时,一把战刀深深地嵌进了日本兵的肩膀。
“伢子,我现在已经报销十个了!”湖南老兵说。
丁大器被一个日本兵压在了身下,日本兵凶狠地掐着他的脖子,陈国良看到了丁大器绝望的眼神,蛰伏在他身体里的血性突然被唤醒,他像一头暴躁的狮子咆哮着将刺刀插进敌人的后背。那种可怕的贯通感和日本兵回望时的眼神让他毛骨悚然,敌人像一坨融化的蜡烛慢慢地委顿在地上。
“老兵,四个!”陈国良大喊。
“有种!”湖南老兵回过头冲陈国良大喊。这时,一把刺刀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小腹,鲜血满溢了出来,日本兵的身影在他的眼前变成了迷离一片。
“老兵!”陈国良怒吼。
日本兵的刺刀还没有从湖南老兵的身上拔出来,陈国良的刺刀就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身体。
陈国良扔下枪抱起湖南老兵。
“伢子,我赢了……十个。”湖南老兵伸出了十个粗糙的手指,“……你欠我……一顿酒……”
“老兵……”
睡意像潮水一样涌来,湖南老兵永远地沉入了梦的最深处。
陈国良捡起了老兵涂满鲜血的战刀,狂吼着冲向一个日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