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考中状元者要授予正九品京官丞事郎,差遣为签书某州(军)节度判官厅公事。三年后下一科进士发榜,再改授秘书省正字。文天祥回乡为父守丧三年,到开庆元年(1259)五月服孝期满,方由朝廷补授丞事郎、签书宁海军节度判官厅公事。弟文璧也于这一年考中进士,被授予迪功郎、临安府司户参军的官职,管理户籍和财务。
文天祥在官场上甫一亮相,就把自己推到了悬崖的边上。
九月,文天祥从家乡庐陵出发,由赣江乘船入鄱阳湖,出湖口入长江,经真州(江苏仪征)、京口(江苏镇江)前往临安赴任。
这是文天祥于当年第二次赴京。正月,文天祥曾陪着文璧到临安参加殿试,五月发榜后,兄弟俩先后被授官,因文天祥要求补行门谢礼后再赴任,便回乡等候廷旨。在京的那几个月,和此次进京后,他与弟文璧朝夕相处,下棋和诗,情意笃深,两年后文璧二十四岁生日时,还写诗感怀这一段岁月:“夏中与仲秋,兄弟客京华。椒柏同欢贺,萍蓬可叹嗟。”
陪文璧参加殿试期间,文天祥与同年及朝野友人多有交往,对守丧三年间的国政边情有了全面真切的了解。
在此期间,蒙军仗着西征纵横的霸气,于宝祐六年(1258)再度向南宋发起全线进攻。蒙军兵分三路,一路由号称“上帝之鞭”的蒙哥大汗亲自率领进攻四川,一路由宗王塔察儿率领进攻京湖,再一路命大将兀良合台自云南入广西北上。蒙哥计划以主力夺取四川,控制长江上游,继而顺江而下,与另两路大军在京湖会师,然后一举捣毁南宋的心脏——临安。
蒙哥率领的主力所向披靡,连克苦竹隘、长宁山城、青居山城,招降龙州、阆州大获城、运山城、大良山城等要地,自开庆元年(1259)二月起接连数月围攻宋军坚守的钓鱼城。而就在文天祥前往临安途中,忽必烈替代塔察儿统领的蒙军,正从黄州(湖北黄冈)沙武口突过长江天堑,对鄂州(湖北武昌)发起了攻势。
危急的边情重重地压在文天祥心上。从湖口驶入长江时,他站立船头,汹涌奔流的长江波涛,惊魂不定的南飞雁,庐山暮色,旷野上行人的疏落和驳杂野草,摄入眼帘的一切都使他感到疼痛和激愤,他不禁低吟长啸,赋诗一首:
长江几千里,万折必归东。
南浦惊新雁,庐山隔晚风。
人行荒树外,秋在断芜中。
何日洗兵马,车书四海同。
诗的调子闪烁着凄冷的秋霜,却韧持着一种信念的力量:大江东去不可阻遏,收复河山必有来日。此诗名为《题黄冈寺次吴履斋韵》,和吴潜诗韵,也有向吴潜抒发的意思。吴潜号履斋,是宁宗嘉定十年(1217)的科考状元,曾任理宗的右丞相兼枢密使,干了一年便罢相。父亲文仪安葬时,文天祥曾请他为父亲的墓铭篆盖,两人素有交情。吴潜刚直不阿,忠义爱国,早在与丞相史弥远论政事时便直言:治国的当务之急是“一格君心,二节奉给,三振恤都民,四用老成廉洁之人,五用良将以御外患,六革吏弊以新治道”。文天祥对他极为钦佩,视他为志同道合的忘年交。
长江历来被南宋视为抵御北兵的天险屏障,蒙军铁骑突破长江,烽烟滚滚,皇城朝野一片惊乱。而把持朝政的丁大全仍想隐瞒军情,把理宗蒙在鼓里。时任醴泉观使兼侍读的吴潜忍无可忍,向理宗具报前线实情,激愤地指出:“今鄂渚被兵,湖南扰动,推原祸根,良由近年奸臣士设为虚议,迷国误军,其祸一二年愈酷。附和逢迎,媕阿谄媚,积至于大不靖。”他进而坦陈对朝政的强烈不满:“盖自近年公道晦蚀,私意横流,仁贤空虚,名节丧败,忠嘉绝响,谀佞成风,天怒而陛下不知,人怨而陛下不察,稔成兵戈之祸,积为宗社之忧。章监、高铸尝与丁大全同官,倾心附丽,躐跻要途。萧泰来等群小噂沓,国事日非,浸淫至于今日。陛下稍垂日月之明,勿使小人翕聚,以贻善类之祸。”奸臣当道,朝臣都忙于巴结攀附,把国家的安危早抛在了脑后,是国运日下的祸根,扭转此局面刻不容缓。
此时,理宗宠妃贾氏的兄弟、枢密使贾似道为把丁大全搞下去,趁机夺取大权,也将鄂州军情捅给了理宗。
丁大全为人险诈,贪财好色,为儿子聘妻,见其貌美竟撬为己有的丑事,理宗也听说过一耳朵,但没想到他竟敢糊弄自己,如此天大的边关危情竟也敢隐瞒不报。理宗知情后龙颜大怒,把蓝脸丞相丁大全罢免,同时下“罪己诏”安稳人心,任命贾似道为右丞相兼枢密使,督师援鄂,并再次起用吴潜出任左丞相兼枢密使。
本来文天祥对此次赴京城履职,是抱着有也可无也可的心态的。为亡父守孝三年,实则二十五个月即可除服,去年八月就有人劝他给丁大全写信求官,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何必要急着做官呢?吉州知府也曾想出面代他申请,也被他谢绝。他曾对吉州通判陈卨说,自己自幼努力学习,参加科举考试,并非为了升官发财,只想切切实实为国家做些事情,自命“以孝悌忠信为实地,以功名富贵为飘风”。在他看来,如今官场在丁大全这些人的把持下脏浊腐朽,如何能施展自己的抱负?弄不好反玷污了自身清名,还不如在家读书,求得个内心清静的好。
文天祥到达临安,得知吴潜再任左丞相兼枢密使,顿时喜出望外,情怀大开。他马上给吴潜写了一封贺信,信中说:“以进士为名臣,两朝倚重;以儒宗为宰相,四海具瞻。天启圣衷,国有生气。”丁大全这样的奸佞擅权多年,而今以你吴潜这样的人出掌枢要,让人顿生揭开乌云阴霾,见到青天白日的清新舒畅。文天祥以“瞻依有素,慕恋惟深”的感情写道:你吴潜“光大而直方”,人们“皆知其清明”,你上任“举海内望其风采”,“公卿大夫,交笏相庆;儿童走卒,举手欢呼。顾中外不谋同辞,在古今未始多见”。这与其说是恭维的溢美之辞,不如说是文天祥痛快地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感受。
恭贺之余,文天祥也提出了希望:“今言路之不通,最为天下之大弊。缙绅以开口为讳事,城阙以游谈为危机。如人一家,情睽离而众侮起;如人四体,气壅底而百病生。多故之由,一类诸此。枰更子改,柁转舟移。惟从众谋,可以合天心;惟广忠益,可以布公道。尽解群疑众难之会,克有荣名成功之休,其惟我公,望在今日。”从众谋,广忠益,推行公道直道,开一代朝政新风,增强民族凝聚力,文天祥对此满怀热切的期待。
“喜当风云际会之秋,得囿天日照临之下”,此时文天祥信心十足,跃跃欲试,补行了门谢礼,向皇帝上了《门谢表》,“自揆读书,非为平生温饱之计;愿言竭节,用副上心忠孝之期”。表示要以自己的一贯志向和一己之力为国效劳。
尚未上任,文天祥便进入了角色,他针对抗击蒙军的时局,开始酝酿起草一份有关改革的奏疏,准备上奏给理宗皇帝。但就在即将上任的当口,文天祥又做了一件危及自身仕途,甚至身家性命的事。
忽必烈进击鄂州的消息传到京城,宋军匆忙组织义勇,招募新兵,在临安外围的要地增筑城堡。大祸将至的恐慌感蔓延朝野,宦官董宋臣一向专横跋扈,此时却胆小如鼠,他极力怂恿理宗迁都四明(浙江宁波),以避兵锋,说四明临海,一旦蒙军逼近可乘船避之,当年高宗皇帝就是从四明下海,避过金兀术追杀的。董宋臣的逃跑主张在朝中知情的大臣中遭到一片反对声。军器大监何子举对丞相吴潜说:“若上行幸,则京师百万生灵,何所依赖?”御史朱貔孙也说:“銮舆一动,则三边之将士瓦解,而四方之盗贼蜂起,必不可。”一旦迁都,百姓遭殃,军心瓦解。但谁都知道董宋臣是皇帝的心腹,虽是议论鼎沸,而皇帝却是木然不知,或充耳不闻。
按董宋臣的主张去做会是个什么后果,文天祥有自己的判断;董宋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非常清楚,民间盛传的一个段子最能体现民意,“一日,内宴杂剧,一人专打锣,一人扑之曰:‘今日排档,不奏他乐,丁丁董董不已,何也?’曰:‘方今事皆于丁董,吾安得不丁董?’”董宋臣与丁大全是一路货色,是狼狈为奸的一对,人称“董阎罗”。文天祥也知道,董宋臣“一时声焰,真足动摇山岳,回天而驻日也”,要是公开反对他,尤其是到皇帝跟前同他理论会有一个什么下场,是明摆着的事。早有监察御史洪天赐要求罢免董宋臣,上奏说:现在上下穷苦,远近怨疾,唯独贵戚和大宦官得享富贵,举天下穷且怨,陛下能和这些人共天下吗?理宗非但不准,反倒罢抑了洪天赐。还有侍郎牟子才,他看到皇上召妓进宫,不敢直说皇上,便上疏道:这都是董宋臣在引诱陛下。并呈上一幅《高力士脱靴图》,以启上悟。董宋臣见之大怒,向理宗哭诉说:牟子才把陛下比作唐明皇,阎妃比杨贵妃,而把臣比作了高力士,他牟子才却以李白自居。理宗从此冷落了牟子才。
而文天祥更知道,现今外患压顶,国难深重,其最大内忧是奸邪当道,言路不通,不破此黑幕铁幕万事皆休,任何举措都成空话。
置内忧外患而罔顾,为士大夫的良知所不齿!
文天祥决心不顾个人仕途,甚至是被杀头的危险,奋而冒死一谏。正如他后来写给同僚吴西林的信中所说,自己不揣愚昧,放胆上书直谏,如果能有助于危在旦夕的宗社解难,自己得祸与否全可不计。
由于尚未就任所授官职,文天祥便以“敕赐进士及第”的身份,借奉诏献书的机会,向理宗上了一道奏章——《己未上皇帝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