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正气:文天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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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宦海颠仆 山居忧国(3)

这次被罢官,使文天祥对官场的丑陋更加深恶痛绝。如前所述,他给友人朱埴写了一封信,满腔的怨愤倾注笔端:

仆十年受用,顺境过当。天道反覆,咻者旁午。七八月以来,此血肉躯如立于砧几之上,齑粉毒手,直立而俟之耳。仆何所得罪于人?乃知刚介正洁,固取危之道,而仆不能变者,天也!

这段话是痛诉,又像是在言志。“仆十年受用,顺境过当”,这反讽的言辞中激溅着冤愤,七八个月来,又何止七八个月,而是十年来,自理宗景定元年(1260)任建昌军仙都观主管,而秘书省正字,而殿试考官,而著作左郎,而知瑞州,而江西提刑,而尚书左司郎官,而知宁国府,而军器监兼崇政殿说书,兼学士院权直,兼玉牒所检讨官,自己一路追求内圣外王的人格理想,以忠君报国的社会担当,坚持行公道直道,犯颜皇上,乞斩董宋臣,对抗贾似道,因此在人心狡诈险恶、是非黑白颠倒的官场上四次罢官,三次被逐,于此也不会屈服,不能夺志,反而愈挫愈奋、愈斗愈勇,誓不与巧佞邪媚的鸟兽同群,誓不与曲学阿世之辈为伍,立于天地本性不改,纵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某生而肮脏,分也嵚崎。”肮脏原意指高亢刚直的形象,文天祥在诗文中多以肮脏自况:“肮脏难合,今世道病。”“我生独肮脏,动取无妄疾。”“伏念某,学极支离,性惟肮脏。”“某肮脏一世之沉浮人也。”对假道学盛行、士大夫日益无耻的官场,文天祥表示:“某碌碌不如人,独有愚憨,不能改其素。”发誓要自拔于流俗,坚持自己的操守。

罢令下与不下,文天祥都打点好了行李,绝尘而去。

回到家乡富川正是九月,文山用斑斓的景色和温馨的情调拥抱了他。此后写的《山中六言三首》,描写了这样的意境:

两两渔舟摇下,双双紫燕飞回。

流水白云芳草,清风明月苍苔。

鹤外竹声簌簌,座边松影疏疏。

夜静不收棋局,日高犹卧纱厨。

风暖江鸿海燕,雨晴檐鹊林鸠。

一段青山颜色,不随江水俱流。

无论春夏秋冬,这就是文天祥心中的文山。自咸淳六年(1270)九月回到文山,他就在这样的氛围中读书写作,邀友人来山中饮酒和诗、弹琴赏景、钓鱼游泳,直到咸淳九年(1273)五月赴任湖南提刑,过了两年半闲云野鹤的日子。

在山中修一座山庄,是文天祥的一个心愿,但许多年只断断续续修了亭、桥和山路。这次回到文山,终于建起了住宅,其坐北朝南,占地一亩左右。

厅堂上梁之日,他依照俗例写上梁文,把文山山庄比作李愿在太行山上的盘谷,朱熹在武夷山上的桃源,以及白居易在庐山上的草堂。他将在此“举寿觞,和慈颜”,“濯清泉,生茂木”。

山庄竣工,他把家眷接进山,奉亲课子,在青山绿水间同享天伦之乐。

文天祥有三位夫人,正室欧阳氏,次夫人颜氏与黄氏。与三位夫人共育二子五女。长子道生,次子佛生,五女依次为柳娘、环娘、监娘、奉娘与寿娘。根据现有记载,长子道生咸淳二年(1266)九月生,次子佛生咸淳三年(1267)正月由黄氏所出,柳娘与环娘也在这一年由颜氏所生,另三个小女生辰不详。还可以肯定的是,前四名子女都是在上一次被罢官回乡,开辟文山期间出生。

这次在文山生活的两年半时间里,道生、佛生、柳娘与环娘的年龄都在四五岁到七八岁之间,正值启蒙年龄。可以想象,文天祥一定会像父亲文仪一样,对孩子开始了严格的早期教育。文天祥后来写道:“予二子,长曰道生,资性可教。” 大弟文璧后来也记述道:佛生“为儿有巨人志,及成童,双瞳炯然,天资俊伟,书过辄成诵,父老畏其岌嶷”。文天祥对二子抱有美好的期待。

还值得一提的是,与友人下棋也是这个时期的一大乐趣。文天祥爱下棋,竟自创了四十局势图象棋棋谱,“公平生嗜象弈,以其危险制胜奇绝者,命名自‘玉金鼎’至‘单骑见虏’为四十局势图,悉谶其出处始末。玉盖公所居山名也”。他棋瘾很大,夏天喜欢以意为棋盘,在水里与人下盲棋,一局接着一局,下得久了,对手因在水中泡得吃不消都跑了,他却愈久愈乐,早晚乐在其中,还常烫酒品棋。

文天祥嗜棋,对手无人能敌。他的棋艺有多高超?他有几个常在一起下棋的棋友,一是周子善,一是肖耕山,还有邻里刘沐、刘定伯。按文天祥的排名,他自己的棋艺第一,周子善第二,肖耕山第三,最后一名不好排,就让刘沐与刘定伯并列第四。刘定伯“嗜弈,最入幽眇,兔起鹘落,目不停瞬,剥解摧击,其势如风雨不可御”,棋艺如此潇洒也只能排末尾;而刘沐的棋艺更是“坐踞河南百战雄,少年飞槊健如龙”,他竟要“穷思一日夜”方能与文天祥对垒,可见文天祥的棋艺之高。

由此看来,山居的日子就像山中的风景一样斑斓美好。

文天祥的心情,真的就是这山中生活的镜像吗?这真的就是他的美好生活吗?

起初或许是这样,他刚从糜烂险恶的官场归来,需要宁息心中的郁愤,安顿与调养屡屡受到的创伤,他在给友人刘民章的信中写道:“诗云‘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又云‘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青山屋上,流水屋下,归来自有乐地。”但这绝不是他的追求,这样的生活不合他的品性,退居文山是迫不得已的事。他在给另一位友人卓大著的赠诗中曾表露:“天之生贤才,初意岂无为。民胞物同与,何莫非己累。”在文山,他的内心深处,仍时时忱念着百姓忧乐,忱念着国家的安危和命运,期望能补世益时,在肩头承担起一份责任。

就在文天祥回到文山的当年,江南多地逢大旱,吉州粮食歉收,交了官府的征粮,农户所存无几,人们纷纷跑到邻县龙泉、永新买米,两县也不宽裕,不让粮食出境。以往遇到灾情,文家还开仓接济乡民,这年也拿不出粮食来。文天祥急乡民所急,想方设法解饥荒之困,听说赣州粮食丰收,因知州李雷应与自己是同年进士,就写信向李雷应求援。写了信还不算,因赣州山多地少,正常年份产粮不及吉州,对粮食出境管控很严,怕自己一个赋闲之人说了力度不够,又请知吉州江万顷写信与李雷应通情。江万顷是知州,又是江万里的弟弟,面子恐怕要大些。此事可见文天祥关切民生的殷诚之心。

文天祥回到文山的第二年,咸淳七年(1271),忽必烈在巩固了内部的统治地位后,正式建国号为“大元”。这一年,蒙古军加紧了对战略要地襄樊的攻势,并为切断宋军援路和粮道,调动各路兵马把守在水陆要道。六月,击败宋将范文虎率领的十万趋援舟师,夺战船百余艘。不久,又击溃夏贵的兵马,缴获舟船数百。

前线吃紧的消息传到文天祥耳中,在他心中掀起阵阵狂澜。他在诗中写道:“故人书问至,为言北风急。山深人不知,塞马谁得失?挑灯看古史,感泪纵横发。”国难当头,自己却羁留深山,只能从书中的历代兴亡史联想到国运,徒抛感愤的泪水呀。他又写道:“青春岂不惜?行乐非所欲。采芝复采芝,终朝不盈掬。大风从何来,奇响振空谷。我马何玄黄,息我西山麓。”谁愿在山中空挨这无聊的时光?前线的消息震动山谷,而我就像病马被缚住了奔腾的四蹄呀!

“少年成老大,吾道付逶迤。”痛苦啊,痛苦啊!国难当头,大丈夫当挺身而出,或运筹于帷幄或驰骋于疆场,尽一己之力杀敌立功,然而自己却被奸臣贬谪山中,难道少年时立下的宏愿就这么付诸东流了吗?“终有剑心在,闻鸡坐欲驰。”焦虑啊,焦虑啊!雄心壮志虽屡经顿挫,却丝毫未减,虽身处江湖,却心存魏阙,当年晋朝的爱国志士祖逖和刘琨心怀澄清中原之志,闻鸡起舞相互激励,如今想起他们就心驰神往,热血沸腾,随时准备投奔战场,报效国家呀。

时危一日紧似一日。咸淳八年(1272)三月,刘整、阿里海牙统领的元军攻破樊城外郛东土城,宋守军两千余人全部战死。此时,经过四五年之久的围困,襄樊城内食盐、柴薪、布帛等物资极度匮乏,形势万分危急。到了这个时候,被派增援襄樊的殿前副指挥使范文虎,仍不听李庭芝调遣。援军上不去,万般无奈,李庭芝只得悬重赏从襄阳、郢州、山西招募骁悍善战的民兵三千人,以智勇服众的张顺、张贵为都统,组成敢死队,摧毁元军拦截江面的数百根铁链,突破重围,终于在五月二十五日黎明抵达襄阳城下。张顺在战斗中身中四枪六箭,死后还怒瞪双眼,满脸杀气。

八月,张贵派人潜水出城,到郢州向范文虎求援,约定在龙尾洲会师。范文虎本是奉贾似道之命前来牵制李庭芝的,他曾给贾似道写信说:“我将兵数万入襄阳,一战可平。但愿无使听命于京阃(指李庭芝),事成则功归恩相矣。”他表面上答应了张贵的请求,却于会师之日前夕退后了三十里。而元军却因得到宋军逃兵的报告,事先设下埋伏,当张贵率水军拼死破围而出,进至小新城时,遭到迎头拦击,致全军覆没,张贵身受数十创被俘就义。

襄樊风雨飘摇。整个南宋风雨飘摇。

而报国无门的文天祥却有劲使不上,有志无处伸,山中的死寂受够了,当初悠闲的心情早已荡然无存。他真实的内心愈来愈凸显出来。他在给友人谢爱山的诗文中写道:“桑弧未了男子事,何能局促甘囚山。”溪山泉石四妙毕具的文山,而今在他看来,石已经成了压在心头的心事,泉是映照憔悴的镜子,溪是匆匆流逝的岁月,山壁就像牢狱难以逾越的围墙,文山已经成了锁住男儿志向的囚山了。但这又能如何,他的胸中仍燃烧着希望和激情,“簸扬且听箕张口,丈夫壮气须冲斗。夜阑拂剑碧光寒,握手相期出云表”。那些奸佞小人的诽谤排挤算得了什么呢,大丈夫气冲牛斗,以月为石磨利寒光闪闪的龙泉剑,随时准备冲出山门驰国杀敌!

他也曾托人向朝廷表达心意。听说长江要津江洲(江西九江)知州空缺,便想去江州,为此写信给江洲友人李与,让他代为与朝廷疏通。“相望一方,精神驰往” ,他的心情是迫切的,结果却不了了之。

朝廷似乎也没忘记他。咸淳七年(1271)冬至,朝廷任命他为湖南运判,可前脚任命刚到,后脚罢令也到了,还没赴任,就被台臣陈坚奏罢了。这也是他第五次被罢官。

明代学者罗洪先在为重刻《文天祥全集》写的序中总结说:

始,先生弱冠及第忧归。四年,授京兆幕,未上而边遽起,董奄力主和议,首应诏数其罪,乞斩之,以安社稷,且自罢免。既改洪州,复自罢。寻用故事,以馆职召,进刑部郎,而董奄复用,即又上疏求罢。自知瑞州,转江西提刑,为台臣论罢。后兼学士,为福建提刑,即又连论罢,如江西。已而,权学士院,草制忤贾似道,嗾台臣劾之,罢其少监。及除湖南运判,又论罢之。遂引钱若水例,致仕去。

他为此评述说:“人之遭蹉跌者,往往回顾而改步。三已不愠,古人难之。今罢而仕,仕而复罢,经历摧创,至于六七。志愈坚,气愈烈,曾一不以自悔,此其中必有为之所者矣。”

文天祥终于病了,被郁闷击倒了,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友人来信慰问,他回信说:“山中度日如年,落叶肖肖,凉月堕砌,起视寥泬,安得知己,握手长吟,写胸中之耿耿,以相慰藉耶?”在山中的每一天都经受着煎熬,个中的痛苦有谁能知?然而天地不息,他的心志亦不息,他仍然“梦与千年接,心随万里驰”,仍是“睡余吸海龙身瘦,渴里奔云马骨高”。他无时无刻不想振衣而起、吸海奔云。

咸淳九年(1273)正月,与他感情深挚的欧阳守道老师病逝了。噩耗传来,文天祥大恸,亲往戴孝追悼,并写了《祭欧阳巽斋先生》一文。老师治学“求为有益于时用,而不为高谈虚语,以自标榜于一时”;老师道德高尚,“常恐一个寒,常恐一人饥,而宁使我无卓锥”。这样的人本应受大用,但却落寞一生,至死家无一钱。文天祥甚为不平,“以先生仁人之心,而不及试一郡,以行其惠爱;以先生作者之文,而不及登两制,以仿佛乎盘诰之遗;以先生之论议,而不及与闻国家之大政令;以先生之学术,而不及朝夕左右,献纳而论思”。

公道直道何在!老师身上有自己的影子,自己身上有老师的影子。他为欧阳守道鸣不平,也在宣泄胸中的块垒,宣泄着自己胸中之耿耿。

也就在这个月,朝廷任命他为湖南提刑的诏令传到了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