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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初心(3)

桌上两盆水仙,花苞苞满得快撑不住了,就要开花了。我俯身过去,数了数,一盆里,有六个花苞。一盆里,有五个花苞。而这时,帕克和小狗,已坐到火车上,火车一路轰隆隆向前。画面安静,没有什么特别的。

如果说,最初帕克是因怜悯而收留了这只小狗,那么,随着他与小狗的共处,这种怜悯,已上升为怜爱了。善良与弱小相遇,哪里还有别的路可走?只能在一起,也只有在一起。他和它共食一小篮子的爆米花;他趴在地上,用嘴示范着,教它学捡球。他们的亲密无间,终于让一度对收养小狗持反对意见的妻子,也改变了初衷——她爱他,他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加上女儿的喜欢,这只流浪的小狗,正式成为他们家庭中的一员,取名八公。

日子还是从前的日子,日子又不是从前的日子了。生活中,多了许多的牵挂与惊喜,无论对于帕克来说,还是对于八公来说,相聚的日子,多么幸福。八公在与帕克的嬉戏中,逐渐长大,长成一只威武漂亮的大狗。不过在帕克面前,它还是童年时的那一只,天真无邪。它依赖帕克,简直须臾不能分离。帕克去上班,它非要跟着不可,这一跟,就跟成了小镇上一道风景。

每天早上,他们一起出发,前去小镇的火车站。一路上,他们尽情戏耍,风轻云淡。到了车站,帕克推开那扇通往火车的门,回头,跟八公挥挥手。八公默送着帕克的背影在门后消失,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身,自个儿回家。傍晚五点,它准时跑来火车站,等在站台上,接帕克下班。火车轰隆隆开过来了,门开,下车的人流里,帕克远远叫,八公!八公的狂喜,在那一刻,达到极点。它跳过去,尽情撒娇。满世界里,都跳动着他们的快乐。

这样的温情,深深打动了我。我坐下来,一心一意看他们的故事,任房间里一片狼藉。几朵水仙,终于挣脱外面裹着的一层胞衣,“啪”地绽开——花开原是有声音的。就像动物原是有感情的,谁对它好,它就对谁好,单纯、执着。

我在水仙花的花香里,继续看帕克与八公。一天天,他们持续着他们的“约定”,在车站分离又聚合。那样的风景,成了小镇车站站长、卖热狗的小贩、附近商店老板娘眼里最为寻常的景象。大家微笑着看,就像看车站旁长着的一棵树,就像看每天准时到达的火车。尘世的好,就是这样的,一点一滴,蔓延开来。

然而,有天早上,帕克去上班,八公却怎么也不肯跟他一道出门。它呜咽着,在地上打着转。帕克怅然若失地,一个人走向车站,边走边回头。在他推开通向火车的门,就要登上火车时,八公突然出现了。它嘴里叼着一个球,跑向帕克,那是帕克一直想教会它的技艺,之前,它一直没学会。这太让帕克惊喜与骄傲了。他推迟了登车,与它在车站上,玩起捡球的游戏,帕克把球扔出去,八公立即跑去把球给“捡”回来。帕克开心地对每一个路过的人说,瞧,它会捡球了!

我信,狗是有先知先觉的。小时候,我邻居家有狗,一天夜里,那狗突然哭叫不已。天明,那家的主人死了,脑溢血。这里的八公,应是早就预料到了的,这一次,将是它和帕克最后的欢聚。它调动了作为一只狗的全部智慧,想挽留住帕克,但终究,帕克是要走的,火车就要开了,他要去上班。

这一走,帕克再也没有归来,他倒在大学里的演讲台上,突发性的心肌梗塞。

他曾经待过的地方,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他的妻子,因怕睹物思人,悲伤地离开了他们曾经的家。他的女儿,彼时已出嫁。她开车回来,带八公走。车子经过了那么多的路,拐过了那么多的弯,她是要让八公,把曾经的记忆,丢在身后的。

新家也温馨,八公受到最好的照顾。然八公却待不住,它的脑海里,全是火车的轰鸣声。它离开了帕克女儿的家,顺着记忆,走回它的车站,走回它与帕克“相约”的地方。在五点的黄昏,在火车就要到站的时候。

门开,门关,那里都不再有帕克。它听不到帕克熟悉的呼唤,它的眼睛里,蓄着深深的悲伤。它等在那里,等在他们相聚的老地方,它是相信他会回来的。车站的人渐渐习惯了它的等待,他们给它送吃的。偶尔也停在它身边,一起忆一忆那个叫帕克的大学教授,他的儒雅,他的谦谦风度。他们对它说,教授永远也不会回来啦。它抬眼看看,仿佛听懂了,却依然固执地趴着,守在那里。

我的泪,终于抑制不住,汹涌而出。随着年岁渐长,我们早已忘掉流泪的滋味,以为这个俗世里,再也没有让自己疼痛的人和事了。我们把这样的人生,叫作淡定和从容。而事实上,内心的柔软一直在的,它被一只叫八公的狗唤醒。

树绿了黄,黄了绿……雪落在八公身上,雨打在八公身上,一天天,一年年。它坚守在那里,等着帕克归来,在黄昏的车站。九年的时间,无有更改,直到它老死在那里。

整部片子,没有过多的曲折,不过是些小场景、小事件,人在慢慢老,狗在慢慢老,情却没有老,且永远也不会老。它就是我们的生活,是被我们忽略掉的一些感动。它让我们对眼下平淡而寻常的日子,重又充满温情的期待,并且学会在生命与生命之间,传递爱,和忠诚。

感谢八公!

淡香暖风

它们静默一会儿,所有的花朵,都跟着笑起来。

黄昏时,路过街边的小公园,见到几个大人带着孩子在玩。

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努力挣脱他小母亲的手,沿着一条石铺的小径,跌跌撞撞向前奔去。他一边奔,一边挥动着双臂,咯咯咯笑着。他笑什么呢?他的前面是路,后面是路,路上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小径旁,有几棵花树,在开着花。

小母亲追上他,抱他入怀。小母亲叫,哎呀,你不要再跑了嘛。小孩子不听,又挣脱开来,下到地上,跌跌撞撞跑开去。一边跑一边笑,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我停下来,望他。他笑什么呢?笑得人的心里面,绿草茵茵。

道旁的几棵花树,定也奇怪着吧?它们静默一会儿,所有的花朵,都跟着笑起来。

路过的风也笑起来。

夕阳也笑起来。云彩也笑起来。

整个天地,都笑起来。

我也笑起来。

如此的淡香暖风,真叫人柔软。

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黄昏,我倚在老街上的邮局大门口,等我爸来接。

我们从乡下来,上街一趟不容易。我爸领我去吃了一碗馄饨,他办事去了,嘱我在邮局门口等他。

我站在那里,东张西望,一会儿看看街道,一会儿看看邮局里面的人,笑嘻嘻的,莫名的高兴。

邮局的柜台后,坐着三四个办公的人,他们沉默不语地做着事。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出去,一屋的静悄悄。

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抬头看看我,再看看我,忍不住问,小姑娘,你笑什么呢?

我不答话,只管笑我自己的。

中年男人愣一愣,不由得也笑起来。他对旁边人说,这小姑娘,爱笑。大家都抬头看我,看着看着,也都笑了。

后来,中年男人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摸了摸我的头,递给我一块奶糖,他说,好姑娘,你要一直这么笑下去啊。那时,奶糖对于乡下孩子,是稀罕物。我笑得山花烂漫的,收下,紧紧攥手心里。

我爸很快来接我了,半路上,我给他看那块奶糖。我爸很意外,问,他们为什么要给你奶糖呢?

我也不知道呀,我很开心地回。

多年后,我知道了,我的笑,给他们带去了淡香暖风。那块奶糖,是对笑的回报。

小鸟每天唱的歌都不一样

我们互不干扰。世界安好。

一只鸟在啄我的窗。

有时清晨,有时黄昏。有时,竟在上午八九点或下午三四点。

柔软的黄绒毛,柔软的小眼睛,还有淡黄的小嘴——一只小麻雀。它一下一下啄着我的窗,啄得兴致勃勃。窗玻璃被它当作琴弦,它用嘴在上面弹奏乐曲,“笃”“笃”“笃”,它完全陶醉在它的音乐里。

我在一扇窗玻璃后,看它。我陶醉在它的快乐里。

我们互不干扰。世界安好。

有一段时间,它没来,我很想念它。路上偶抬头,听到空中有鸟叫声划过,心便柔软地欢喜,忍不住这样想:是不是啄我窗子的那一只?

我的窗户很寂寞,在鸟儿远离的日子里。

街上有卖鸟的。绿身子,黄尾巴,眼睛像两粒小豌豆。彩笔画出来似的。

鸟在笼子里,啁啾。

我带朋友的小女儿走过。那小人儿看见鸟,眼睛都不转了,她欢叫一声:“小鸟哦。”跳过去,蹲下小小的身子看鸟。鸟停止了啁啾,也看她。

它们就那样对望着,好奇地。我惊讶地发现,它们的眼神,何其相似:天真,纯净,一汪清潭。可以历数其中细沙几粒、水草几棵。

小女孩说:“阿姨,小鸟在对我笑呢。”

有种语言在弥漫,在小女孩与小鸟之间。

我相信,那一定是灵魂的暗语。

我确信我家的屋顶上,住了一窝鸟。

深夜里,我写字倦了,喝一杯温热的白开水。四周俱静。我家屋顶上,突然传来嘈嘈切切的声音,伴着鸟的轻喃,仿佛呓语。我以为,那一定是一家子,鸟爸爸,鸟妈妈,还有鸟孩子。

我微笑着听,深夜的清凉,霎时有了温度。

我开始瞎想,它们是一窝什么样的鸟呢?是“泥融飞燕子”中的燕子么?还是“百啭千声随意移”中的画眉?或许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中的黄鹂和白鹭呢?简直活泼极了,翠绿、艳黄、纯白、碧蓝,怎一个惊艳了得?它们鸣唱着、欢叫着,发出天籁之声。

我没有爬上屋顶去看,它们到底是怎样的鸟。我不想知道。

它们一天一天,绵延着我的想象,日子里,便有了久久长长的味道。

故事是在无意中看到的。说某地有个退休老人,多少年如一日,用自己的退休金,买了鸟食,去一广场上喂鸟。

为了那些鸟,老人对自己的生活,近乎苛刻,衣服都是穿旧的,饭食都是吃最简单的,出门舍不得打车,都是步行。

鸟对老人也亲。只要老人一出现,一群鸟就飞下来,围着老人翩翩起舞、宛转鸣唱,成当地一奇观。

然流年暗换,老人一日一日老去,一天,他倒在去送鸟食的路上。

当地政府,为弘扬老人的精神,给老人塑了一铜像,安置在广场上。铜像安放那天,奇迹出现了,一群一群的鸟,飞过来,绕着老人的铜像哀鸣,久久不肯离去。

我轻易不落的泪,掉下来。鸟知道谁对它们好,鸟是感恩的。

有一段时间,我在植物园内住。是参加省作家读书班学习的,选的地方就是好。

两个人一间房,木头的房。房在密林深深处。推开木质窗,窗外就是树,浓密着,如烟地堆开去。

有树就有鸟。那鸟不是一只两只,而是一群一群。我们每天在鸟叫声中醒过来,在鸟叫声中洗脸、吃饭、读书、听课。在鸟叫声中散步。物欲两忘,直觉得自己做了神仙。

有女作家带了六岁的孩子来。那孩子每天大清早起床,就伏到窗台上,手握母亲的手机,对着窗外,神情专注。我问他,“干吗呢?给小鸟打电话啊?”他轻轻冲我“嘘”了声,一脸神秘地笑了。转过头去,继续专注地握着手机。后来他告诉我,他在给小鸟录音呢。“阿姨,你听你听,小鸟每天唱的歌都不一样。”他举着手机让我听,一脸的兴奋。手机里小鸟的叫声,铺天盖地灌进我的耳里来。如仙乐纷飞。

小鸟每天唱的歌都不一样,这句话,我铭记了。

孩子和秋风

孩子有本心。即便是肃杀的秋风,他们也给它镶上童话的金边,从中窥见生命的可亲和可爱。

我和几个孩子站在一片园子里,感受秋天的风。园子里长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我们的脚底下,铺一层厚厚的梧桐叶。叶枯黄,脚踩在上面,嘎吱嘎吱,脆响。风还在一个劲儿地刮,吹打着树上可怜的几片叶子,那上面,就快成光秃秃的了。

我给孩子们上写作课,让孩子们描摹这秋天的风。以为他们一定会说寒冷、残酷和荒凉之类的,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

一个孩子说,秋天的风,像把大剪刀,它剪呀剪的,就把树上的叶子全剪光了。

我赞许了这个比喻。有二月春风似剪刀之说,秋天的风,何尝不是一把剪刀呢?只不过,它剪出来的不是花红叶绿,而是败柳残荷。

剪完了,它让阳光来住,这个孩子突然接着说一句。他仰向我的小脸,被风吹着,像只通红的小苹果。我怔住,抬头看树,那上面,果真的,爬满阳光啊,每根枝条上都是。失与得,从来都是如此均衡,树在失去叶子的同时,却承接了满树的阳光。

一个孩子说,秋天的风,像个魔术师,它会变出好多好吃的,菱角呀,花生呀,苹果呀,葡萄呀。还有桂花,可以做桂花糕。我昨天吃了桂花糕,妈妈说,是风变出来的。

我笑了。小可爱,经你这么一说,秋天的风,还真是香的。我和孩子们一起嗅,似乎就闻见了风的味道,像块蒸得热气腾腾的桂花糕。

一个孩子说,秋天的风,像个调皮的娃娃,他把树上的叶子,扯得东一片西一片的,那是在跟大树闹着玩呢。

哦,原来如此。秋天的风一路呼啸而下,原是藏着笑的,它是活泼的、热闹的,是在逗着我们玩的。孩子们伸出小手,跟风相握,他们把童年的笑声,丢在风里。

走出园子,风继续在刮。院墙边一丛黄菊花,开得肆意流畅,一朵一朵,像新剥开的橘子瓣似的,瓣瓣舒展,颜色浓烈饱满。一个孩子跳过去,弯下腰嗅,突然快乐地冲我说,老师,我知道秋天的风还像什么了。

像什么呢?我微笑地看她。她的小脸蛋,真像一朵小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