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孤灯掩映黄昏后,更几阵狂风骤。短调长吟意自悠,无情无绪处处成愁。离人想彻痛江州,梦魂千里,空向罗浮,为想双亲忆故丘。一腔幽恨,数载情思,欲诉又还休。
却说廷伟自十四岁进了学,次年就交十五岁了,斯时情窦大开。尝见了云姐,私心赞叹道:“古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过如是!娶妻如此,亦人生之快事。”因念受世无大恩,出入之间,见了云姐,兄妹之礼肃然。那里知道,云姐自从得了紫箫这句话之后,见了廷伟,反遮遮掩掩起来,言语之间,亦不甚交接,绝不似以前光景。廷伟却不知世无有坦腹之意,疑心以为女儿大了,是害羞的意思,自此竟不能常常相见了。忽一日,读书倦了,无聊之思,作成了一绝。诗曰:
有美东邻绝世妍,蓝由无壁觅良缘。
分明咫尺高唐路,碍着云横未敢前。
咏毕,即将稿儿折置书中。事有凑巧,此日世无因思连日未查廷伟功课,忽然踱到书房来,廷伟正在昼寝,也不惊觉他。因翻阅桌上,却在书内检着了那首绝句,展开看了,暗忖道:“他从不出门,并无外遇,此诗为何而作?”一时会过意来,即纳之袖中,走到房中,对王氏商议道:“一向有心将云姐匹配廷伟,今男女俱已长大,若不明言,番彼此反有嫌疑。我意即托韩先生作媒,与廷伟说知,缔此丝萝。再迟二三年做,也了却一桩大事,你们意下何如?”王氏、朱氏皆说极好。世无当日遂设两席酒筵,即在书房内,请出韩先生来,说知此情。先生极口称赞道:“书蕴之才,自是远大之器,况从幼属兄赏鉴者,今更以掌珠许字,可谓独具千秋,探遗珠于沧海,辨璞玉于荆山。敬服,敬服!弟当(效劳)。”说毕,即到廷伟房内说知。廷伟因寻不着那首绝句,疑心世无看见取去,心中正惊畏不定,一闻此言,真是天从人愿。韩先生即率领至大厅上,请过世无,叩拜了,以定子婿之礼;世无又率领进去,拜了两个丈母。当日并无别客,师生、翁婿对席,尽饮而散。从此,廷伟在史家,又觉亲热了些,只是云姐反要避他,竟不能见面了。
却说,家中大厅之左,有一花园,园之后,通着内边,园中有台榭、池沼亦颇幽雅。时值清明,因先生回家去了,廷伟独自无聊,踱至园中,去看花。进得园来,只见云姐独自坐在桃花下,手内折了一枝桃花在那里看。廷伟望见,喜之不胜。悄悄走至背后,在他香肩之上轻轻一拍,道:“贤妹,连日少会,你却在此独乐。”云姐吃了一惊,转身一看,见是廷伟,即远远走开去。廷伟道:“妹何独自在此?”云姐道:“见桃花开得烂漫,特来一观。”廷伟道:“贤妹,只知你爱桃花,焉知桃花不爱妹乎!然而桃花方之我妹,只怕桃花自囗囗囗。”云姐不答。廷伟见云姐默默无语,又道:“昔为兄妹,今赋关睢,何反畏惧娇羞,情同陌路?岂以尘俗凡夫,不当妄近仙子乎!”云姐道:“虽赋关睢,未谐合卺,终有嫌疑。而哥哥竟以凡夫仙子为喻,何言之太毒,而责之太深也。”廷伟笑道:“一时戏言,多有唐突。”遂走近前,一把扯住道:“贤妹少坐,你看春色如许,粉蝶奔忙,昆虫亦知爱色,为人岂不解韵,尔我正该赏鉴谈心。”云姐立定不动,廷伟便伸手搂他来坐,云姐变色道:“夫妇之礼,当导之以正,何乃擅行戏谑,哥哥视妹为何如人也?今后切须要尊重些。况上有父母,下有婢仆,倘一旦知之,甚属不雅。”说罢,撒脱手,竟不顾而去。廷伟顿觉无颜,怏怏而返。归到书房,暗想:虽受他一场抡白,然话也是正理,只是自见之后,相爱越深,相思越重。而云姐又深自韬藏,总不得一面矣。不觉思慕伤神,竟成恹恹一病,卧榻不起。世无夫妇俱来看视,请医调治,那知此乃心病,非药饵所能少效。一家慌做一堆,云姐也悄悄着紫箫来问候。廷伟低低问道:“小姐亦知我病乎?”紫箫道:“小姐知大相公抱恙,特令贱妾来问安。”廷伟叹口气道:“我之病大约不起的了。”紫箫道:“大相公何出此言?”廷伟道:“你来得甚好,有句话要你达上小姐,我此病实为小姐而起。”紫箫道:“却是为何?”廷伟道:“我与小姐昔为兄妹,今谐琴瑟,我慕之,爱之,不啻连城之璧。何期小姐自结姻以来,反觉情同冰炭!我固始因爱慕,终继感愤,酿成此病矣。”说罢,不禁凄惨之状。紫箫道:“大相公放心,小姐必无此意,我且去回复小姐。”廷伟道:“我还有一言,可致意小姐,倘念夫妇之情,肯亲来看一看,则我死而瞑目矣。”紫箫道:“待贱妾去说便了。”言罢,回到房中,将廷违之言,细述一遍。云姐道:“我以礼节自持,他却错怪我了。”紫箫道:“大相公病势沉重,必要小姐去一看,说得甚觉可怜!”云姐道:“我怎么好去!倘人知觉,亦不便。”紫箫道:“小姐与大相公又当别论,原是兄妹,以妹看哥哥的病,亦有何碍?况且除了贱妾之外,更有谁知?”云姐听了这番,也十分怜惜,便道:“既如此,你可先去说,我到晚间人静之后去一看,叫他预先打发出房中小厮。”紫箫领命,即到书房复了廷伟。廷伟知云姐肯来,觉得身子爽然了一半。到晚上只推嫌小厮打呼重,不耐烦,着他外面睡了。看看到了黄昏之后,只见紫箫先来说道:“小姐来看相公哩!”随后云姐也到,站立床前,见廷伟吁吁的喘气,只得问一声道:“哥哥病势何如?”廷伟不则声,但以手相招,云姐只得又近前一步。廷伟道:“念仆遭家不造,落魄风尘,蒙大人抚以为子,且以贤妹许字,自谓苹蘩得仍,私心甚喜,且爱慕贤妹。已非一日。只碍着兄妹两字,终不敢萌非礼之心。今既为夫妇,情难别论,何贤妹微有外我之意?自从受你一番抡白之后,惊愧成病,今蒙玉趾降临,死亦无憾矣!”说罢,潸潸泪下。云姐听了,亦觉惨然,道:“哥哥你休错怪小妹,以兄班马之才,妹得侍巾栉,平生之愿足矣!只因虽有伉俪之名,尚虚唱随之实,终属有别。所以深自韬藏,以谨男女之嫌耳。”廷伟道:“我还有一言请教。我自揣病入膏盲,倘一旦不禄,则贤妹更当如何?”云姐道:“妇人从一而终,更有何说!”言讫亦微微掉下几点泪来。廷伟道:“贤妹情见于词,仆死亦瞑目,只是尚有一事奉恳,但恐贤妹不依。”云姐道:“除了非礼之事,断无不依。”廷伟道:“我病中,岂能言及其他。只因爱妹实深,但求贤妹和衣伴我少睡片刻,即或不幸,九泉之下,亦可了一段夫妇之愿矣。”云姐此时,竟无了主意。欲待不依,又怜他病重,说得哀呜之状;欲待应允,又恐他相犯!一时双颊通红,默然不语。紫箫道:“小姐就在此少伴相公一会,待我先到房中去看看再来,倘或奶奶叫唤,也好支吾。”云姐也只是默然。廷伟见他默然不语,料来是肯的了,便手挽香肩,搂他倒去。紫箫道:“小姐,我去就来!”便扣上房门而去。廷伟拉他在被里去,云姐道:“我衣服冷,恐冰了你,在外面坐坐罢。”廷伟道:“不妨!”死命扯进被去,云姐只得依他。廷伟见他进了被,便劝他脱衣服,云姐却不依,只好以脸相偎,浑身抚摩,摩到了风流之处,云姐用手相格。廷伟虽是有病,然因害相思而起,原非膏盲之症。俗云:心病还将心药医!此时见了云姐,病去大半,未免动了欲念,因而婉转求欢。云姐抵死不从,说道:“我此番举动,已属非礼,若欲他求,实难从命。且我来此,因君在病中,十分不能违命,只得冒昧从依。君不可视我为怀春之行,况尔我佳期有待,何急急于此乎!”言毕,就要起身。廷伟知不能强,只得住了,。其余朱唇绛脸,酥乳香腮,唯命自从。抚摩了一会,廷伟即沉沉睡去。至三更时分,紫箫来催小姐进去,方才惊觉,云姐即起来,与他上下盖好。说道:“你宽心将息,我进去了。”廷伟嘱以后期。云姐道:“且看我若不便当,令紫箫不时来相看。”说罢而去。
却说廷伟与云姐虽无云雨之欢,然得此一会,了却相思,身心顿觉爽然,渐渐竟有起色,调养几日,公然全愈。世无夫妇心上始安,云姐亦自暗喜。从此廷伟病好之后,只是埋头读书。但尝想着此身虽然安享,婚姻已就,然父母不知下落,家园乌有。家中事,虽然依稀记得些,终不明白。父母当初为何分离的,又不知为何叫刁仁将我藏着,却受了沈君章许多凌辱。想至此处,不觉凄然,又不觉愤然,因赋诗二章寄感。诗云:
摇落春秋十几旬,个中心事问谁真!
恨无勾践三千卒,喜结田横五百人。
生岂空桑虚怙恃,行将何地觅萱椿?
他年若问门衰落,恃浪休教中副轮。
其二
谁怜岐路历问关,十载含冤泪满颜。
郁气全凭三尺剑,悲风吹透万重山。
双亲白发当年恨,孤客青衫此日班。
极目陇头增凄恻,要离墓畔水潺湲。
停笔,又想离父母之时,也有七岁,怎么父母的仪容,一些也想不起来?胡思乱想了一会,是夜已及二更时分,身子困乏,即隐几而卧。忽梦见父母,仪容枯稿,面身悲戚之状。口里说道:“我儿,可认得你父母么?”廷伟一见,扯住了,放声大哭。此时世无尚未安寝,听见哭声是廷伟的。忙到书房中来看,见他伏桌而哭,连推几推,方才醒来,犹作欷歔不止。知他是做梦,便问道:“为何?”廷伟抬头见是世无,即站起身来,道:“孩儿偶得一梦。”世无见了桌上的诗,问道:“这诗可是才做的?”答道:“是才做的。”世无道:“看你诗中之意,大有不堪之情,当初记得那姓沈的说你令尊弃世,有母寡居,今据此诗,明明父母俱在,其中定有缘故!倘有别情,何妨告诉我知道。”廷伟道:“论起来,大人之前,说也不碍,其实孩儿父母尚在,只是当初分离的时,因在稚年,竟不知委曲。总是孩儿不姓王,连那姓王的,也不是真姓,他本姓刁,是小仆,非父也。”世无愕然,道:“这又奇了,你本是姓甚?”廷伟道:“本姓富,江南镇江府丹徒县人。家父曾为山东巡按,彼不知为着何事,孩儿只得七岁,家母托刁仁夫妇,领至山东,恐人知觅,他故改姓了王。刁仁死后,孩儿即同其妇,在沈家过活,沈姓乃刁仁之友也。彼时孩儿幸遇大人,不至落魄他乡耳。”世无听了大惊道:“这等说,你是富珍卿的令郎了!珍卿与我是乡同年,他的始末,我却悉知。”廷伟道:“求大人细述其详!”世无就将出巡兖州府,被盗失印,并刘太监怪他,遣戍陕西。又通行查他的儿子,部驳两次,后来这事渐渐冷了,前后说了一遍。廷伟道:“今日孩儿如梦方觉,但记得还有一个家姊,姊丈姓钟,大人必然也知之?”世无道:“令姊丈叫钟倬然,我也曾会过,当初怪你令尊宠用刁仁,因而翁婿生隙,飘然远出,你令姐随往戍所。”廷伟听到此处,方知这根由。世无又道:“论起来,你是钦犯,刘瑾尚在当权,不可令人知此情由。家中奴仆不可令彼知之,你今后也不必过忧,候乡试之后,我差人送你至陕西,拜认二亲便了。”廷伟谢道:“若得如此,孩儿粉身难报!”世无道:“昔为年家,今作翁婿,可见机缘有在耳。”说罢即进内将这番情由,对王、朱二夫人说明,吩咐秘而不提。自此廷伟只是读书,是年科试又取了批首,进场得中第二名正魁,一家欢喜不了。过了八、九月,收拾进京会试。
评:
螟蛉为子,本欲承祖继宗,贪其才貌,赘作东床,私会云姐,染成重病,点染出色。忽借一梦,写出想父慕母,是其心思转关绝奇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