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生欲缺虚惆怅
过水穿林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
--《月》
岁月如河,悠悠流淌。穿过了沧海,漫过了桑田,留下几许惆怅,湮灭了一些故事。
我们看不到这条河的源头,它却哺育了从古到今的人们,波光粼粼,星光熠熠,与天上的星空遥遥对望,呼应出一种明艳和璀璨。
世事变迁,朝代更迭,汴州早已不复曾经的繁华。这座传奇的古都,褪去了荣光,积淀沧桑的色彩,在这乱世的时光中踽踽前行。
夜已深,还有什么人,会清醒着从日暮到清晨。那是李商隐,在遥远的唐朝的某个暗夜里辗转反侧。因为当黎明到来时,他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回到自己的家乡。
李商隐深深地体会到一种复杂的情绪,那一丝回家的喜悦触碰到埋藏在心底的夙愿,不会无声地消去,也不会波涛汹涌,在心底缠呀缠,绕呀绕,纠结愁肠。
一年前从家乡来到这汴州,走了两天的路程才到了这座繁华的城。那时,他还看不懂花红酒绿,没体验过锦衣玉食。而在安史之乱之后,这个曾经的盛世,在经历了巅峰之后,渐渐地颓唐下来。文人、烈士,看不到未来的出路,他们空有满腔的热血,却没有抛洒的土地。那一首首的诗句,一次次的哀伤,也表达不出内心膨胀的愤怒。
当时的李商隐满腹才华,也需要投到他人门下,才能被引荐参加考试,鲤跃龙门,一步飞天。于是,他选择了刺史大人,令狐楚的府邸。
刺史大人复姓令狐,名楚,颇有才华,二十六岁便登进士第。文章华丽、精彩,闻名于天下。曾任职于太原幕府掌书记,御前奏章,德宗皇上总能分辨出哪一卷是他所写,足以见其文采斐然。令狐楚事多位皇帝,官职步步高升,名气越来越大,天下学子梦寐以求要拜的恩师。李商隐叔侄来此,也是为李商隐拜访求学,以求能得到青睐,向主考官推荐,鲤跃龙门,直达圣听。于是,他们一路匆匆,便来到了令狐楚的府邸门前。
他清楚地记得,府门前两头石狮,青目獠牙,摆放在左右两侧,以一种蹲伏审视的神色看着来往的路人,凶悍地震慑红砖绿瓦外的人。琉璃瓦大门楼,飞檐插空,彩螭雕甍。恢弘壮大,这个瘦弱的麻衣少年,站在这里被渺小地漠视。
十五岁的李商隐,虽已是诗词闻名天下,可那诗中的靡靡之色,怎能与这眼前的繁华相比拟。他心底还是有些怯懦,因此在门外喃喃地不敢入内,久经世事的堂叔看到这场面,也是难掩唏嘘,他们被府邸威严的气势所震慑。
等到两人终于站定了心神,门外的两名壮汉又成了拦路石。
原家境贫寒,叔侄两人穿得都是粗布麻衣,李商隐身上的还是一件肥大而发白得不知传了几辈的衣服,只有脚下一双鞋是新的,那也是为了这次见刺史大人特意买来的。
这威严的王府公侯之地又怎么能够轻易让这两个贫穷的庶人进去,他们只能被推搡着离那金碧辉煌的门庭越来越远。叔侄两人十分急迫,两个读书人又怎敌得过以武力为生的两个壮汉。
才华从来不是他们拦路的标准。那富贵王侯,即使一丁不识,鲜衣华服,他们会恭迎得不会差分毫。
一路虽说算不上是跋山涉水,但也是经历了艰难,脚底的水泡,被磨得越发疼痛,梦想的脚步还是渐行渐远。然而,命运总会给人一些意外的光亮。巧合的是,门内鱼贯出来一群人,前面是一些手拿兵刃的士兵,再就是举着“肃穆”、“回避”牌子的衙役,最后出来一顶漆黑小轿,浓重的庄严。
李商隐刚要冷却的心迅速流淌黑色的源泉,汹涌澎湃。“刺史大人,学生乃是李商隐,姓李,名商隐,怀州河内人士,与当今圣上同宗同族,寒窗苦度数十年,吟诗背诵,小有诗词数十篇,特来请大人赐教。”
简短的话语就把自己的身世道出,又点明了本次来的目的,这样的年纪见到刺史大人,纹理清晰,不急不缓地说出这一番话,算是不错的成绩。
李商隐,令狐楚是知道这个人的,只是没想到竟是如此小小年纪,李商隐一篇《才论》已是让无数才子赞赏,后来居上的《圣论》更是见解精到,真知灼见,更见文采非凡。他反复在内心揣度着,年少成名,不骄不躁,不气不馁,处之泰然,安之若素,真是不错的少年。
刚要放下的轿帘,又缓缓拉开它的弧度,刺史带笑不笑地看着前面跪下的一老一少。那个老人背着一个蓝布包袱,满面沧桑,却是一身正气,应该也是一个正直的读书人。而年少的那个,身着白色粗麻布长袍,头戴软帽方巾,眉宇间有着不合年龄的沉思,还有着孩子般的纯真。他紧抿的嘴角,微微上挑的眉梢,跳跃着满满的自信。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自己的理想,郁郁不得志而终老的人也不在少数,成功都是机会与能力并存的。令狐楚不会随便就向主考官推荐人选,因为一旦哪个庸才若处于门下,那便会扫了他一世英明,他将无法在莘莘学子中如何能树立声望,在士林之中立足。所以,他的门下可不收无能之辈。
看过递交上来的文章后,他又看了看眼前规规矩矩跪着的两个人,正欲让他们两人起身时。李商隐却耍了个小心机,直接说出了弟子初入师门,与恩师说话又怎能无礼。这一语便直接为令狐楚扣上了恩师这帽子,原本对李商隐略有好感的令狐楚也不好直接拒绝了。
心机,为了达到目的,我们不能说它本身的好坏,造成的后果才是判断的直接标准。李商隐赌对了,他没有受到令狐大人的怪罪,这些小伎俩虽然有些厌烦,但那其中的小孩子心思,洗涤了那一缕乌黑。
那两位壮汉,亲切地把叔侄两领入了府中,和蔼可亲地仿佛变了模样。就这样,李商隐住进了令狐府,拜了这位很有名望的恩师,并在此专心治学。
虽蒙恩师教导,在他人屋檐下总是有些无可奈何的事情,然而得失总是能相得益彰。那一年,他缓缓新生,李商隐向成熟和巅峰慢慢行进,在纷杂的尘世,动乱的年代,让心底的莲花徐徐盛开。
正是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
2.乃点数东甸,佣书贩舂
某年方就傅,家难旋臻。躬奉板舆,以引丹兆。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既袝故邱,便同通骇。生人穷困,闻见所无。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乃占数东甸,佣书贩春。
--《祭裴氏文》
冰封的时间,一点点消融,尚未来得及走过白色茫茫,与春的嫩绿色琴瑟和谐,分割的时间和空间交错着一条条平行线。时光旧处,藏着各色故事。
李商隐,字义山,号玉溪生,祖籍怀州河内人,从祖父起迁至郑州。李商隐自诩他是皇亲国戚,但也不是每个皇亲国戚都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金龙般的黄色下,掩埋着多少看不见的尘埃,模糊了多少黑白。明亮的背影下,滋生不堪腐朽的黑暗。而他,一直在黑暗中行走,寻着光明。
父亲曾在浙江任县令,那是一个很卑微的官职,在李商隐八、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李商隐有着一个很不幸的童年。
父亲去世在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里,那时的阳光很充足,有着刺眼的明媚,眼中的泪水即使用双手掩盖,却还是难以阻止。李商隐从来没有那样厌恶阳光,他感觉那白晃晃的光线,把自己今后的人生照耀得如此不堪。
母亲李氏是一个三从四德的女人,一个十足柔软的妻子。她懂得丈夫生前的孤独,所以在丈夫死后怎样也不能再让他无依了,她便为自己的丈夫做了人生的最后一个决定。她让长子李商隐举着引魂幡把父亲千里迢迢地从浙江幕府送回了他的出生地河南。让丈夫魂归故乡,这是她最后能给他的温柔。
多少年,故乡的景依然,故乡的人却已不在,如今的物是人非,心里更是数不尽的荒凉。李商隐举着引魂幡把父亲入了葬,无论怎样,从前那个在父亲膝下嬉戏的幼童,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小书童,都必须一定要长大了,这是他的使命。
父亲去世了可是还有母亲,还有更为年幼的弟弟妹妹。作为家里的长子,李商隐深深觉得自己的肩膀被绑了一块巨石,把那颗热血的心沉沉地压了下去。
离开了河南许多年,曾经认识的不认识的如今都成了陌生的,孤儿寡母要在这里要艰难地生存着。亲戚没有几个可以依靠。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穷人,即使稍微富裕点的也不愿轻易借钱,都担心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剩下老弱妇孺的家庭,该如何继续持续下去。
还好在村里人的帮助下,他们收拾了两间闲置的房屋,李商隐一家就暂时搬了进去,只是那荒凉的情景,只用有家徒四壁可以形容了。
动乱的年代,人们流离失所,有片瓦残垣可以遮风挡雨亦足矣,也是家。破败的房屋,几块零散的木头,作为从前的桌椅也随着时光慢慢恢复了最初的形状,破旧的油灯在角落被时光所燃的油一点点尘封。土灰色的茶壶掉了嘴,在角落里慢慢地盛满灰尘,布幔在门前,随着风摇晃。蜘蛛网一层一层地结着,缠绕着快要窒息……李商隐看着眼前的境况,尽是一片凄凉。
在当时的境况下,没有什么比生存下来更重要。李商隐脱下了孝服,作为长子,他必须要守孝三年才能从白色中隐去,可他却更换了平时的普通衣衫。谁都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是没有人有权利去责怪这个不孝的少年,因为他摆脱了节义的束缚,其实为了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是真正的大孝。
洛阳城东,有一个叫东甸的地方正在统计人口,李商隐跑去入了户籍。可是即使成为了这城中的一民,他能做什么呢。九岁,正是读书认字、嬉戏的年纪,又有多少工作是他能作的。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合适的。李商隐开始颓败、沮丧,可是他不能放弃,他却只能感叹自己的渺小,对生活是那样无力。他是一家之主,必须要担负这个责任。他挺了挺肩膀,迈着无力的步子继续找下去。
所幸,在当时印刷术还不是很流行,李商隐由于写得一手好字,还很有才华,所以去作了抄书的工作,为别人写写文章,抄抄书信,这样也能赚得一些小钱,勉强维持生活。
其他闲暇的时候,他还会贩卖舂米,赚些劳动力的钱,来贴补家用。那个时代,什么都是手工的,没有碾米机,没有给人偷懒的机会,这对于那些穷得只剩劳动力的人来说,其实也是幸福的。
舂米是个体力活,对于年纪尚小李商隐来说并不轻松。石臼就好像是一个被放大好多倍的酒杯,年幼的李商隐都能蜷缩在里面。臼口向上,身子埋在地下,四周用水泥抹平,上方还架着粗大的木段。就好像是一盘秤,那石臼是砣,这木段就是那四两拨千斤的秤杆。把未脱粒的米,从臼口倒进去,然后一点点转动木段,一下一下地剥落稻壳,剩下一堆白胖的米粒。而李商隐经常要与这石臼和米粒为伴。
刚经历过动乱,唐朝在繁荣中腐败,在腐败中沉沦。无论朝代更迭几次,百姓依然过着一样的日子,看着日出,看着日落,朝朝暮暮的更替轮回。
哪个母亲不望子成龙,不希望女儿成凤,在那个年代,重农抑商,想要发达富贵就只要登科进士这一门途径,单靠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是攒了几辈子,也不能成富贵人家的。
黑夜里,房间内,灯还亮着,那个残破的油灯,为这个穷苦孩子得之不易的时间小心翼翼地散发光芒。
太阳落了山,正是栖息之时,房间里的人还在继续着作业。知识就是孩子手心里喜爱的果,现在那糖化了,化到心里,化到骨血,甜到生命里。
李商隐没有钱,上不起学堂,请不起教书先生,但他还是幸运的。家里有个堂叔,读书几十年,诗词文章不比学堂先生差。堂叔闲时就教李商隐读书习字,李商隐没了父亲的管教,堂叔就担负起了父亲的职责,对待李商隐严加管教,为人处世也要求李商隐要非常有分寸。
此时,李商隐读书并不是单纯的,一半是为了梦想,还有一半是为了生活。这已经是一个使命,他承载着母亲殷切的期盼,这个家需要他支撑,需要他光耀门楣,他同样还承载了堂叔一次次落榜之后的寄托。
乃点数东甸,佣书贩舂,小小少年郎,历经多少磨难。
3.虽然同是将军客
罢执霓旌上醮坛,慢妆娇树水晶盘。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白足禅僧思败道,青袍御史拟休官。虽然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仔细看。
--《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
时光是美好的,把一个苍白少年,雕琢成了翩翩公子。一把纸扇,墨绿色的衣衫,在春天里,转眉回首,成就最美的年华。
转眼间,李商隐在令狐府中停留了将近一年,虽然依旧清瘦,但和一年前相比已然是脱胎换骨,不再是从前那个卑微唯诺的少年。他温和如玉地在月光下一点点地绽放。
这一年里,他读书、习字,空闲时还和其他人一起赏月吟诗。从前不敢想的生活,如今在眼前,每一日都过得十分快活,不必再为生计奔波,不分昼夜地忙碌。李商隐深得恩师令狐楚喜欢的,平时宾客宴席也总是让他陪同,并多次在宾客面前提携。李商隐也总是不负厚望,出口成章,文采斐然,既得宾客夸赞,也让恩师很有面子。
然而,烟花易冷,人事易分,人与人之间的情分格外玄妙,即使经过漫长的积淀,也可在朝夕间崩塌。李商隐生存得小心翼翼,隐忍地开心与悲苦,即使恩师对他如亲生儿子一般,他也从不敢奢求肆无忌惮地自由和放肆。
令狐府中,人才济济,他们的名气亦流传在大江南北,然而,李商隐以一介白衣儒生坐在令狐公身旁,的确是很大的恩宠了,也只有才能不凡,才有如此待遇。
唐朝是一个开放的朝代,浪荡中的风流。酒无香不醇,宴无女不兴。那一日的宴席,依然是欢声笑语。一个妖娆的女子,清歌艳舞,在一群男人中间,挥摆衣袖,摇曳身姿。清纯的女子,能让男人心中泛起涟漪,妩媚,却能让男人心里涌起欲望的巨浪,足以翻涌了船只。女子,是柔韧锋利的武器,妩媚,就是这把武器的灵魂,锋利得可以挥刀斩情丝,也可绕指柔,缠绵在心头。
“罢执霓旌上醮坛,慢妆娇树水晶盘。”
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向往拥有,客上的男人目光纷纷在那女子身上,女子也没显出分毫不适,是未觉也是习惯,继续载歌载舞。
当然,李商隐也是一个男人,在十三为人妻,十四为人母的时代,他的心中对女子也是有渴望的。他却不敢光明正大地迷恋地看着她,因为这是恩师府中的女人,而他说白了也只不过是一个寄住人,那女子也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扯出心猿意马的念头,抛却那些云雨霏霏,他在努力地酝酿,投身到另一个境界,留着躯壳,让灵魂安定。李商隐想要赋诗一首,他想要赞美下那个美丽妖娆的女子,也记录此刻无名的酸涩滋味。便才有了那句“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
他记得,这个女子从前是一个道士,手执霓旌,祷神祭醮。徘徊在人世之外,远离世俗的纷纷扰扰。在佛前吟诵,青灯燃尽,一甩拂尘,踏入山门之外。
在唐朝,道教发展的如火如荼,许多人都把入教当成了一种时尚,一些女子,尤其是上流社会的女子,宫中的公主都自愿入道籍,过着那种逍遥又自在的日子。
那是物质丰裕后,精神的索求,在丰盈的肌体上,温热的水缓缓流淌,从心底涌出的心畅神怡。这个女子过着逍遥日子,为何如今她要褪下下道袍,披上蝉翼艳丽的薄纱,在众人面前卖弄风情,演着不知所谓的笑容。
或许她也只是一个普通女子,憧憬浪漫的逍遥,无拘无束的自在。自由是方的,是圆的,只是固定面积的活动范围。她没有显赫的家世,也不是金枝玉叶,梦醒之后还是要面对现实。收拾起不切实际的幻想,对镜贴花黄,佳人巧梳妆,拿着一方绣着大红牡丹的手帕,风姿摇摆地来到了令狐府。凭借着出色的外貌,和玲珑的歌舞才艺,在这幕府之中做一名歌舞乐妓。
“白足禅僧思败道,青袍御史拟休官。”这里面的白足僧,指的是京师才子蔡京,晚唐官宦名士。蔡京早年间曾是一名僧徒,后来在一次偶然中碰到了令狐楚,被知其才能,才离了佛家还俗,在令狐楚身边做一名幕僚。
佛家大慈大悲,座上莲花出淤泥不染。传说,鸠摩罗什的弟子昙始双足白皙,终日赤足,即使在淤泥里走上一遭,依然白净如昔。白足僧的说法也正是由此而来,美好的传说美好的寓意。也是因为这样,蔡京做了李商隐的“白足禅僧”。
那位青袍御史,应该就是刘蕡了,在晚唐奏了一曲悲歌,闪亮发光的珍珠,最后碎成了粉末。刘蕡在科举考试中,痛斥宦官专政,主张罢黜宦官,录有用之才,改革朝政。这一番言论在那时,不可谓不胆大了,老虎头上拔须,惹来祸害连连,主考官虽然赞赏他,却也是无能为力,只得落榜,无数人为之扼腕兴叹。
令狐楚欣赏他的刚正不阿,直言不讳,让其进入了幕府,虽然如此。最后却也是结局惨烈,仍然无法逃脱宦官的迫害,以死亡来收场其年轻的愤慨。
同在令狐府里,李商隐与他们确实不同,他们是客、是座上宾,而李商隐是个穷小子,只是因为有些才华,才能在这里读书,算不得什么成就。一字一句,勾勒出那个即使翩翩如墨浅笑轻抿的少年,用一种尴尬的地位,游走在觥筹交错之中,隐隐地自卑,压抑地张扬。
同为将军客,不敢公然仔细看。在诗句之上,品酒色席宴,文字之外,有一人在惆怅感伤。
4.忍剪凌云一寸心
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贵如金。
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
--《初食笋呈座中》
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滚滚长江东逝水,打开历史的卷轴,蔚然屹立在历史的画布上,独树一帜。才情并重的李商隐是个最鲜活的画面。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却流不尽那金色的岁月。漫步在那岁月的长河,数不尽的千古风流人物,道不完的悲凉和沧桑,这落寞的背后,几人心酸几人愁。
月如钩,晓风残月,雾气浓重,已经看不清什么花花草草,在几点灯光的闪烁下,依稀看得见迎面而来的一个俊俏脸庞,五官分明,像是被精雕细刻过一般。
那个少年跪在一间房门外,苦苦地等待,眼波流转间,是一抹悲凉。夜深露重,他却跪得笔挺,一点不敢马虎,也未曾有过困意。像是对待一个位高权重的人鞠躬下跪行大礼,又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在祈求父亲大人的原谅一样。
“今晚自己的行为太不成体统!侄儿不孝,侄儿忘却了堂叔的教诲!堂叔,你骂我打我都行,只是不能让我离开令狐恩师啊! ”
他声音里藏着苦涩和后悔,夹杂着丝丝的哀伤,带着些许的恳求。泪水已经漫过了他俊美的脸颊,簌簌地落在了衣衫上。落寞的神情,悲伤的心境,让他在本该梦寐时刻,却无半点睡意。
那扇门,始终没有为他开启,他就这样一直不曾离开。依稀看得见他的旁边还有两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做伴。长夜漫漫,寂寥无奈,他们劝慰不成便躺在他的旁边睡得正酣。夜深人静,孤灯为伴。点点闪烁的灯火就是他的朋友,唯有他一人矗立在门前,像傲雪而立的寒梅,刚毅决绝。
随着时间的推移,雾气已经渐渐变淡了。只是这房门依旧是重重地关着,没有一丝的声气,死一般的宁静。他依然跪在那里纹丝不动,腿脚虽然已经和他作起了积极的斗争,不断地抽搐酸麻,肿胀的感觉由腿上心。可是他依旧一动不动,生怕自己的一个微小的动作打搅了房门中人的休息。他始终坚持着,并坚信自己的真诚会换来房中人的原谅。
房门中的灯早早地就已经熄灭了,可是他却遥望等待,哪怕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也好。可是,他的期待,并无回应。
夜色浓重,有人笑他痴,有人笑他傻,那片真情只有李商隐他一人能明晓。
夜,让人浮躁,依稀记得刚刚发生不久的情境。
“含娇含笑,宿罩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他心悠然,这好歌好舞好歌喉,便吟唱起来温庭筠的词曲来。在宴席间赢得阵阵喝彩和一阵的调笑声。
这声音来自在令狐楚大人家中的客房院中,令狐家的三个公子也在其中。有歌有酒有姬,大家都在欢饮之中,气氛融洽得再好不过了。酒酣处,每一个人都很尽兴,只是这歌声笑声却惊扰到了在客房的李商隐的堂叔。他认为令狐楚大人不该收留了专事花词淫语的温钟馗这等浪荡子,他十分担心李商隐会学坏,刚刚又听到了他的笑声,他急忙地披衣下地,来到了声音的来源处。
一抹月色,悄悄地蒙上了欢愉的氛围,夜色正浓,尽情地挥洒着每个人内心最真实的欲望和感受。温庭筠见李商隐这副金嗓,于是便要求他自己来填一段词。酒意正浓,平时无法流露的情感,在这一刻迸发,浑身血液沸腾,诗意大发。
这一刻,李商隐已经全然忘我,更是忘记了尊卑,这一刻,没什么高贵与卑贱,有的只是以文会友,欢欣而笑。他已经忘了要收敛自己的情绪了。这一刻,他只想要真实地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
李商隐醉了,但是头脑却越发清醒了,心中表达的欲望汩汩涌动出来。那一刻,他是骄傲的,是自信的。于是填词一曲:名为《杨柳枝》“暂凭樽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在没有填词之前,温庭筠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呢喃,“李商隐兄,要符合现在的情景啊!”
一曲毕,引来了众人的一致的喝彩和认可。
夜,给人多了一分遐思和浮想,这时生在那个乱世,那一份正常的欲望却被打压为艳事,是坚决不被允许的。会受到很多的打压和指责。时代不同,思想的底线也不一样,李商隐是一个思想上的开明者,一个敢于创新的开拓者。虽然那个时代是饱受争议,可历史的大潮不断地更迭起伏,却成就了现在最宝贵的珍品。“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虽然空有满腹经纶,治世之才,却无处施展拳脚,层层叠叠的惊涛巨浪,都是李商隐面前最真实的屏障。
大家在酒宴上玩的正起性的时候,只听见李商隐堂叔伴着一阵掌声中夹杂着恨铁不成钢的心酸:“孽障!”看着李商隐如此颓废堕落,他的心很自责,他后悔自己带他来到这里,居然还染成了这种恶习。
在那个把性爱视为不思进取的毒瘤的时代,李商隐就生活在那个乱世,连表达自己的思想都是一种奢侈。
“孽障,孽障,孽障”伴着掌声的落幕,声音的亢奋,李商隐的堂叔吐了一口血之后晕厥过去。
此情此景,众人哑然、失色。
李商隐急忙跑过来,酒意也醒了大半,连忙将堂叔叫醒。他的眼角留下一汪清泪,是悔恨,是担心,是痛苦。
堂叔的情绪很激动,之前因为想到了李商隐是李家唯一的希望,唯一可以光大李家的后人了,却这么不争气,他真的很后悔,让他染上了这种腔调的风气,很担心他能否当起大任。不由得急火攻心,痛不欲生,才会突然吐出鲜血。
堂叔醒来后发现自己居然在侄儿的怀里,胡乱挣扎着起来,这个令狐府他是待不下去了,如今李商隐在这里也是这样的厮混杂耍模样,以后可让他如何是好。堂叔觉得这一切都没有希望了,一气之下,打算带他离开令狐府上。
“堂叔,不能走。恩师正教我今体文写法。”李商隐不想离开这里,可是堂叔却下了死命令。李商隐要表达自己的心,却又诸多不如意,世事纷扰,唯自由难寻啊!他并不是不听堂叔的话,他知道堂叔对他如再造父母。只是今天他只是放松一下,他的才能在那一刻发挥得恰如其分,堂叔觉得这是淫词滥调,但这却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和思想,是诗歌力量的精髓。
“嫩箨香苞初出林”李商隐就如这刚刚脱壳的嫩笋一样,朝气蓬勃,生机盎然的态势,有着凌云之志,内心深处有着自己独特的思想,可是这思想却被扼杀在新生的路上。
李商隐不想这样半途而废,只是堂叔的话他也难以拒绝。李商隐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内心纠结不能自已。堂叔虽如此说,但是在这里,他却收获了许多,恩师每日教他撰写章奏文字,如今若是一走了之,怎么对得起恩师的授业之苦。
李商隐反复在内心思虑,既然入了师门,现在未经恩师允许,怎能擅自离开,再加上他现在四六骈体文写不好,将来如何写章奏文字,如何做官?这是关系到前途的大事,他不允许自己轻言放弃。
李商隐跪在紧闭的房门外,思绪不再淡然。惹得堂叔如此生气,他羞愤难当,可内心也是隐隐有些不服气的,吟唱诗歌,不过是年轻人欢快爱好。鼎鼎大名的诗仙李白,也是终日饮酒,醉得一塌糊涂,“天子叫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那是何等的洒脱与自在。这样的人,他的诗作,不也是流传千古,后世称奇么。
李商隐觉得,他即使听曲,还会饮酒,但他不会堕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前途终有一日也是流光璀璨。然而,命运却对他如此残忍。风轻云淡夜,无人知君心。夜色朦胧下,只剩下,孤零零的灵魂在旷野里游弋。忍剪凌云一寸心,无人问津到天明。
5. 人生何处不离群
世路干戈惜暂分。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杜工部蜀中离席》
浅浅淡淡如是,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眼泪的存在就是证明悲哀的无奈。天涯沦落,诗才高绝,更兼一颗忧愤孤心、一腔烟絮愁怀。对这人世刻骨铭心的体察,李商隐的境遇,和李贺如此相似。
百无聊赖,借流水寄予禁宫之外的有情人。悠悠寸草心,系着山河泪。宫女的怨,多么惹人萦怀牵念。她们被精美的牢笼锁着,怀想着禁宫外的烟火岁月和寻常爱情。独有李商隐这出格的一句,是一把反叛的火,在夜色里妩媚且野性地跳跃着,使人性为之复苏闪亮。高居庙堂的君王虽皇权无边,可人心是无法抚平的,一个小小的寂寞宫女却悄悄地背叛了他,多么可笑的讽刺!
她是一个宫女,有着昭君的长眉,和楚王所爱的细腰,更兼肌肤胜雪,娇柔妩媚如弱柳扶风。此刻春日迟迟,宫中花树香醺,甲帐闲垂,她懒懒靠在雕栏上,身后铜镜上的孤鸾在春光里寂寞独舞,一只春燕误入疏帘闯入空荡荡的屋子,惊动了这满庭寂寞春深。
李商隐这首宫体诗,艳极,却是冰冷的,仿佛幽幽的风穿过了屋宇,卷起帘幔和宫女额前的发丝,一直幽幽地吹进人心,最终漫漶成一场梦,妖媚、暗沉且孤寂。
科考受挫,荒唐之极!这蛮横无理、漏洞百出的制度,虽抵抗不了,却是可以被嘲讽和诅咒的。李商隐蘸着浓墨,把这愤懑之声在毫端揉了又揉,极艳、极媚、极冷又极重地写下了《效长吉》。
在历史的书案里,我们不难感觉到李商隐的气息,悲凉凄楚,无人明晓内心的空虚和无奈。
昏暗的灯光在温庭筠走后,也渐渐地淡去,剩下的就是残存的黑暗,浅浅的夜空中,只有更夫像是夜里的鬼魂一样,在黑漆漆的夜里孤寂地游弋。
五更的梆子声响过,白茫茫的雾气从汴河上冉冉升起,渐渐散开,使整个汴州城陷进茫茫的谜中,不可知,不可解。
刺史府里的雾气,似乎是从翠竹园飘来的,带着冰凉的水珠,很快把屋顶打湿,房檐滴下几滴水点,像下了毛毛雨。
李商隐独自等待着第一缕晨光的降临等着堂叔的训斥,等着堂叔的原谅,内心愁肠百结。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堂叔背着一个布袋走了出来,李商隐在后面不住地给堂叔叩头,不断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希望可以改变他的心意,可是堂叔去意已决,无可挽回。李商隐挽留堂叔,可是却被堂叔狠狠地训斥了一番。
李商隐自知是李家的希望,虽然和大唐皇帝李氏同宗,可是现在却是没落而凄惨,没有人会记得他会和李氏皇帝有什么瓜葛。他还有老母亲和妹妹,她们正等着自己考取功名,赚取俸禄,养活家庭,为朝廷尽忠,为百姓谋福利。他想着自己不能这么自私,就这么离开。所以他只好跪着眼睁睁地看着堂叔离去,独自品着心里五味杂陈。
堂叔痛苦地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走下门前台阶,再也没有回头过。
一抹相思泪,寄别堂叔情。他默默地留下了一泓清泪,却不知为何感觉如此心酸难耐。
李商隐跪在地上,对着堂叔渐行渐远的背影,哭着道:“堂叔,侄儿商隐一定记着您老的教诲!堂叔啊……”李商隐哽咽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卡住了自己的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淡淡雾气笼罩的刺史府衙,充满了一股血腥的味道,直到辰时,才淡淡地褪去。在送别了堂叔后,李商隐在同门兄弟七郎和九郎的搀扶下去前往翠竹园休息,他的神情恍惚,面色惨白,似乎是招了鬼魂一般。
途经惜贤堂,被恩师令狐楚叫住了,由于堂叔的事情,李商隐现在好想有一个人的肩膀,让他可以哭诉衷肠。堂叔离开了,恩师就像是他的父亲一样教导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时刻都谨记在心。
只是他并没有这个机会去恩师这个父亲的怀里得到任何的安慰。送给他的只有几个精短的句子,至于什么意思,那就交给他自己体会了。“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乖逆情欲,然后,则可成就大业,万不可浅尝辄止。”
老师就是老师,怎么会像父亲一样呢!没有人会有义务在乎你的。乱世之中,有的是权力和欲望,有的是地位和尊卑,没有什么真心的感情。
世事薄凉,但是恩师好心收留已经让他十分感激了,又怎敢奢望其他。他只有更加努力,有所成就,才不会这样庸碌地过一辈子。恩师的教导他也铭记于心,只是对于乖逆情欲他并不是十分理解。
那晚饮酒吟诗,李商隐心里还是很怀念的,特别是有倾国倾城之貌,说话声音直如黄鹦鸣唱的“锦瑟”姑娘,一副娇容丽色,让李商隐动心。
女子生在那个乱世,又弹得一手的好瑟,面容娇媚,真心让人疼惜。只是乱世之中,却很难有人真的惺惺相惜。貌美如花,才华横溢,这种风情女子,哪一个文人墨客不爱呢?李商隐自然不例外。但欣赏不一定非要拥有。初次懵懂的李商隐,心里萌生了一层浅浅的倾诉欲望,心海里激起了一片涟漪。
李商隐身上的担子很重,不能像那些公子们一样,可以逢场作戏,可以闲暇娱乐。内心虽然光芒万丈,热情似火,可是却没有这个平台,总是被浇灭,甚至还没有新生就已经胎死腹中。
抬头,蔚蓝的天空,一片澄蓝,洁净如洗,天空不再是灰蒙蒙的,可自己的天空在哪里?
李商隐决定一定要跟着恩师刻苦学习,早日考取功名。只是不知道老母亲是否安好,妹妹是否安好,堂叔是否安全地回去了……他的心中有太多的牵挂。忧心如他,勤奋如他,李商隐每天都会把恩师教授的一切都弄得明明白白,了然于心,从不会浅尝辄止。
堂叔离开了,他的心也变得很乱,很迷茫。人生路漫漫,时间像是沙漏一样,不停地往前追赶着,想想自己没有一点光和亮的前途。悲悲切切,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叹息了一声。这是内心最浮躁的悸动。
他内心的苦,内心的愁,没有人会懂得,即使有人懂得,或许也没有人会愿意走进他的内心,淡淡的哀思,浅浅的叹息,只有自己听得见内心的挣扎。恩师不会去问他,关心他,不会和他深情拥抱鼓励他,这些都是奢侈。
悠悠天地间,最难懂的是人心,最难交的是真心。还好,他心中曾燃烧过火热的爱情。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首《锦瑟》据说是李商隐为锦瑟作的,也许两个人当初有过一场爱恋,只是这爱恋却无疾而终。兜兜转转,迷茫的心,最终都失去了最原始的冲动。
他那最初的热忱,对于以后要振兴自己家族的理想,随着他的落榜,也都暗淡了。让他不免想起了李贺,似乎他们之间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难以割舍开来。
仕途路,是荆棘丛生的漫漫长路,只是没有人明晓这份心酸,冷暖自知的年代。乱世浮华,悲伤再现。总不能遂愿,圆梦。
“君王不可问,昨夜约黄昏。”落暮的竹叶总是苦涩的,悠悠流淌的溪水,畅快游荡的鱼儿,是悲是喜,是苦还是甜。苦苦追寻的,在路上的,在途中的,冷暖唯有心知。夕阳西下,那一抹倩红,是谁的身影?是谁在叹息,谁在欢喜。是梦亦是幻,君王不可问,此情难再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