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王洙大展才华之际,庆历四年十一月,因为参加苏舜钦一次宴会,被“庆历新政”的反对者章得像、王拱辰等人罗织罪名,贬知濠州。实则是要进一步清洗庆历改革派人物。史载:“民以为过薄,而拱辰等方自喜曰:吾一举网,尽矣。”据说成语“一网打尽”的出处在此。庆历五年,王洙再迁知襄州,途经邓州,特意拜会老兄故友范仲淹。二人诗酒唱和,感慨良多。范仲淹写有《依韵和襄阳王源叔龙图见寄》,诗很感人,如下:
高车赴南岘,弊郊主东道。
风采喜一见,布素情相好。
屈指四十秋,于今岁寒保。
我起为君寿,善颂复善祷。
愿尽杯中物,薄言理可到。
君子贵有终,功名非必早。
朝端卿大夫,所尚贤而老。
世虑久乃周,圣门深已造。
与君誓许国,无忝于祖考。
洁如凤食竹,乐若鱼在藻。
安得长相亲,时时一绝倒。
不忘平生期,明月满怀抱。
此时,已然五十七岁的范仲淹抱病邓州,会见王洙后,依然不改初衷,认为绝对不能大材小用,便第三次上书仁宗,举荐王洙,再草《乞召还王洙及就迁职任事札子》。内中言道:
臣闻国家求治,莫先于擢才;臣之纳忠,无重于举善。……王洙文词精赡,学术通博,国朝典故,无不练达,搢绅之中,未见其比,以唐之虞世南,先朝之杜镐方之,不甚过也。……徒以横议中伤,例谴居外,三经赦宥,未蒙召还,恐非圣朝弃瑕采善之意。……伏望圣慈,不以人之小累而废其大善。如朝廷采鸿儒硕学以备询访,则斯人之选,为中外所服。……欲乞特赐召还,仪表台阁。倘朝廷意切生民,重其外补,则乞就迁近职,别领大藩。使搢绅之列,知稽古有劝,为善弗掩,实圣政之端也。……或不如举状,臣受上书诈不实之罪。如朝廷擢用后犯入己赃,臣甘当同罪。
范仲淹押上一生清名和政治生命,甘愿第三次举荐王洙,如此肝胆胸怀,古今能有几人!王洙也无愧于三荐之恩,不但教育出成批的睢阳学者,而且成为北宋校勘、编纂古代典籍的佼佼者,更有奇功的是,他从翰林院所存的大量蠹简残策中,发现了东汉张仲景的《金匮玉函要略方》,后世简称《金匮要略》,功德无量。
再讲“孙故事”,孙复的故事。
孙复,字明复,号富春,山西平阳(今临汾市)人。他虽然比王洙还大五岁,可不是应天书院的老师,是一个学生。不过,要说学生似乎也不准确,更像现在常说的“访问学者”吧。孙复幼年丧父,家贫无助,但力学不辍,饱读六经,贯穿义理。可就是运气不佳,考了四回进士都落榜不举,失望之余,便于三十二岁退居泰山,苦读苦修,后来人称他“泰山先生”,即发端于此。他与范仲淹结识,大约就在这个时期。
孙复只比范仲淹小三岁,前来拜见应天书院掌学范仲淹时,已三十六岁,而且,第一次来,并非要当“访问学者”,是来向范掌学借钱的。楼钥在《范文正公年谱·五年丁卯[28]年三十九》条下,这样记载此事:
《东轩笔录》云:公在睢阳掌学,有孙秀才者,索游上谒,公赠一千。明年,孙生复谒,公又赠一千。因问:“何为汲汲于道路?”孙生戚然动色,曰:“母老无以养,若日得百钱,则甘旨足矣。”公曰:“吾观子辞气非乞客,二年仆仆,所得几何?而废学多矣。吾今补子为学职,月可得三千以供养,子能安于学乎?”孙生大喜。于是,授以《春秋》,而孙生笃学,不舍昼夜,行复修谨,公甚爱之。明年,公去睢阳,孙亦辞归。后十年间,泰山下有孙明复先生,以《春秋》教授学者,道德高迈。朝廷召至,乃昔日索游孙秀才也。
这段史料又见于《宋名臣言行录》和《宋元学案·泰山学案》等,应是公认的史实。顺便一说的是,关于两次赠钱两千,有点不同说法,就是这两千之数,是两千文呢还是两千缗?两千文是两贯,也就是两缗,也就是二两银子,合现在人民币大约千元之数。孙纲先生在《范仲淹与应天书院》一文中说:“山东泰山有学生孙复,两次来书院乞讨。范仲淹各赠一千缗,并赐《春秋》。”两千缗就是两千贯,就是两千两白银,就是二百两黄金,范仲淹肯定舍得给,可他也得有啊。
言归正传。对孙复这样一个“编制”外的“学生”,范仲淹尚能如此关爱救助,对其他学生会怎么样,那就可想而知。可以小举两例。应天书院还有一位名师嵇颖,经济状况不是很好,他的穷外甥张方平就在他跟前读书,却干瞪眼接济不上。范仲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便予以百般照顾与关爱。张方平后来一直追随范仲淹,宋神宗时贵为宰相,是苏东坡的老师。年轻的苏东坡因为未能见上范仲淹而抱憾终生,他在《范文正公文集叙》里说:自己“嘉祐二年(1057),始举进士,至京师,则范公殁。既葬,而墓碑出,读之至流涕,曰:‘吾得其为人,盖十有五年而不一见其面,岂非命也欤!’……呜呼,公之功德,盖不待文而显,其文亦不待叙而传。然不敢辞者,自以八岁知敬爱公,今四十七年矣。彼三杰者[29],皆得从之游,而公独不识,以为平生之恨。若获挂名其文字中,以自托于门下士之末,岂非畴昔之愿也哉!”再一个就是富弼例。在校生富弼,志向远大,但比较谨慎小心。范仲淹便教导他博通经史,增广见闻,并鼓励他大胆应试制举,为国家干一番事业。富弼后来成为北宋中叶的名臣,成为范仲淹实行“庆历新政”的得力帮手之一。笔者在青州三贤祠看到三贤座像,中间为范仲淹,一边是欧阳修,一边就是富弼。
回到孙复。他得到范仲淹着实一助,在应天书院一边做事,一边学习,“不舍昼夜,行复修谨”,学业大进,尤其于《春秋》一经,因与范仲淹时相切磋,独有心得,这才“后十年间,泰山下有孙明复先生,以《春秋》教授学者,道德高迈”,才有“孙秀才”大放异彩,才有日后“宋初三先生”[30]扬威,开宋代学术兴盛之先河。对此,《东轩笔录》尚录有范仲淹一叹,曰:“贫之为累亦大矣,倘因循索米至老,则虽人有如孙明复者,犹将汩没而不见也。”是的,假如没有范仲淹热心兴教育人,孙复再有冲天才气,也难逃老死草野的悲剧结局。如此,何来旷世硕儒“宋初三先生”?
孙复在“退居泰山”之前,约有一年左右时间从学于范仲淹,他的“学《春秋》”,当始于范仲淹的“授以《春秋》”。在孙复苦学于泰山期间,还保持着与范仲淹的书信往还。在《范文正公集·尺牍》中,还保留着一封写给孙复的信,其中有“及得足下河朔二书”云云,并邀请孙复来浙中一游,意极恳切:“足下未尝游浙中,或能枉驾,与吴中讲贯经籍,教育人材,是亦先生之为政,买山之图,其在中矣。”孙复在自己的《孙明复小集》中亦有《寄范天章书》,师友之情深远也哉。
孙复出自范仲淹门下,可他到底有多大的学术成就?“公去睢阳,孙亦辞归”,范仲淹离开应天书院去了京都,孙复何归?再归泰山。石介在泰山筑室,邀孙复去讲学。石介就是“宋初三先生”之一那个石介,世居山东泰安徂徕镇桥沟村,故世称徂徕先生。其父石丙大进士出身,“专三家《春秋》之学”,对石介影响至大。《宋史·石介传》说他“貌厚而气完,学笃而志大”。二十多岁时,北游魏地,追寻宋初古文家柳开遗迹,再南下应天书院,就读于范仲淹。天圣八年(1030),二十六岁的石介中进士,初任郓州观察推官。他一生追随范仲淹,为庆历新政写下《庆历圣德诗》,开罪于政敌,引出一场惊天大案。这是后话,回头还得细说。
且说孙复回归泰山,主要从事经学的研究与讲学,八年之中撰写《易说》六十四篇、《春秋尊王发微》十二卷等,声名渐显于世。从此专心于讲学授徒近二十年之久。石介对孙复执弟子礼甚恭,文彦博、范纯仁(范仲淹二子)等一代精英,也都出在孙复门下。孙复勤于治学,着力周、孔之道,推崇韩愈道统论。他在《孙明复小集·信道堂记》上说:“吾之所以道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也;孟子、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之道也。”认为,“儒者,长世御俗,宣教化之大本也”,使儒道俨然成为包括帝王在内都得遵行的根本原则,硕学大儒乃帝王之师。这就大大抬高了士君子的社会地位,理论上对皇权专制构成一种制约。这是理学在兴起之初最有价值和进步意义的亮点。孙复治经,正如范仲淹所期,特重《春秋》,十二卷《春秋尊王发微》,置《三传》于不顾,以“尊天子,黜诸侯”立论,认为《春秋》“有贬无褒”,而要义为孟子所肯定的“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思想。孙复专重六经义理之说的主张,开后世宋学敢于突破前人旧说的先例。
孙复与范仲淹不同的一点是,他像韩昌黎一样“力辟佛、老”,写过《儒辱》《无为指》等文,专门攻击佛、道二教,把儒、道、佛三教鼎立,看作是“儒者之辱”,进而号召儒者“鸣鼓而攻之”。很明显,这就比范仲淹的局面小多了。不过,范门孙复还算是北宋庆历之际经学变古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学风影响颇大。程颐在《回礼部取问状》中记载:“孙殿丞复说《春秋》,初讲旬日间,来者莫知其数。堂上不容,然后谢之,立听户外者甚众。当时《春秋》之学为之一盛,至今数十年传为美事。”
孙复还编撰有《睢阳子集》十卷,不忘自家学问所自,乃睢阳学派一脉也。另有《谕学》诗一首,录之以收束本节。
冥观天地何云为,茫茫万物争蕃滋。
羽毛鳞介各异趣,披攘攫搏纷相随。
人亦其间一物尔,饿食渴饮无休时。
苟非道义充其腹,何异鸟兽安须眉。
人生在学勤始至,不勤求至无由期。
孟轲荀卿扬雄氏,当时未必皆生知。
因其钻仰久不已,遂入圣域争先驰。
既学便当穷远大,勿事声病淫哇辞。
斯文下衰吁已久,勉思驾说扶颠危。
击喑敺聋明大道,身与姬孔为藩篱。
是非丰顇若不学,慎无空使精神疲。
17.问君平生所好
若说先有范仲淹,后有“宋初三先生”,当无异议,范仲淹比孙复大三岁,比石介大十六岁,比胡瑗大四岁;论出名早也推范仲淹在先。
若说没有范仲淹,就没有“宋初三先生”呢?有多少人信?上面讲过了范仲淹与孙复,讲过了范仲淹与石介,现在再讲范仲淹与胡瑗,把“三先生”与范仲淹的事全讲完了,再看有多少人信。
古今一说胡瑗,必提他的“苏湖教法”。何谓“苏湖教法”?又名“分斋教学法”,是胡瑗在苏州、湖州二地办学时,首创的一种新的教学法。简单说就是一改当时重辞赋的学风,转而重经义和时务。说具体点就是在学校设“经义”“治事”两斋,经义斋学习经学基本理论,治事斋则以学习农田、水利、军事、天文、历算等实学知识为主,学生们一人各治一事,再兼摄一事。这就是“苏湖教法”。它在中国教育史上,第一次按照实际需要,在同一学校中实行分科教学;治民、治兵等实用学科正式纳入官学教学体系之中,取得了与儒家经学同等的地位;并且开创了主修和副修制度的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