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夜谭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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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段 公 子平阳,陶唐氏之故都也。其俗勤俭,多窑居,富室尤盛。新安赵给谏吉士《竹枝词》云:“三月山田长麦苗,村庄生计日萧条。羡他豪富城中客,住得砖窑胜土窑。”盖纪实也。

镇署三堂后,有窑五圈,窑上覆楼五楹,绕以女墙,旧为狐所凭据。乾隆初,总戎段公出巡所汛未归。公子方弱冠,夏月偕一童,宿花厅之西轩。二更后,月明如昼,砌虫唧唧,夜气清凉。闻院内履声藉藉,公子白身起,穴窗外窥。隐隐见一少男一幼女,对坐花台畔,丰姿都美,同看明月。少间,女子曰:“讵意今宵,月色清皎乃尔。三哥尚忆去岁中元,在姑射山石室中,与无一师,饮般若汤,食穿篱菜,唱和《柳梢青》,言笑晏晏时乎?”男子曰:“瞬息事,那得更忘!第彼时,我甚不欢畅,颇厌髡奴醉后,斥 笑鹏,而妹亦饮酒过多,可南可北,我在旁大有为妹悲歧路之意。昨过李氏新阡,墓已宿草,我尚涕泗,而妹竟处之淡漠然焉。今夕又将别有所图,是歧路之中,又有歧焉。究不足为宗族效法。”女曰:“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人生世间,如轻尘栖 草耳。妹虽形秽,宁不自爱?岂因李生之亡,遽甘心茕独乎?且妹之所以报李生者,亦至矣。初至其家,家无儋石之储。釜无水,焉得生鱼?并无甑,何得生尘?李生方卧,牛衣中,呼癸呼庚,褴褛不让行乞,妹即为新庐舍,给饔飧,制衣履,二年之内,百废俱兴。人谓茑萝不能独生,必托乔木。李则乔木而附茑萝矣。设当时妹即两袒,亦何负于李生;况今冢骨已枯乎?再李生才如袜线,百不逮人。面朋面友,萋菲时作。轻鸡爱雉,每每唐突西施。始犹娟秀,半年后貌渐寝,将就木,面目愈支离。妹不自解,曩日何故煞有痴情。伊思啜鱼婢羹,犹汲汲为之烹饪。三哥岂不知之?”男子曰:“我亦聊言之耳,乌能使妹必听?但虑夙冤累积,获罪于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兄妹肺腑,岂忍漠置,不一规诫乎?劝妹亟归,勿复干犯恶客。纵使见爱,亦不足为宗族光也。”女子不悦,曰:“见爱虽不足光五宗,见恶谅不致夷三族。三哥幸勿预妹事,即有祸,必不相嫁也!”男亦艴然拂袖而起,行至院门,复回首向女曰:“望尊重,颠踬勿悔!”女他顾不答。男子去。女自哂还自诵曰:“何时作如许态!岂遗却兔园册子耶?自且有欲炙之色,乃欲人见熊蹯而勿 。然则前日鹿腊,何伏案自决,不以一胾让人耶?”寻亦不复言,缓缓入花荫,绕过亭后,寂不复见。

公子心知为狐,而心艳其美,又怜其慧黠,就枕不能成寐。良久,忽闻叩户声,诘之,曰:“开门自分晓,底用多问。”音呖呖如莺簧,知为女至,大喜,即启户纳之。异香满室。谛视之,美丽绝伦,真天人也。相与把握甚昵。公子虑僮觉寤,女至榻前,以袖拂僮面者三,却回曰:“无妨矣。”公子叩其所自来,女自言萧姓,与公子夙有缘,故来相就。公子神已迷,意已夺,不暇致详,遂与绸缪,相得无间。黎明始去。自此无夕不至。女好饮善谈,称神语怪,言多不经。而枕席之间,狂荡无节。半月后,公子精神恍惚,食减骨柴。夫人颇怪之,而密询,不得其实。严究书僮,僮曰:“未见他异,惟半月前,睡即梦魔,手足尽痿,不能转侧。至今无夜不然,鸡鸣方醒。”夫人大疑,不复使公子宿轩中,命从己宿。是夜三更,夫人与诸婢,亦皆梦魇,大惧,而无如之何,惟与诸婢媪轮环斗叶子,坐守达旦。

无何段公归,夫人告之以故。公曰:“无哗,今夜令儿从我宿。”因与宿斋中。公劳顿,着枕辄酣寝。公子对榻卧,瞬息万虑不安,俄闻院中人语,曰:“妹莫孟浪,今夕断不可往。”又闻女应曰:“前已有言,勿复尔尔!”公子辩其为女子声音,急起拥衾坐。女弹指窗棂曰:“何不开门?”公子潜伏窗下,低嘱曰:“今夜家大人宿此,且迴避,他日再谋会。”女笑曰:“今夜携得妙药来,何反自参商?且尊大人焉得预儿媳事?”公子嬖惑已久,无复踟蹰,亟启扉。段公已寤,隔帷视之,知为狐媚,乃伪寐以俟。随闻女子曰:“大人果在此宿乎?”公子令噤声,女子嗤嗤笑,徐至榻前,徐搴帷向公,将以袖拂公面,公骤起捉之。女大惊,摆扑欲遁。公于枕畔抽剑,急刺之,迎刃而解,化一黑狐,死床下。衣在公手如蜕。然移烛看剑,血不濡缕,诚宝剑也。

公子啜泣跪床下,请其尸瘗之。公笑曰:“痴孩儿!见其异物犹恋恋耶?”怜其情切,即以尸与之,公子为其具棺衾,葬于后圃。次夜,闻园中哭者甚众,移时始寂,旋失尸之所在。署中狐祟遂绝。公子后出仕为司马,为他事正法,段公亦恚忿而死,人多以为杀狐之报云。

兰岩曰:谏而不听,致罹败亡,狐亦愚矣。情之所钟,死不足惜,狐又足嘉矣。然观其于李氏子,淡焉漠焉,则狐非情种,直淫物也,死不足惜矣。

戆子谢梅庄济世在翰林时,佣三仆,一黠,一朴,一戆。会同馆诸公,就谢为茱萸会,把菊持螯,主宾尽乐,酒酣,一客曰:“吾辈兴阑矣,安得歌者侑一觞乎?”黠者应声曰:“有。”既又虑戆者作梗,乃白主人有他事,遣之以出,令朴者司阍,而自往召之。未至,戆者已归,见二人抱琵琶,率四五姣童在门。诧曰:“胡为乎来?”黠者曰:“奉主命。”戆者瞋目厉声曰:“自我门下十余年,未尝见此辈出入,必醉命也!”挥拳逐去。客哄然散,谢深衔之。一夕,燃烛酌酒校书,天寒,瓶已罄,颜未酡,黠者 朴者再沽,遭戆者于道,夺瓶还。谏曰:“今日二瓶,明日三瓶,有益无损也。多沽伤费,多饮伤身,有损无益也。”谢强颔之。

既而改御史,早朝,书童掌灯,倾油污朝衣。黠者顿足曰:“不吉。”谢因而怒,命朴者行杖。戆者止之,复谏曰:“仆尝闻主言,古人有羹污衣,烛燃须,而不动声色者,主第能言而不能行乎?”谢迁怒曰:“尔欲沽直耶?市恩耶?”曰:“皆非敢然也。恩出自主,仆何有焉?仆效愚忠,而主曰沽直。主今居言路,异日跪御榻与天子争是非,坐朝班与大臣争献替,弃印绶其若屣,甘迁谪以如归,主亦沽直而为之乎?人亦谓主沽直而为之乎?”谢语塞,谢之,而阴愈衔之。由是黠者乘隙,日夜伺其短,谤之。朴者共媒蘖,劝主人逐之。会谢有罪下狱,不果。

未几,奉命戍边。出狱治装,黠者逋矣。朴者亦力求他去。戆者攘臂而前曰:“此吾主报国之时,即吾侪报主之时也。仆愿往。”市马造车,制穹庐,备粮糗以从。谢乃喟然叹曰:“吾向以为黠者有用,朴者可用也。今而知黠者有用而不可用,而戆者可用也;朴者可用而实无用,而戆者有用也。”遂养以为子,名戆子焉。

至军营,居未久,而资斧告匮,鬻及裘、马。久之,渐不可支。戆子日荷火枪,出十余里外,猎取麋鹿獾兔,以谢谋餐。一日,逐一鹿于乱草中,蹶而仆,足陷入地中尺余,出足视,沙中白金灿然,数之,得二十巨铤,适千金。取之以归,谢以咨白将军。将军闻而异之,询其故,得知戆子所为,拊髀曰:“沙漠乌得有藏金,盖天所以旌义仆也!”仍以金归谢,召戆子,奖以衣、裘、羊、马、金十两。自是塞外王侯,皆加殊礼。及赦归,谢官湖湘。戆子劝其勇退,谢致仕颐养林泉。戆子寿至九十,无疾而终,感以为忠义之报云。

兰岩曰:直言不避,始终如一,此其所以卒享寿考也。彼奔走逢迎,不顾名义,一旦失势,即引避而唯恐祸及,诚小人作用耳。宁独仆人也乎哉?李伯瑟曰:“古今来,此三种人尽之,却被一枝笔描写无遗,朴者犹可恕,黠者直可诛,而戆者不朽矣。

某 马 甲马甲某乙,居安定门外营房中,贫甚,差役多误。其佐领遣领催某甲往传语:“亟出应役,不则必斥革矣。”甲素与乙相善,即往见之,入门,马矢满地,破壁通邻。屋三间,稭隔一间为卧室,妻避其中。时际秋寒,乙着白布单衫,白足趿决踵鞋,甲一见,恻然曰:“弟一寒如此哉!”因致佐领语,且曰:“料弟贫苦,我归见牛录章京(即佐领),当为缓颊。但日云暮矣,不克入城,舍此无信宿处。”解衣付之曰:“弟应久不举火,讵可以口腹相累?此衣可质钱四五千,姑将去,市肉沽酒,来消此寒夜,余者留为数日薪水费,幸勿外也!”乙赧然抱衣去。

营房去市远,曛暮未归。甲独坐炕头,寂无聊赖,检得鼓词一本,就灯下观之。有顷,闻房中哀泣声,知为乙妻苦贫。窃为感叹间,蓦见一屈背妇人,蹒跚入室,至佛案前,塞一物于香炉脚下,仍出户出,面目丑恶,酷类僵尸。甲觉其异,起视炉脚下,所塞物,则纸钱十余枚。深怪之,不禁毛戴,付诸丙丁。

房中泣声渐粗,倍觉惨切。潜于帘隙窥之,乙妻已作缳于梁间,将自缢。甲大惊,不复避嫌,急入救之,慰解再四。乙妻含悲致谢。出坐明间,如芒在背,前所见妇人又来,觅炉下纸钱不得,惶遽之状可厌。甲叱之,惊走暗处,遂不复见。索之不得,骇问乙妻见否,乙妻曰:“彼靡夜不来,来则我辄心伤,不克自禁,转念不如一死为快。初不识其为何如人也。”甲颔之曰:“冥念致邪,苟能安命无他想,则此物奚其致哉!此后尚须慎之。”

既而乙归,甲备述其事,因劝曰:“时衰鬼弄人,此处不可复居。予城中有屋楼椽,携弟妇姑就居之,否则恐致殃也。”夫妻感其谊,乃移入城,后得无事。甲白诸官,闻而异之,因亦怜而宥之矣。

兰岩曰:贫苦致此,殊为可怜,乃鬼复乘此而谋替代,宁冥冥中一任鬼魅作祟耶?救其死而居以安宅,所谓良朋者,甲岂少愧哉!

米 芗 老康熙间,总兵王辅臣叛乱,所过掳掠,得妇女,不问其年之老少、貌之妍丑,悉贮布囊中,四金一囊,听人收买。三原民米芗老,年二十,未娶,独以银五两诣营,以一两赂主者,冀获佳丽。主者导入营,令其自择。米逐囊揣摩,检得腰细足纤者一囊,负之以行。至逆旅起视,则闯然一老妪也,满面瘢耆,年近七旬。米悔恨无及,默坐床上,面如死灰。无何,一斑白叟,控黑卫载一好女子来投宿,扶女下,系卫于槽,即米之西室委装焉。相与拱揖,各叩里居姓字。叟自述:“刘姓,蛤蟆洼人,年六十七,昨以银四两,自营中买得一囊人,不意齿太稚,幸好颜色,归而著以纸阁芦帘,亦足以娱老矣。”米闻之,心热如火,惋惜良深。刘意得甚,拉米过市饮酒,米念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计亦得,乃从之去。

妪俟其去远,蹀躞至西舍,启帘入,女子方掩面泣,见妪乃起裣衽,秋波凝泪,态如雨浸桃花。妪诘其由,女曰:“奴平凉人,姓葛氏,年十七矣。父母兄弟,皆被贼杀,奴独被掠,逼欲淫污,奴哭骂,群贼怒,故以奴鬻之老翁,细思不如死休,是以悲耳。”妪叹曰:“是真造化小儿,颠倒众生,不可思议矣。老身老而不死,遭此乱离,且无端窘一少年,心亦何忍。适见尔家老翁,龙钟之态,正与老身年相当。况老夫女妻,未必便利。彼二人一喜一闷,不醉无归。我二人盍李代桃僵,易地而寝,待明日五更,尔与我家少年郎早起速行,拼我老骨头,与老翁同就于木,勿悲也。”女踟蹰不遽从,妪正色曰:“此所谓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一举两得之策也,可速去,迟则事谐矣!”解衣相易。女拜谢,妪导入米房,以被覆之,嘱勿言,乃自归西室,蒙首而卧。二更后,叟与米皆醉归,奔走劳苦,亦各就枕。三更后,米梦中闻叩户声,披衣起视,则老妪也。米讶曰:“汝何往?”妪止之,令禁声,旋入室闭户,以情告之。米且惊且喜曰:“虽承周折,奈损人利己何?”妪哂曰:“不听老人言,则郎君弃掷一小娘,断送一老翁矣,于人何益,于己得无损乎?”米首肯,妪启衾促女起,嘱之再四。米与女泣拜,妪止之,嘱:“早行!恐叟寤,老身从此别矣。”即出户去。米亟束装,女以青纱幛面,米扶之出店,店主人曰:“无乃太早发?”米漫应之曰:“早行避炎暑也。”遂遁去。翌日,叟见妪大惊,诘知其故,怒极,挥以老拳,妪亦老健,搒掠不少让。合店人环观如堵。叟忿诉其冤,欲策蹇追之,闻者无不粲然。居停主人曰:“彼得少艾而遁,岂肯复遵大路以俟汝追耶?况四更已行,此时走数十里矣。人苦不自知耳,人苟自知而安分者,竟载此妪以归,老夫妻正好过日,勿生妄念也!”叟痴立移时,气渐平,味主人言,大有理,遂载妪去。迄今秦陇人皆能悉之。

兰岩曰:妪为米谋,亦云忠矣。然亦天假之缘,故尔易易。世之极尽心力而卒不能有成者,岂少也哉?安得此妪,遍天下而调停之?

韩生宜君诸生韩某,年二十,资质韶秀。读书于玉皇庙之后阁,服役者,一小童而已。一日,童送食上阁,见生瞑目兀坐,寂然不动,以两指夹书一页,似欲翻阅者。亟唤不应,童心悸,呼道士入阁,视之,皮肉已寒,气已绝矣。道士大骇,告其家。家惟孀母并一姊,闻之,惊惶失措,急至阁,抚尸大骇。鸣诸官,邑宰刘公(士夫)往相之,一无伤损,唯阴囊肿起如猪脬,阳具青黑,坚硬如铁,自脐下中分一线,直至肛门,红似胭脂。老于仵作行者皆不能辨。讯道士及童,实不知情,大索阁上,亦无可迹,遂成疑案,事遂寝。后廉知生小有才,而渔色无厌,故有是报。

兰岩曰:渔色者,宜警是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