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大的弟弟名先昶,死于麻疹,是夭折。我父母虽然在闲谈中会提他们这个儿子,但于我毫无印象。我最感伤心的是我第二个弟弟先觉的死。他比我小十一岁,生于1941年。我离家上大学时,他刚十一岁,比我清秀、聪明、可爱。我弟弟的死,是我家的大变故,也是我心中永久的痛。
我上大学后,父亲在南昌,开始是经商、开公司,后来被安排在一家粮站当职员。家中只有我母亲和弟弟两个人。当时家中经济很拮据,我没有多少钱寄回家,父亲工资更低,留在家中的母亲靠卖一些旧家具或其他东西补贴家用。后来我弟弟高中毕业当了小学教员,母子相依为命,守着已经变得很小的旧居过活。
1962年夏天,家乡正发大水。鄱阳湖边,几乎几年就涨一次大水,从涨水到退水要几个月。那时,我姨住在我家。她家从来是租房子住,母亲讲,不如姐妹相伴。我姨家的表弟在邮局当邮差。有一天他们表兄弟到河边洗澡。我弟弟不会游泳,两个人是去洗澡。走在路上弟弟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一头栽到桥下。鄱阳是水路,过往的船很多,但没有人伸以援手,只要顺手拉一把,经过挣扎浮出水面的弟弟就不会淹死。可当时终年在水路上行船的人都很迷信,在水里捞人就是挡住淹死的死鬼寻找投生的替身,那么自己就可能当替身。他们绝不会救溺水的人,谁愿意当替身呢?我弟弟的死,对我年老的父母是致命的一击。我和姐妹都赶紧回家。我父母对着灵堂上弟弟的相片,天天撕心裂肺地哭喊、诉说,我们的劝说一点用处都没有,只有跟着流泪。这个弟弟是父母第二个儿子,父母对他比对我的感情更深,我从高中毕业后回家次数少,可这个弟弟短短一生就是在我父母眼前终日相伴。当时又是家里经济困难时期,母子相濡以沫,格外亲。弟弟没有了,家不成家,留着房子还有什么意思呢,物是人非,睹物伤情,不如卖了,断了念想。从此我母亲迁居南昌依我姐姐居住。后来父母都老死南昌,再也没有回到伤心地。
我和弟弟相处时间不长,我上大学时,他还是小孩,写得一手好字,春节时替人写大门的春联。他身体不好,医生说是肺病,为治病,我父亲可以说是卖光了家中的东西。病好了,高中毕业,当了小学教员。他曾给我写信要来北京和我同住。当时我是单身助教,经济也很困难,住在一间用作厨房的不足6平米的小房里,负担不起。当时都是低工资,刚毕业能好到哪里!至今我仍既悔又愧。如果当时我弟弟来北京与我一起,能继续上学,或找个事做,手足相依,即使再困难点,他也不会溺水而死。人生的偶然性太大,一个偶然机遇会改变命运:
青春十八少年郎,似是龙王觅东床。
传书柳毅去不返,终生思念满惆怅。
除这个最小的弟弟外,我还有几个姐妹。父母生于光绪年间,是皇帝的子民,传统思想很重,重男轻女。我姐姐读到高中就辍学,不久与我的表哥结婚。这个表哥是我二姑妈的儿子,我姑妈早孀,把儿子托给自己的弟弟照顾。我这个表哥一直在我家当店员。我父亲重亲情,我大姑妈的儿子,二姑妈家两个儿子,三姑妈家几个孩子都在我家做店员。此外,还有几个外姓店员。他们之间也会有矛盾。我第一次听到“黄马褂”这个词时不懂,后来才知道是指我的表哥们属于“皇亲国戚”的意思。这种半家族式的商行完全是旧式的,即使没有新中国成立后的公私合营,也不会有发展前途。
我姐姐出嫁时,送嫁的是我,由弟弟送嫁是我们当地的习俗。我舅舅家没有男丁,我两个表姐出嫁都是我送嫁,我嘛事不懂,任人摆布。当时出嫁最风光的是前面抬着花轿,抬着嫁妆,吹吹打打,送嫁的人坐在东洋车即人力车上。当时的东洋车其风光可能如同现今的宝马。我这位唯一由我送嫁的姐姐,新中国成立后参加工作,在工厂里当个小职员,直到退休。我姐夫2013年春去世。
我有三个妹妹。大妹比我小三岁,从小送给人家当童养媳。不远,就是隔壁一家开柴行的小康人家。不是家里养不起,而是不愿养,因为女孩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她公婆都是老实的平民百姓,待她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不是小说里受苦的童养媳,而是对等的联姻。大妹后来也走出家门,在商店里当了货员。2013年4月因胆囊癌去世。三妹,也是从小就抱给人家当女儿。养父是安徽人,在镇上一家大酱园当店员,一直没有孩子,所以收我妹妹当养女。当地有个风俗或者迷信,总认为抱个孩子后可以生育,一般会取个吉利的名字,叫招弟、望弟。后来,我妹妹的养父母家真的连续生了几个孩子,有男有女,也算是我妹妹带来的好运。有了弟妹,我妹妹在养父家仍然是最珍贵的。因为我家不是因为穷才把女儿送人,所以两家像亲戚一样地来往。这个妹妹后来顶替我父亲,在粮站工作。
我的大妹、小妹都是读到小学。二妹幸运点,高中毕业时,家里经济困难,父亲在粮站当小职员,工资很低;母亲和小弟弟在家靠卖家具贴补家用,因此父亲反对她继续考大学。我支持这个妹妹继续上学,后来她考上医学院。我那时升为讲师,稍宽裕点,可以寄点伙食费,但也少得可怜。二妹毕业后,当了医生。他们夫妇二人都是医生,看专家门诊,算是事业有成。
我们这代人是经过困难生活的。可我们的子女不同,生活条件好多了。学历都高,至少是大学毕业。有的在国外发展,有的在国内当高管,或当教授。至于第三代,简直是生活在蜜罐里还嫌不甜的人。比起我的姐妹们,看着第三代,很有感叹。
六十年前,我从复旦分配来人大,尚为一人。后来,我二妹的孩子考取清华。他可是个聪明过人又吊儿郎当的家伙。十七岁入清华建筑系,是我和我父亲亲自送他去报到的。即使是考试期间,每天照踢足球不误,眼镜不知换过多少副,都是球场业绩。毕业后考研究生,成绩优秀,可是那年刚好临时加试政治课。他以为是做样子的,草草完事,结果不及格。老师爱莫能助,感到可惜,把他介绍到另一个院校读研究生。临面试,找不到人,他到承德旅游去了。我到他宿舍中去寻他,还以为走进了垃圾场,门口堆放着久未清扫的垃圾。人终于回来了,刚下火车,就去面试,总算录取了。毕业后工作几年去了美国,现在在美国硅谷工作。我三妹的女孩考取对外经贸大学,男孩考取北外。而且人越来越多,另外两个外甥女,都在北京工作、安家,都有了孩子。看着妹妹一大家人,都有出息,我心里特别高兴:
负笈京城六十年,满桌欢声笑语甜。
逝者如斯东流水,一代更比一代强。
日行万步长伏案,无关名利爱书香。
头白齿豁不怜老,尚思为国写千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