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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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朱说种种(3)

令人欣慰的是,这是真的,这有《范仲淹全集》中的《齑赋》作证:“陶家瓮内,腌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角、徵。”一个人能从普通腌菜中看出变幻无穷的美丽图画,能从普通的咀嚼中听出天籁般的美妙音乐,这个“措大”容易吗?他得看过多少遍、吃过多少回,方可把“划粥断齑”的人生经历推向化境呢?

就依“澧泉寺苦读”说,还连带出一段传世佳话:窖金赠寺。史出何典?谁人首发?还是纯属传说?如今不好判定,但几乎所有的为范作传者,都引用不辍。且看《章丘县志》如何记载——范仲淹“见窖金不发,及为西帅,乃与僧出金缮寺”。朱鸿林先生将此予以阐发,生动感人得足可作为青少年德育教材,不妨详为转来[12]。

寺院住持见范仲淹家贫笃学,每天赠饼充饥。一天深夜,范仲淹正在埋头读书,忽见一只老鼠正在拖走他的饼子。他立即追赶,见老鼠钻进殿前那株老荆树东边的洞穴去了,他立刻找来铁锹刨鼠洞,刨着刨着,见下面有个地窖,扒开土石一看,啊,原来是一窖黄灿灿的金子。仲淹一点没有被这么多黄金所动心,连忙埋好。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又有一只鼠儿偷饼,钻进荆树西边一个洞穴去了,结果又发现一窖白花花的银子。仲淹照样予以掩埋。

二十年后,范仲淹官拜龙图阁直学士,奉旨出征西夏。这年,澧泉寺遭了大火,寺院几乎被烧光。住持想修复,但又身无分文,一筹莫展,苦闷中忽然想起身居高位的范仲淹,于是立即打点行装,一路化缘西行,跋山涉水直奔延州而去,不日到了帅府。仲淹见到老僧十分亲切,待若上宾,问寒问暖,关怀备至,并且尽量抽出时间与老僧交谈,一块弈棋,一起用斋饭。老僧住了些日子,见仲淹与士兵同甘共苦,生活十分俭朴,求助的事也就没有开口。又住了几天,老僧提出要回寺。仲淹因为边事繁忙,也没有强留,临行,取出一包茶叶相赠。

老僧回寺,看到眼前残垣断壁,一片废墟,想想自己千里跋涉一无所获,心中不免有点酸楚,看看茶叶,这有什么用呢?便随手丢在一边。长山知县听说老僧归寺,专程赶来打听范公情况。老僧不敢怠慢,可又无力接待,忽然想到那包茶叶,便打开包装。一时,老僧呆住了,原来里头有范仲淹的一封信,上面写着一首小诗:“荆东一池金,荆西一池银。一半修寺庙,一半斋僧人。”老僧立即派人去刨,果然刨出一窖黄金一窖白银。

钱有了,澧泉寺修复了,余下的钱买了三百多亩庙田,僧人们自耕自食,安然修行。

有意思的是,与此大致相似的故事,还有一种“安乡版”。童年范仲淹随继父宦游安乡时,不是有个兴国观村学吗?故事由此开端。说是有一年,兴国观不幸失火,变成了一片废墟。想重修却凑不起钱。这时有人建议,范仲淹如今做了大官,何不求助于他呢?安乡上下达到共识,特派范仲淹的同学潘安生前往。

且说潘安生到了京城,见了范仲淹,也把自己的目的告诉了他。但范仲淹却说:“我自幼家境贫寒,你是知道的。如今,我虽然做了官,也没有积蓄,实在对不起。”

潘安生听了这话,心里凉了半截,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范仲淹看到老同学脸色大变,心里也有点难过。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着,思考着,突然,他抬起头来,问潘安生:“我们的学堂现在哪里?”

潘安生:“还在兴国观东厢房呀。”

范仲淹:“我当时坐在哪里?”

潘安生:“你坐在靠后面的窗户边。”

范仲淹:“你没记错?”

潘安生:“我肯定。”

范仲淹:“现在还找得到这个地方吗?”

潘安生:“找得到。”

范仲淹:“好,你马上回去,就在我的座位下,埋着一缸银子,足够修兴国观了。”

潘安生高兴得跳了起来,说:“那是你家的银子吗?”

范仲淹:“不是的。”

潘安生:“那你怎么知道的呢?”

范仲淹:“有一天,我打扫学堂,发现我的座位下有一块土地松了,原来下面有个洞,洞里藏着一缸银子。”

潘安生:“那你为什么不用呢?”

范仲淹:“不义之财怎么能用呢?”

潘安生回到安乡,果然挖出了一缸银子,家乡父老无不欢喜。不久,一座重修的兴国观终于面世了。

你看这安乡版,有人名、地名、对话、细节……峰回路转,曲折生动,有头有尾,而且是由县方志办提供的。它与澧泉寺版交相辉映,把童年范仲淹都要推上道德化境,也足见其在后人心目中享有多么崇高的礼遇。

还是回到澧泉寺苦读。这期间有件事必须提及,就是“拜见姜遵”。说意在“必须”,那是后面还要以此说事,与“独不见皇帝”相对比,探讨青年范仲淹的人生价值取向,极为重要。

姜遵此人,宋史有传。

姜遵,字从式,淄州长山人。进士及第,为蓬莱尉,就辟登州司理参军,开封府右军巡判官。有疑狱,将抵死,遵辨出之。迁太常博士,王曾荐为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开封府判官。……仁宗即位,徙滑州,为京东转运使,徙京西。未几,以刑部郎中兼侍御史知杂事。建言三司、开封府日接宾客,废事,有诏禁止。历三司副使,再迁右谏议大夫、知永兴军。……召拜枢密副使,迁给事中,卒。赠吏部侍郎。遵长于吏事,为治尚严猛……

推算下来,范仲淹在澧泉寺期间,姜遵已然中进士快十年,是在中央机关工作的高级官员了。在范仲淹看来,自己身边这位乡贤,靠刻苦读书高中进士,这份成功不就是自己的榜样吗?抓住机会拜见这样的人物,那是他发自内心的一种精神需求。据史料记载,拜见姜遵的过程是这样的:这天,范仲淹听说在京城做谏议大夫的姜遵回乡探亲来了,这可是他一直以来尊崇的偶像,绝对不能丢掉这一拜见良机。于是,他便约了几位学友,前往姜家庄。姜家庄位于长山县城东面十里,现在归属淄博市周村区大姜村。成功人士姜遵对家乡粉丝们的造访相当开心,不但热情款待,开诚布公交谈,还执意留饭,请这伙青年学子美撮一顿。这顿姜家饭,不知会让范仲淹他们长出多少精神能量。有时候,真不能小瞧一顿饭、一次偶然会面什么的,可能成为某人终生记忆或一辈子的转折点,也说不定啊。

据史料说,这一次家乡会,姜遵本人对范仲淹印象极佳,回到内室对夫人感慨地说:“这位朱学究,年虽少,奇士也,将来不惟为大官,将立盛名于世。”[13]后来的历史证明,姜遵可谓慧眼独具。这里的“朱学究”即当日的朱说,来日的范仲淹也。“学究”之名何来?是前一年县里举行科举考试,高僧推范仲淹前去应试,一举而成学究。唐代科举制度有“学究一经”科[14],应这一科考试中试者,称为学究。宋沿唐制,仍设学究为十科之一。

时光飞逝,转眼求学澧泉寺已满三年。据说饱学高僧来自京城,不知三年之中都给范仲淹传授了何经何典,几般学问,或者再加上后来“南都书院”的五年求学,要问青年范仲淹在正式踏入社会之前,到底都学得什么学问,身负何种文武艺?此前似乎无人深究。笔者试图在后面设专节予以揣摩,先扔出一块砖头。

6.南都岁月

范仲淹到底何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谜?本是范氏后裔,何故在朱门?这已成千古猜想,无从考证了。现在一般的说法是,二十三岁这一年,继父朱文翰不幸去世,范仲淹怕母亲孤寂,就常从澧泉寺回家探望。有次回来,正好看见哥哥与一伙人在村店喝酒,可能生父新丧,心情很坏,哥哥一定是喝高了,范仲淹怜惜长兄,上前规劝。不料醉酒人语出惊天:“我花的是我朱家的钱,与你有何相干!”[15]范仲淹如雷轰顶,又满腹惊疑,便去叩问母亲。母亲闻言只是哭泣无语。按朱鸿林先生考证,范仲淹“找上村里最要好的朋友去问,朋友吞吞吐吐地透露了一些真情,仲淹总算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一番心灵痛苦之后,这才下决心离开河南村朱氏门庭,前往南都求学。

笔者在想,以范仲淹之早慧气质、敏感心性,村里朋友都能知道的身世机密,他自己会浑然未觉吗?农村里这种事最能传播流散,一般都是不秘之密。假如他早有知觉,只为不伤奉亲之义而暗藏于心,那倒颇像仲淹生就一副非凡心胸。如此,南都求学就不会是一种即时的情感冲动,包括关中游历和澧泉寺读书等,都是一位有志青年早就心向往之的理性追求,身世揭秘不过是一种特效催化剂而已。是也非也,不过一猜想,无伤大局。大局太重要了,那就是南都求学。这是青年范仲淹羽化为蝶的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学子修练了,有人称作“正规教育”。

南都是哪里?就是今天的河南省商丘市。别看它如今只是个三线城市,在千年前的北宋时代可了不得!宋真宗赵恒手里,因追念他爷爷赵匡胤在宋州自立为帝,开国有功,于景德三年(1006),把宋州改为应天府,大中祥符七年(1014),再升格为南京,处陪都地位,与北面的首都汴梁相比,可不就该称“南都”嘛。这宋州也就是商丘。要说清宋州、商丘,再加上睢阳这几个纠缠在一起的地名,可得掉一下书袋。

睢阳如今只是个区,在商丘市南部,因地处古睢水之北而得名。古睢阳是中华民族的重要发祥地之一,上古帝王之都。据《晋书·地理上》记载:“颛顼始自穷桑(今曲阜北),而徙邑商丘。”黄帝的曾孙姬初居高辛(今睢阳区高辛镇),后代颛顼为天子,都亳,亳的地望在商丘。帝喾子契佐禹治水有功封于商,为商族人的始祖。约公元前十六世纪,契的十三世孙成汤,灭夏称商,初都南亳(今睢阳区)。约公元前十一世纪,周成王三年,周公平定武庚叛乱后,成王封殷商后裔微子启于商丘,称宋国。周赧王二十九年(前286)齐、楚、魏灭宋而三分宋地,商丘属魏。秦时,本地分属砀郡与陈郡。西汉高祖五年(前202)改为梁国,属豫州。三国魏文帝黄初元年(220),将梁国改为梁郡。后赵、前燕、前秦、后燕、后秦时仍为梁郡。南朝宋、齐为南梁郡,属南徐州。北魏为梁郡,属南兖州。隋开皇初梁郡废,十六年(596)置宋州,大业三年(607)复置梁郡。唐武德四年(621)又改为宋州,天宝元年(742)置睢阳郡,属河南道,乾元元年(758)复为宋州。五代梁开平三年(909)升为宣武军,五代唐庄宗同光元年(923)改为归德军,五代周时仍为宣武军。北宋初复置宋州,再到宋真宗把它改为南京——南都。

赶紧回到南都求学。南都这地方,老早就有一所著名私学,始名宋州南都学舍,为后晋人杨悫创办,后经其学生戚同文努力,得以发展,成为“远近学者皆归之”的名牌学校。宋代“以文立国”,历代皇帝亲自抓教育。大中祥符二年(1009),还是这位宋真宗,看到有这么好的学校,岂肯放手不管,遂御笔赐额“应天府书院”,他儿子宋仁宗更重视,于庆历三年(1043),将应天书院再予升格,改为南京国子监,使之成为北宋的最高学府,以其起源之早、规模之大、持续之久、人才之多,居全国四大书院之首,与江西庐山的白鹿洞书院、湖南长沙的岳麓书院、河南嵩山的嵩阳书院,并称为四大书院。《宋史》有云:“北宋兴学,始于商丘。”据商丘今人孙纲先生考察,应天书院有“七榜五十六”和“一榜双魁”的突出考绩,北宋时期的状元和朝廷重臣有很多皆出自应天书院。如:宋太祖时的状元张去华、郭贽、刘蒙叟,宋太宗时的柴成务,宋真宗时的张师德,宋仁宗时的王尧臣,宋英宗时的许安世等;从高官层面看,如宋太宗时的枢密使楚昭辅,转运使知枢密院事李怀清、王怀隐,以及兵部侍郎许骧、宗度、郭成范、董循、陈象与、王励、滕涉等朝廷重臣,都是应天书院的早期门生,更有范仲淹、富弼、王尧臣、张方平等多位出将入相的著名政治家;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范仲淹与他的四个儿子范纯祐、范纯仁、范纯礼、范纯粹,还有他的大舅哥李紘、李纬,连襟郑戬等,都是应天书院出身。

还来说范仲淹求学南都。当时的应天书院状态如何?比如在校师生多少,课程怎么设制,校长、名师为谁,校规校纪若何,师生吃住怎么打理……细处皆无考了。至于学生范仲淹的在校情形,也多无详载,大约就是后来常见的几处概而论之:“去之应天府,依戚同文学。昼夜不息,冬月惫甚,以水沃面;食不给,至以糜粥继之,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宋史·范仲淹传》)“公处南都学舍,昼夜苦读,五年未尝解衣就枕,夜或昏怠,辄以水沃面,往往 粥不充,日昃始食。同舍生或馈珍膳,皆拒不受。”(楼钥《范文正公年谱》,以下则通称《年谱》)以及“……去之南都,入学舍,扫一室,昼夜讲诵。其起居饮食,人所不堪,而公自刻益苦。”(欧阳修《范文正公神道碑铭》)等等之类。看来欲知南都事,须问当事人。范仲淹有一首《睢阳学舍书怀》,似可看作范仲淹苦读心志的形象表达。诗曰:

白云无赖帝乡遥,汉苑谁人奏洞箫。

多难未应歌凤鸟,薄才犹可赋鹪鹩。

瓢思颜子心还乐,琴遇钟君恨即销。

但使斯文天未丧,涧松何必怨山苗。

此诗用典不少,搞明白这些典故,大约诗意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