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说道:
“身为天子,旦夕祸福,这个怎么能料定呢?当然要早作准备。况且,如果我真的有事,还是希望王后能够得到照顾。否则九泉之下,也不心安。”
“臣婢感谢陛下之恩。”我说。
昭明叹惋说道: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像我这样理解襄王。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的痛苦,理解他的愤懑,理解他的绝望。他是那样专注地爱着一个女人,可是他再也得不到了!”。
“陛下为什么总是说他?”我有点伤感。
“我曾经跟他一样难过过。不同的是:我从小就是在隐忍中长大的,所以特别能够隐忍;襄王不一样,他从小就无拘无束,狂放任性,所以他不能够隐忍。他的痛苦只能变成愤怒爆发出来。”昭明对我说道。
“陛下这样说,是原谅襄王了吗?”我问他。
“我从来没有怪罪他。他心里有怨愤,就让他发泄出来。我可以让着他!”昭明说道。
这其实也是我希望的。虽然襄王变得不可理喻,但是毕竟是那样曾经彼此付出的。我最恐惧的就是两个人争斗起来。既然昭明决定后退,襄王就是再放纵,也不过是一时的事情。
我想起襄王灭掉的两个诸侯国的事情,问昭明:
“陛下,臣婢觉得:那个杞国的国君,实在是昏聩不明;而那个邢国的国君,又实在是无德不伦。对待自己的子嗣都这样,何况对待他们的黎民百姓?襄王虽然外面看着专横残暴,可是他心里最精细不过的。国家任用的邑宰大夫,他都精挑细选,认真考核,绝不允许官吏不法祸害百姓,影响政务。陛下觉得谁治理这些地方更好呢?”
昭明说道:
“王后是想问朕:其实杞国和邢国交给襄王治理会好得多,百姓也会受益。朕为什么宁肯选择不贤能的人守住两个诸侯国,也不允准襄王把他们化为州县?是吗?”
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交给贤能的人治理不好吗?昭明为什么一定要恢复杞国和邢国的宗庙呢?
“大周的礼法。”昭明简单说道,“作为大周的天子,必须维护大周的礼法。礼法动摇了,就是动摇天子的根基。懂不懂?”
“臣婢懂了。”我笑道,“臣婢看到了陛下身上矛盾的一方面。陛下的内心和外面的举止是不一样的。陛下的情感和陛下的理念也是不一样的。在绝大部分时间,陛下都严格按照礼法行事。可是陛下的心里,有时候也不想遵守礼法。”
“真是大胆!这样的话不要再让我听到。”昭明说道。
这时候,在天平山之外,远处的道路上,一队打着旗旌的人马飞驰而过,扬起一骑尘土。后面是列队的整齐的士兵,坐着战车并排前行。看那黑色的旌旗招展,上面绣着龙蛇飞舞的符号,我就认出来那是夏宇国的出征的队伍。
昭明看着那支远去的征讨的队伍,感叹道:“襄王又出兵了!他要去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霸业天下了!”
“霸业天下?是什么东西?”我问他。
“王道不能笼盖天下的时候,霸业是主持公道,维持礼法的另一种手段。”昭明说道,“不过因为霸业具有更大的功利性,所以往往跨越礼法,形成弱肉强食的丛林景象。在今天的大争之世,王道难行,天下秩序的维持,就会更多地仰赖霸业。”
昭明感慨良久。
这时候,金黄色的下午的太阳开始加速坠落,落在天平山前面如同瀚海一般的苍穹里面。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如同一个湛蓝色的苍茫辽阔、波涛聚集的大海,太阳就在大海里面沐浴一般。
昭明一直在凝神看着,若有所思。我能够察觉到,一种看上去是恬淡而从容的,却有着一种淡淡的忧伤的表情,这时候出现在他的脸上。
“陛下在想什么?”我问他。
昭明说道:
“先祖创下基业,制定礼乐,分封天下数百诸侯国。创业初始,纵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天宇廓清,诸侯揖让守礼,百姓谦和不争,四方安定有数百年。那是大周最美好的时代。其后各国开始分疆裂土,相互兼并,礼乐崩坏,天子不能维护。如今只剩下一百多个诸侯国了。”
我接他的话说:
“陛下曾经对臣婢说过:当人们的功利贪欲之心,战胜了礼仪谦让之心,就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如今人口开始繁密,耕作也更加便捷,粮食、牛羊、彩帛、金玉开始积累,岂不是人的功利心越发强烈,贪欲也越发无以遏制。那么礼法最终崩溃是必然的了?”
昭明叹道:
“是啊。再过几百年,一百多个诸侯国就会继续厮杀、兼并,逐渐消失,最终会剩下几十个,然后是几个,最终会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天下会重新回归到原点。那个时候,就是礼法制度彻底崩溃的时候!”
“可是,臣婢知道,陛下一直在竭力维持礼法,恢复大周初始的制度。”我说道。
昭明感慨说道。
“‘知其不可而为之。’朕只能维持一个时期,却改变不了这个必然的趋势。王道,最终会没落,继之而起的是霸业。霸业兴起的时候,王道自然就衰退了!”
王道最终会没落,继之而起的是霸业?昭明的话,令我突然想起当年在灵修女神那里听到的话。
我曾经问过灵修女神,是王道为尊,还是霸业为尊?灵修女神回答我的话,我一直朦朦胧胧记不起来。
现在,昭明这些话让我脑子里突然一个激灵,那句天机谶语,像是埋伏在某个玄妙的地方,一直隐忍不发,这时候仿佛醍醐灌顶,突然之间跳入了我的脑海里!
灵修女神当时对我的回答是——“王道之后霸业兴!”
“王道之后霸业兴!”
昭明的王道之后,就是襄王的霸业兴起吗?我望着夏宇国军队浩浩荡荡远去的方向,心里感慨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