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正气:文天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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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书香起身 时艰铸魂(1)

夜已深了,在翠竹掩映的竹居里,六岁的文天祥还在背诵课文。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文天祥面颊上叮着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他全然不知,“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好。”父亲拍死叮在儿子面颊上的蚊子,说,“但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是讲行孝悌之道,是做一个仁人君子的根本。做人求道,须从孝悌做起。”

“那么,有子又是何人呢?”

“是孔夫子的弟子有若呀。”

父亲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夏夜的风是湿热黏稠的。一只飞蛾扑向灯火,跌落到油盏里扑翅挣扎。文天祥禁不住瞥了一眼。

父亲倏地板起面孔,说:“来,再背下一节。”

理宗端平三年五月初二(1236年6月6日),文天祥出生于江西吉州庐陵县富川镇。吉州扼湖南、江西两地咽喉通道,上可溯赣江挽闽广,下可至鄱阳湖畅达长江下游各地,经济与文化富集发达,素有“江西望都”之称,也被誉为“文章节义之乡”,地方官学、书院和乡塾村校齐立,读书求仕之风气盛行,“士相继起者,必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敢谏为忠。家诵诗书,人怀慷慨”,而“俗尚儒学,敬老尊贤,豪杰之士喜宾客,重然诺,轻货财”。

文天祥就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成长,他的启蒙老师是父亲文仪。

文仪,字士表,自号革斋,又号竹居,家中有些田产,算得上是个中小地主。

文仪“才思翩翩,威仪抑抑”,是个乡间读书人。他嗜书如命,家中藏书极多,见到好书,即使身上没钱也要脱下身上的衣服典当以购。一卷到手,就废寝忘食地苦读,孤灯一盏读到天色微明,又站到屋檐下去细认蝇头小字,真有董仲舒十年不窥园、范仲淹五年睡觉不脱衣的劲头。经年苦读使他学问渊博,经史百家无不精研,甚至天文、地理、医药、占卜之书也广有涉猎。他还热衷写作,毕生著有《宝藏》三十卷、《随意录》二十卷。

文天祥五岁那年,父亲就教他读书。后来,比文天祥小一岁的大弟文璧和小四岁的二弟霆孙也加入进来。

文仪治学严谨,读书凡到要害处都要用朱黄墨色校勘圈点,读后都要写笔记感想。他教子当然也极为严格,白天讲课,晚间督促背书,提问解惑,严寒酷暑,无一日懈怠。同时,他又认为“滞学守固,化学来新”,反对拘泥于陈旧古义固陋自守,主张在消化理解的基础上从书中读出新意来。为此,他在自己腰间的玉佩上刻了一个“革”字,人们因此称他“革斋先生”。一个“革”字,对文天祥的治学方法影响极深,后来他在赠友人的诗中写道,“袖中莫出将相图,尽洗旧学读吾书”,可见之一斑。一个“革”字,也可视为文天祥形成“法天地之不息”人生观的种子。

后来,文天祥回忆少年学习时光说:“天祥兄弟奉严训,早暮侍膝下,唯诺怡愉,不翅师友。或书声吾伊,或敛襟各静坐潜讽,或掩卷相与戚嗟人情世道……天下之乐莫如焉。”兄弟早晚在父亲身边读书、思考,探讨社会民情和时事世道,真乃人间的至乐呀。

文天祥兄弟少时学业主要得之于父亲亲授,他们稍大时,父亲也曾为他们聘请“名师端友”,如胡鉴、王国望、朱涣、萧粹叔等人。他们也曾到位于泰和梅溪的外祖父曾珏家,拜曾凤为师。那段时间,他们常与当地的孩子去梅溪下泽的曲江亭上读书,这些小伙伴后来多半科举登第取得功名,文天祥觉得这事挺蹊跷神秘,说:“亭之有功,斯文乃如此,非山川神物之灵,有以默相乎?”

文仪的家境虽属小康,一大家子用度,加上文仪乐善好施不计后路,年成不好时手头便吃紧,请老师也就成了很大的负担,以至夫人曾德慈变卖了自己的首饰以资学费。但终不能持久,请不起老师了,只好还由自己教。文仪把藏书都拿出来,作了一番梳理,设计了更为严谨合理的课程,指导文天祥兄弟“抉精剔华,钩索遐奥”,日夜不倦地在书中汲取营养。文仪还把读书做学问的警语写在纸上,贴满了门窗和墙壁,让孩子们抬头可触,时时得到鞭策和激励。

在严父的教育下,文天祥如饥似渴地从前人典籍中吸吮着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知识和智慧、美德和义理。他后来在《复汪安抚立信》的书信中写道:“某少也驱驰,尝有意于事功,鸡鸣奋发,壮怀不已。”这种刻苦学习的志向,从他后来写的一首诗中也可感受到:

东家筑黄金,西家列珊瑚。

叹此草露晞,良时聊斯须。

古人重孜孜,殖学乃菑畲。

彼美不琢雕,椟中竟何如?

空同白云深,君子式其庐。

棐几照初阳,垂签动凉嘘。

方寸起岑楼,一勺生龙鱼。

辰乎曷来迟?竞诸复竞诸!

金银财宝和珊瑚富贵,都像草露和好时光那样易逝,学习要像古人种田那样勤奋扎实,否则就是美玉也会毁弃在木匣里。方寸之木能起高楼,杯水之积可纵鱼龙,光阴似箭,要抓紧再抓紧呀!

文天祥天赋聪颖,加之刻苦,学业进展既快又扎实。父亲就专心教授文天祥,再放心地由他转教诸弟。

父亲文仪是个饱学之士,同时又是个践行修身的君子。

在文天祥的记忆里,有一件事对他影响很大。那一年,文仪正筹划盖房子,准备的木料堆在院墙边,都跟院墙一般高了,但就要动工时,突发瘟疫,一下子死了许多人,穷人死后无力安葬,只得露尸荒野,文仪见此情形十分伤感,说“吾可无居,人不可无殓”,于是请来木匠,把建房用的木料打成棺材,无偿送给这些穷人家办丧事。事后,文仪让文天祥读北宋人钱公辅写的《义田记》,文中说到春秋时齐国贤相晏子乘坐瘦马拉的破车,心中却惦着接济穷书生;还说到范仲淹购买“义田”,用以供养、救济全家族的人,使他们有饭吃,有衣穿,嫁娶丧葬都能得到助益。文仪说,《义田记》说得好,世上有许多地位显赫的人,拿着万钟俸禄,住豪宅,穿华服,尽享声色女乐,却不要说别人,就连同族的人,也不让进他家的门,任族人拿着壶瓢讨饭,饿死在沟中,他也不管。这些人都是罪人啊!做人不能这样,做人要像晏子和范文正公那样心怀仁义才行。

文仪的仁爱之举都是发自内心的,都是真诚的。旱涝病虫灾荒年景,他把自家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赈救饥民。有人临死前忧心遗孤无依,他就领养下来,并按承诺把遗孤照管成人。逢到科举大比之年,他倾其所有甚至借钱资助穷士子们赴考。他将田地租给佃农耕种,佃农却赖租不缴,按宋朝法律,是可以告官催租的,但他宁可让佃农赖账,也不忍告官。一些租用他家园圃、鱼池的人也起而效仿,也不肯交租,他也不与之计较。有人讥笑他太迂太窝囊,他释然道:“彼贫且殆,吾奈何捃之?”亲友向他借贷,借多还少也不在乎。有人私自拿他的资产外出经商,亏了本回来,他不仅不追究,反而终身给予接济。

在家中更是如此。文仪的亲生父母是文时习和梁氏,因叔父文时用无子嗣,就把他过继给叔父为子。对养父文时用、养母邹氏,他视为亲生父母,嘘寒问暖,日夜侍候。对文时用的继室刘氏也关怀备至,视为亲母,相处得和谐融洽。

文仪遂被称为“有德君子”,远近闻名。

父亲无论是在治学上,还是在做人上,都是当之无愧的老师。他的正直善良,潜移默化地流贯在文天祥的血脉里,滋养着他的性情。

学而优则仕。天下的莘莘学子,须经科举考试以求自奋之路。宋理宗宝祐元年(1253),文天祥十八岁这一年,参加了在庐陵县城举行的县学考试,以《中道狂涓,乡原如何》一文,一举夺得头名。

在此之前,他曾到距家一百多里的侯山学馆求学。随着学业增进,单靠在家里学是不够了,为了扩充知识,他与大弟文璧去到侯山的学校学习。就是在侯山求学时,他在山脚的红土坡上种下五株柏树,把其中的一株倒植,对一帮同学说出了那句雄心勃勃的话:“吾异日大用,尽忠报国,此柏当生!”

也正是在这段时间,文天祥曾往游吉州乡校。当他到学宫乡贤祠,瞻仰供奉在那里的欧阳修、杨邦 、胡铨等人的遗像时,顿觉热血沸腾,大声喊出了那一句将贯穿他一生的豪言壮语:“殁不俎豆其间,非夫也!”

欧阳修、杨邦、胡铨是什么人?“儿时爱读忠臣传”的文天祥再熟悉不过。他们都是庐陵的骄傲。欧阳修以风节自持,“论事切直,人视之如仇”。杨邦被金兵俘虏,拒绝诱降,以头触柱相抗,终被剖心而死。胡铨反对宋高宗向金朝求和,冒死乞斩秦桧,被以“狂妄凶悖”罪名押解昭州(广西平乐)管制。他们都是风骨凛然,一身正气的乡贤志士,死后皆谥“忠”,在他们的身上,熔铸着士大夫的人格境界。

文天祥在侯山学馆和吉州学宫乡贤祠说的这两段话,抒发了他的远大抱负,也表现出他刚烈不折的个性趋向。

如果父亲文仪在场,他一定会感到吃惊。

父亲的理想抱负,是像《义田记》里说的范仲淹那样,显贵后购买“义田”来供养救济全家族的人,并能达到宗族同居共财的规模次第。

为此文仪曾感叹说:“我得志,当仿此行之”,“使吾族吾亲吾乡人休休有余,至愿也。”

文仪的性格也很温和。写文章从不用尖刻的字眼,文风温雅敦厚。平时总是意态从容,言谈含笑,满面春风。与人交谈,即使触及不平之事,仍是语气平和,情绪不为波动。有人做了亏心事,他也不批评揭发,更不向外张扬。即使对为非作歹的人,也总是以怀仁之心,友善对待,循循善诱地开导他们。

文天祥与父亲的理想抱负和个性取向差异这么明显,而且这种差异将越来越大,后来竟至到了各执一端可用水火之分来形容的地步。其中的原因何在?

虽说父亲也要求他写文章须有风骨,有正气,如见文章缺乏新意和骨气,便不高兴,“必维以法度”;虽说对天祥影响很深的外祖父曾珏胸怀坦荡,议论刚正,当面批评人不留情面;虽说天祥出生时,祖父梦见一小儿乘紫云而下又腾空而去,预示出他的天赋非同一般,家族因此对他寄予厚望……然而,这些就是原因的全部吗?

文天祥“长读圣贤之书”,“儿时爱读忠臣传”。于此是否应看到,除了家庭影响和生命密码固常易变的奥秘外,文天祥志向和性格的形成还得之于他读的书,还得之于他遇上的另一位老师——一个民族危机愈演愈烈的时代呢?

文天祥的远祖文时,是汉景帝时蜀君太守文翁的后裔,五代后唐庄宗同光三年(925),以武功授帐前指挥使轻车都尉,领兵打下洪州(江西南昌),便在江西地方扎下了根。

文时的孙子文光大,由国子监上舍赋魁,授承事郎、郴州判官。文光大之子文彦纯,官任桂阳县令。文彦纯之子文卿登异科进士,官至吉州知州。文卿之子文蒙,博古知今,轻财重义。文蒙之子文炳然,热心教育,为人师表,曾与丞相周必大交游。文炳然之子文正中,有学不仕。文正中之子文利民,承袭祖风,“习先世儒业”不仕。文利民之子文安世,生有两子,文时习,文时用。长子文时习与妻子梁氏生有三子,文行、文仪、文信。次子文时用,“仁礼存心,仪型乡邑”,娶本里邹氏为妻,继娶刘氏,因无子息,就以兄长文时习的次子文仪过继为子。

到了宋理宗端平元年(1234),文仪娶泰和县的曾德慈为妻,两年后生长子文天祥。后又生文璧、文霆孙、文璋三子,并有文懿孙、文淑孙、文顺孙三女。

文天祥出生和成长的时代,正逢南宋王朝内忧外患危机重重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