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赶紧到母亲的屋里。母亲没睡,一直坐在榻上,见管仲进来,喊道:儿啊!这乱世如何是好,你应该去看看叔牙,人家新婚第一夜就遭灾,不幸啊!不幸啊!管仲依母亲说的,来到鲍叔牙的新房前,敲敲门,没反应,用力一推,门开了。借着外面的月光,朝床上看去,床上没人。再点上灯四下巡看,屋里早已没人。上哪里去了呢?管仲急了起来,联想到那捕快与官差们的话,倒也疑云重重起来,那所谓的婶娘一伙,早不来,迟不来,这一来,就火急火燎地要办喜事,难道他们是楚国来的细作?那也不对啊!扮作送亲的队伍来做这事儿,还贴上一个黄花闺女?不!也许,那都是幌子,瞒住了老实巴交的鲍叔牙。这怎么办?
回到母亲屋里,跟母亲说了详情,母亲让管仲先睡下,等天明再说。
六
天还没完全亮,管仲睡不着了,起身从后门出去寻找鲍叔牙。找了一圈,哪里有鲍叔牙的影子?满大街都是乱跑乱奔的人,到处都是燃烧的火,那些骑马的、挥着兵器的,见到人就乱杀就砍,鬼哭狼嚎,一片凄惨。昨天还是繁华的大街,顷刻之间成了巨大的焚场,火势有增无减,管仲记忆中的店铺,如今被烧得荡然无存。偶尔眼前窜过逃难的妇女,没能跑出多远,就被追上来的兵拉去路边奸杀。一个骑马的人挥鞭打死了一对逃跑的父子。骑马的将,奔跑的兵,都像疯了一样,见到人就砍!
就在这时,街那头奔过来一支军队,还没到,鼓声、呐喊声传来,吓得这边杀人放火的兵将们,匆匆朝另一个方向奔逃而去。先是马兵到,看不清楚他们是什么地方的兵,火光里,可以看到旗帜,有蔡国的、韩国的、巨国的、陈国的、萧国的,还有其他国家的,他们并不停下救火,也没吩咐留人,匆匆如夏日急雨,追赶着前面那些溃退的军队。溃不成军的兵将乱哄哄如潮水一样过境,他们逃命的脚步比不上追兵的马腿,整齐的雄赳赳气昂昂的军队对他们如切瓜砍木桩。那些刚才砍民众的兵将们,如今成了另一些兵将的刀下鬼。
躲在暗处的管仲知道,这是蔡侯率领的诸侯联军把楚军打败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不敢露脸,这乱哄哄中,弄不好被一刀砍下,白送死。约摸一碗热茶的工夫,街上的人少了,管仲这才从暗处慢慢顺着道路向前走,走到老店那地方,见店没了,火中燃烧的屋子坍塌了。管仲进去,站在院子里,借着微弱的天色,打量着,想着从前的样子。他不敢相信战争的残酷无情,他更不能明白人为什么要这样相互如仇!这都是为什么?
这时,暗处有人喊他。他循声过去,见是鲍叔牙,甚为惊奇。
原来,鲍叔牙的婶娘真是楚国派来的细作,现在楚国派许多人到蔡国与徐国周围收买人做细作。楚国熊通威逼利诱,收买了附近几个小附属国,采取近拢远攻的战略,收买细作混入这里,再鼓动杂牌联军攻打,等时机成熟,楚军过来收拾残局。这么一来,楚军就可以不费力气地轻取北上中原的跳板——夏汭。有了夏汭这条通道的战略意义还在于能够直攻徐国!楚国认为,徐国虽然强大,但比之中原的天朝周来说,还是次要的。取代了周朝,楚熊便可轻取徐国,甚至不费一兵一卒而胜之。兵屯夏汭,九淮之地,便唾手可得!
算计再好,实施起来,情况千变万化。楚熊身边也不清一色都是他的人,自然有忠于周天子的臣民,他们把这一消息报告了周朝。周朝无力出兵治你,他可以命令诸侯国出兵啊!愿意为周天子分忧的蔡桓侯首先接到密报。蔡桓侯是个智勇双全的人,他得到消息,先派使者到徐国陈说利害,鼓动徐国国君出兵抵制楚熊的豺狼之师!徐国提倡仁义,以仁治国,如果有人想骑到他头上屙屎撒尿,他也不是好惹的!周穆王不是曾想去掉他徐国称王的封号吗?能吗?我不与你们争地盘、夺人口,但你欺负到我头上,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徐国表示,只要蔡侯说什么时候出兵,我保护我的附国,义不容辞。
有了徐国的态度,蔡桓侯乐了。蔡桓侯严正告诫楚国及楚的小附属国,谁要背叛周天子跟楚熊跑,不会有好结果。郑侯、晋侯正忙着,一旦有空,集合诸侯联军挥师南下,你楚熊有几颗脑袋啊!现在,徐国表了态,他要保护夏汭及附近数个小国的民众!这一着真灵,好几个国家,顿时按兵不动,以观气候再作决定。只有两三个小国的军队听命于楚,听说楚并没发兵,只是派了细作与刺客来夏汭暗中活动,他们也不敢轻率出兵。两天前,夏汭侦破楚国细作案,八百里快骑迅速通报淮夷各部,并送到了周天子御前。周天子令蔡侯联合附近数国的诸侯联军保护夏汭。楚军明知阴谋败露,竟然一不做二不休,暗中紧急调兵遣将,明里派人到夏汭撒谎,说这一切都是蔡桓侯一面之词,同时要求夏汭将所捉细作给他们处置。夏汭毫不给面子,先下手为强,砍下十几个细作的头,挂到城墙上示众。楚军仓促组织的联军硬着头皮上,蔡侯联军如风卷残叶般把楚军困在一条死街上,动弹不得,束手待毙!困兽犹斗的楚军垂死挣扎之际,把这个夏汭最繁华的大街,付之一炬……
管仲告诉鲍叔牙,天明之后,夏汭一定要清查细作,绳之以法的。鲍叔牙急了,问怎么办,管仲说:能怎么样?只有逃走是上策!
鲍叔牙说,现在本地人还不知道他婶娘的事,他也问了老婆,老婆也不知道婶娘被楚人收买做细作的事。老婆现在问他,如果走,能否带上婶娘他们?管仲一听,急了,说:你来找我,就是问我这事的?鲍叔牙说:是啊!我就想问问你。管仲想了想,说:还是走吧!趁着夏汭官衙没怀疑到你我,快些离开,但不能带你婶娘他们。昨夜来抓人,说明你婶娘已经暴露,我们只能与他们分开几路出城。集中一起,目标太大。鲍叔牙想想,不再坚持。两人一起回到自己的店里,虽然店被烧了,市场被毁了,但钱箱还在,两人拿了钱箱,带上管母和鲍妻,趁着天色未大亮,上了一条船,悄悄离开了夏汭。
出夏汭顺风顺水一两天来到了临淮(钟离,今安徽凤阳),再东去,就是徐国的国都泅。管仲主张先在临淮待几天再作下一步打算。
趁着城门未关,四人进了城,找一家客栈住下。
安顿下来,管仲和鲍叔牙到街上看看,见这里也是人心惶惶。细细一问,才知道这里也刚刚打过一场大仗。徐国下属三十六国,有数国想摆脱徐国,或做蔡的附国,或做楚的小属国,总之,他们不想再做九夷,更不愿意属淮夷。徐国当然要治他们的罪,几个相好的小属国竟然联合起来与徐国抗争。管仲叹道:打的都是民众的血泪啊!
鲍叔牙:你有什么办法?
管仲:我想先把老母安顿好了,接下来,生意还得做,但我不再以生意为最终目标,我要去周游各国,看看这个世界到底乱在哪里,给这个行将就木的世界开个良方!
鲍叔牙乐道:你早就应该这样做了。
管仲:你支持我?
鲍叔牙:当然。
管仲提出,把母亲送回家去。鲍叔牙同意,他也决定把老婆送回老家去,自己再出来与管仲一起闯天下。管母劝鲍叔牙说:你可以把老婆带在身边,坐贾生意,是需要帮手的。鲍叔牙看看管仲说:还做什么坐贾生意?你想闯荡江湖,要做的也是行商,多个女人在身边,不是累赘也是麻烦。管仲明白鲍叔牙的意思,心想,这几年的经历,哪天是顺当的?如果有个什么闪失,两条光棍跑起来也方便啊!接过话说:如果你老婆没地方去,就随我母亲到颍邑去,那里都是我管家一脉,不会有人欺负你们的。鲍叔牙见他这么说,就问老婆。老婆说:此去逆行千里,少说也要半年一载。再说,你离开那么久,颍邑已是郑国的了,我也人生地不熟,讲话都听不懂。我还是回去吧!
第二天天明后,管仲与鲍叔牙商量的结果:鲍叔牙继续坐船去淮夷泾口,送老婆回家。管仲租车走旱路送老母去颍邑。安顿好后两人在徐国相见。
临淮城外,某个高地上,五里亭。左边是河道的码头,右边是大路的驿站。管仲与鲍叔牙两人来到亭子里。亭里的茶肆过来问他们是喝茶还是饮酒,鲍叔牙向管仲提出在这里喝上一碗水酒,告辞吧!管仲说,好啊!他也想借酒向鲍叔牙说说自己一些新的想法。
酒过三巡,管仲举碗:鲍兄在上,受我一礼。鲍叔牙大叫:啊呀呀!你这是干什么呀!
饮罢酒管仲请鲍叔牙拿出那只钱箱:我们把钱分了吧。鲍叔牙说:好!管仲说:怎么分呢?鲍叔牙说:你定。伯母随我们外出,做厨娘也算是一份事儿。管仲说:你老婆娶了,以后就要生子育女,负担过重,多分一些吧。鲍叔牙想了想,便说:还是平分吧!你读书多,记数做账是行家里手,你分吧!
管仲开始分。分好后,让鲍叔牙先挑。鲍叔牙一看,这两堆钱表面差不多,但一堆里面做了一些空隙,架了一些空间,而另一堆垒得结结实实。他看看管仲,心里很快明白,管仲有老母要养,也想分多一些。他没揭穿管仲的这个小把戏,自己拿了那虚空架子的,并且还从中又取了一些给管仲。管仲有些感动,想不要,甚至想说明白,但他还是没说,管仲有大事要做,需要钱啊!
鲍叔牙拍拍他的膀子,笑着,什么也不说,起身告辞。
管仲从鲍叔牙的眼光里看到了鲍叔牙对他的厚道与宽容,他想追上去,把自己多得的一份还他,但他没那么做。他想把母亲安排得好一些,时间长一些,甚至想,如果自己在外面闯没了,母亲不至于饿死、冻死。未来的日子,谁也搞不清楚啊!此一别,能否再与母亲相见也很难说,这样的私心,自己没说,鲍叔牙却看到了,以他惯有的宽厚承担了,这样的兄弟到哪里去寻找啊!
多年后,管仲再次路过此地,巧的是鲍叔牙也随行。两人下车来到五里亭。回忆往事,管仲问鲍叔牙:当初我有意将钱分两堆大小不同,还做了假,你为何没说一句话?
鲍叔牙说:你胸有大志,家有老母,应该多些钱啊!
管仲说:我从你那宽厚的微笑,从你那善良的眼光里,看到了。我就知道此生夷吾交到了一位好友,胜过一脉相承的兄弟。
此时的管仲与鲍叔牙,身边都有了随从与谋士,他们把这件事记了下来,交给了史官。再后来,这个五里亭便成了“分金亭”。
[1]熊仪:号若敖,西周末楚国国君,公元前七九〇至前七六四年在位,都于丹阳。
[2]熊坎:号霄敖,春秋初楚国国君,公元前七六三年至前七五八年在位,都于丹阳。
[3]熊眴:号蚡冒,熊坎长子,公元前七五七年至前七四一年在位,都于丹阳。
[4]祝:朝中做祭祀的官员。